人的一生缘于许多偶然。有些事,任你踏遍千山万水,它却似有意躲藏,求之不得;而有时,正是那不经意的一瞬,却让你豁然开朗,于是那个瞬间便在你的记忆里凝成永恒。
我20岁那年高考落榜,次年补习,再度落榜。可我仍不甘心,决心继续补习。然而在父亲严厉的训斥下,尤其是母亲眼中涟漪般的泪水劝说下,我最终没有再去复读。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怕我再次名落孙山,痛苦不堪。更何况,我已经25岁了。在农村,考不上学,常被人误解为“文不成,武不就”,连找对象都成问题。于是父母要我学门手艺,将来好成家,好养家糊口。
经人介绍,我到离家二十多里远的一位画匠师傅家学艺。师傅姓潘,看上去五十多岁,高高瘦瘦,戴着一副大眼镜。他是远近闻名的画匠,尤其那对“麻雀”画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因此慕名前来拜师的人络绎不绝。
潘师傅常带我们这些徒弟外出画墙围子、画棺材、画广告牌等,凡是能挣钱的活儿,他几乎都接。但他最拿手的,还是画墙围子。我最羡慕他画的《三国演义》人物墙围子,个个形神兼备,笔法老练,足见其深厚的绘画功底。
我们这些徒弟,根据年资长短,大多做些粗活:给师傅递画笔、擦溅上的颜料、刮腻子、刷底色、描边线……每天几乎都蜷缩在昏暗的屋子里,埋头于这些琐碎的营生。而潘师傅每画累了,便到外面晒晒太阳,喝杯茶,抽支烟。抽烟是他的最爱。每逢休息,他总蹲在阳台上,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一口,任淡淡的烟草香在唇齿间弥漫,神情松弛而安详。然后,他望着远方,手中夹着烟,若有所思,仿佛在咀嚼人生的滋味。
那天,他突然招呼我们:“快出来吧,院子里太阳真好,屋里头阴死了!”我们一听,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争先恐后地往外跑。一踏出屋门,眼前豁然明亮——红彤彤的太阳像一枚橘红的火球,一缕缕光线洒在身上,暖烘烘的,仿佛能照进骨头缝里。就在那一瞬,仿佛一股暖流裹着光,穿透了我的心,掀开了长久压在心头的阴霾。
潘师傅笑着问:“黑屋子里全是油漆味,熏得你们够呛吧?”
我抢着说:“还好,还好。”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睁大眼睛,认真地问:“一个大小伙子,真愿意把自己这一百多斤,扔在这淹不死、煮不烂的画里头?”
我一愣,心头猛地一紧。虽已向父母保证要安心学艺,可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楚。
潘师傅看穿了我的心思,默默点燃一支烟,边抽边说:“你应该再去补习。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去读书,太冤枉了。我看这行当,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你还是另做打算吧。”他目光里,满是真诚的期望。
那天,我真被他的话打动了。学了三个多月,我告别了潘师傅。他非但没收我一分学费,还亲自登门,替我向父母说情。父母无奈,终于再次让我背起行囊,回到萨二中补习。
为了省钱,我和几个朋友在校外合租了一间小屋,每天放学后自己做饭。在那段漫长而清苦的日子里,潘师傅的身影,总像一片洒满阳光的叶子,在我心里轻轻飘摇。
补习了大半年,高考再次来临,我却又一次落榜了。回到家,我哀求父母让我再试一次,可这次,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了。他们要我再回去跟潘师傅学画。
无奈,我提了一瓶潘师傅最爱喝的二锅头,去探望他。可他左劝右劝,就是不肯收我。他说我有潜力,该走学问的路;说我高考失利,主要是临场发挥不好;还主动提出,要推荐我去教书,因为他认识我们学区的主任。
谁能想到,没过几天,我真的成了一名“民办教师”。那时,民办教师每月只挣47元,但我很满足,仍幻想着能曲线实现自己的大学梦。于是,我一边教书,一边刻苦自学。
或许是上天眷顾这个苦心人,1994年,我终于通过考试,考上了“包头教育学院”。两年进修期满,我成了一名国家正式教师!
记得从教育学院毕业那年,我专程去探望潘师傅。可一打听,才知道他去年已随儿子去了南方。我仍走到他那熟悉而破旧的院子——院中荒草丛生,一片寂静,仿佛时光在此停驻。
至今,我再未见过潘师傅。我想,或许他依然没有放下心爱的画笔,每日静心作画,修身养性;又或许儿孙绕膝,正享受着天伦之乐。
每当想起这些,我的心头便浮现出那日院中的一缕阳光——它像一种无法磨灭的温暖,永远映照在我心灵的窗棂上,让我在人生的风雨中,仍能感受到幸福与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