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归（小小说）

夜晚，乡镇的林荫路睡了。

在熟睡的林荫路上，忽然传来了一阵笑语。城南小学六年级的三个男孩，正踩着月光与树影，一路走来。他们刚从镇上看完一场大戏，嘴里还回味着糖炒栗子、辣条和冰棍的滋味，衣兜里鼓鼓囊囊，全是零嘴的残渣。

“你看见那武生翻跟头没？‘嗖’一下就腾空了！”小胖子祥咧着嘴，眼睛亮得像星子，一边说一边笨拙地比划，手里的半截辣条油乎乎地蹭到了袖口也浑不在意。

“切，那算啥！”大个子强双手插兜，下巴微扬，走路带风，肩上斜挎着书包，拉链都没拉好，露出一角皱巴巴的数学卷子——路灯下，上面赫然一个鲜红的“58”。

“我哥说，他当年在县里比武，一脚踹飞三个人！那才叫真功夫！”他声音又粗又亮，仿佛不这样就镇不住场子。

走在中间的良，个子最小，背也微微驼着，像总在躲避什么。他没说话，只是悄悄把强露出的卷子往里塞了塞，又紧了紧肩上的书包带。他走路轻，像怕踩疼了影子，只有脚尖偶尔踢起一颗小石子，才打破这夜的静。

三人并排走着，肩搭着肩，脚步竟踩出一种奇特的节奏，像心跳，又像某种隐秘的盟誓。林荫道两旁的杨槐树影婆娑，仿佛也屏息听着这三个少年的喧闹。

快到校门口时，笑声渐歇。校园静得像一口深井，夜雾浮在教学楼与宿舍之间，白茫茫的，连树梢都看不真切。

“糟了……”良低声道，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晚了。”

“怕啥！”强一挥手，像要把整个夜晚都甩开，“大不了爬墙！我上周还翻过三次呢！”

“可……可保安老杨头……”祥咽了口唾沫，胖乎乎的脸皱成一团，“听说他抓住人，直接打电话给家长，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你爸打你，还不是因为你考倒数？”强冷笑，眼神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我爹更狠，上次我数学不及格，他把我的漫画书全烧了，连《龙珠》都没放过。”

良低头不语。他想起自己书包里那张英语默写——全错。母亲明天看见，又该叹气了。她总说：“良啊，你要是能像你哥那样争气……”可他不是他哥，他只是良，一个总在后排、说话轻、写字慢、连举手都怕被老师点到的良。

“走！”强突然低吼，像一头被逼到墙角的小兽，“哼！老师说咱们不配学，难道清华就配招空气？——爬！”

三人正要动手搭“人梯”，墙根下突然“咔”一声轻响。

接着，是一声咳嗽。

三人僵住。

“谁？！”强猛地转身，声音发紧，却仍强撑着站前一步，把良和祥挡在身后。

手电筒的光柱刺破夜雾，照在地上，像一把刀。

接着，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

探出头的，是保安老杨。花白的头发，旧制服，袖口磨得发亮。他眯着眼，看清是他们，眉头立刻拧成疙瘩：

“又是你们三个？！”

“杨叔……我们……”良想开口，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闭嘴！”强猛地打断，眼神倔得像钉子，“要罚就罚，别啰嗦！”

老杨却没训人。他慢慢走近，手电光缓缓扫过三张年轻的脸——强的暴躁，祥的怯懦，良的沉默。他忽然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你们……知道跳墙摔下来会怎样吗？轻则骨折，重则瘫……我儿子，就是从墙上摔下来的。”

三人一怔。

老杨没再看他们，只轻轻推开铁门：“进来吧。晚自习老师找你们快一个小时了，给家长的电话都打爆了……家长也到处找你们……”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谢天谢地，赶快回去洗洗睡吧，我马上通知班主任。——明天……别来了。”

三人愣住。

“不是……不让来？”祥结巴。

“是别再翻墙。”老杨苦笑，“你们还小，命比分数金贵。”

门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咔嗒”声。

三人在原地站了许久。良突然动了，他转过身，面对那扇紧闭的铁门，轻声说：“谢谢您。”

祥也转过身，胖乎乎的手捏着衣角：“谢谢您，杨叔。”

强站在最后，嘴唇紧抿，灯光下拳头攥得发白。他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右手，对着那扇门，敬了个歪歪扭扭的礼——像他在电影里看过的，军人告别的姿势。

然后，三人默默转身，消失在校园的幽暗深处。

打罢电话后，老杨站在院中，熄灭了手电筒，抬头仰望着夜空。九月的夜，高远，清冷，星子如钉。

他忽然觉得，那三个跌跌撞撞的背影，像极了多年前的自己——也曾翻过墙，也曾为一场戏逃过学，也曾以为，世界就困在一张试卷里。

可世界那么大，夜那么长。而孩子，终究要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