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当小雨再次踏进这座生她养她的院子时,母亲已经离世。推开大门的刹那,她怔住了——院里杂草丛生,破败不堪;屋窗蒙尘,几乎看不清里头。曾经熟悉的一切竟变成这般模样,一阵孤寂涌上心头,她的眼眶霎时湿了。
在小雨的记忆中,父母总是佝偻着背在地里劳作。他们起早贪黑、含辛茹苦,硬是靠着这片土地将四个孩子都送进了学校、供出了家门。直到他们各自成家,本以为苦尽甘来,父亲却在五年前骤然病故。姊妹四人匆匆赶回老家办完丧事,商量着将母亲接到各自家中轮流照顾——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母亲独守老屋。
可母亲却执意不肯。她说:
“妈都七十多岁了,身子还硬朗,哪儿也不去。我得守着这个家,在家陪着你爹。我要是走了,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在那边该多孤单。有妈在,你们回来,冬天有个暖烘烘的窝,夏天有满园子青菜,还能吃上我包的热乎乎的饺子……你们不是最爱吃吗?”
她边说,边用那双布满裂口的手轻轻拍着门框,像是在安抚一个老朋友。那是父亲当年亲手立的,她每年都要用旧布擦一遍,说:“门框亮堂,你们回来才看得见路。”
谁也劝不动母亲。最终四人含泪离去,母亲依旧一个人守着老屋。而他们也忙于工作、生活,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看她。
小雨走到门前,脚步停驻。她总记得,以往每次回来,哪怕腿脚不便,母亲也早早候在门口,拄着拐,目光一直望向村口的小路。一见到孩子们,眼里便漾开重逢的光亮,嘴里还念着:“可算回来了,妈包了你们爱吃的韭菜馅儿。”
四年前,母亲不慎摔倒,肌肉严重损伤、无法站立,却一直瞒着他们。要不是邻居悄悄打电话,他们根本不会知道——母亲总怕耽误儿女工作。那是她第一次住院,仅仅三天就闹着回家:
“就是跌了一下,养几天就好了,别耽误你们工作,送我回去……”
出院那天,她硬是不让人扶,拄着拐站在院门口,笑着对孩子们说:“看,妈能走,你们放心去吧。”可小雨后来才知道,那几天夜里,母亲疼得睡不着,就扶着墙在院子里来回挪,练着走路,就为不让他们担心。
回到家,她又催着子女回去上班,自己拄着拐忍痛下地。姊妹几个吃完母亲亲手包的饺子,几乎是被“赶”回城的。没过几天,母亲又能一瘸一拐地在房前屋后忙碌了——鸡笼补好了,菜畦翻新了,连那扇吱呀响的院门,也被她用旧自行车链子重新拴牢。
小雨推开屋门,母亲的遗像蓦然映入眼帘。她顿时泪如雨下。
母亲曾不止一次说:“如今日子这么好,妈吃穿不愁,八十多岁的人了,也不怕死……就是听人说,去那边路上黑,心里害怕……”
有一次,她拉着小雨的手,轻声问:“你爹走的时候,有人接他吗?那边……有没有灯?”
母亲年纪越来越大,精神不如以往,却仍每天踉踉跄跄去院子里走动。只是打电话时,话渐渐变了:
“妈时间不长了,很快要去找你爹了……你们要是抽得出空,就回家走走……”
她从不说“想你们”,只说“回家走走”。小雨后来才懂,那是母亲最后的体面——她宁愿自己熬着,也不愿成为儿女的负担。
在小雨心里,母亲始终是顽强不倒的。一年前,冬至前夕,母亲又一次打来电话,语气虚弱地说自己“这次恐怕真的不行了”,言语间盼着孩子们回去,却仍不肯明说。姊妹四人都以为她依然硬朗,计划着元旦放假再回。谁知几天后,邻居急匆匆打来电话:
“小雨,你娘突然跌倒起不来了,你们快回来……!”
他们火速赶回。母亲微微睁眼,很快又闭上。子女们仍相信母亲能挺过去——她一向如此。可这一次,母亲除了勉强喝点水,整整半个月未进粒米,嘴唇干裂泛起水泡。他们才开始害怕:母亲是不是真的要走了?
后来,母亲日渐消瘦,面色枯黄,偶尔低声絮叨:
“瞧你爹走得多干脆……妈这死又死不了……怕是上辈子作了恶,才这样磨人……给我来个痛快也好,吃些安眠药也罢……”
二哥听到这句话,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大姐红着眼说:
“妈,别说这话,我们都在呢。”
可谁都知道,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守着,等她熬尽最后一口气。
冬至过后的那个清晨,母亲忽然清醒了许多,低声问:“快到冬至了吧?可惜今年妈没法给你们包饺子了。”
说罢泪流满面。孩子们都哭了:“妈,你是不是想吃饺子了?”
母亲睁大眼睛,微微点头。
于是姊妹四人赶忙和面、调馅,为母亲包饺子。小雨记得,母亲最爱把饺子捏出花边,说“捏紧了,馅儿才不会漏,日子才不会散”。她颤抖着手,学着母亲的样子,包了一个又一个。
饺子煮好,小雨一点点喂到母亲嘴边。母亲艰难地、却用力地吞咽着,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心事,安然离世……
往事历历,心痛与悔意交织。小雨将母亲的遗像紧紧搂在怀里,失声痛哭。她忽然想起,手机里还存着母亲最后一次未接来电——那天她正在开会,没接。电话只响了五声,就断了。她一直没回。
离开老屋时,她一步三回头,心里空落落的。夕阳西下,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就像母亲这些年无尽的等待。她轻轻抚摸门框上被母亲双手摩挲得发亮的地方,忽然明白:这里永远亮堂着,不是因为门框,而是因为母亲年复一年擦拭时倾注的守望。
她最后望了一眼老屋,忽然觉得母亲或许从未来得及离开——那擦得发亮的门框,那包到生命尽头的饺子,那通永远等不到回应的电话,都成了母亲留下的灯,照亮着阴阳两界的路。
小雨转身离去,手中紧紧攥着老屋的钥匙。她知道,从此故乡只有冬,再无春夏秋。但母亲擦亮的门框,会永远照亮她的归途,无论她何时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