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太阳刚刚露出头,路旁满是春天的影子——柳树的枝头抽出嫩芽,像婴儿蜷着的小手,怯怯地探向光;小草也争先恐后地钻出地面,挤挤挨挨,仿佛在说悄悄话。可路旁背阴处的残雪还赖着不走,灰扑扑地蜷缩着,像一段不愿被提起的旧事。
宁老师甩开臂膀,三步并作两步走在上学的路上。她个子不高,脚步却快得像风,旧皮鞋踏在水泥地上“嗒嗒”作响,像是在跟时间赛跑。她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呢子大衣,肩头还沾着昨夜批作业时蹭上的粉笔灰。她是赶着课前为小学毕业生义务补课的。教书十几年,宁老师像一根绷紧的弦——课前补,课后补,连上厕所都掐着表。她最得意的一招,就是布置家庭作业后,先让家长指导,上课了再由她复批。她说:“家长不参与,教育就像瘸了一条腿。”
这一招,让她带的班在区县统测中年年拔尖,奖状贴满了办公室的墙。校长见了她,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
可今天,校门口却聚了一堆人,像一口烧开的锅,她有些纳闷。
宁老师匆匆向校门口走来,刚拐过墙角,就被一个干瘦老头拦住了去路。那老头穿着件起球的灰棉袄,手里攥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眼睛瞪得像要跳出来:
“你就是那个宁老师?啊?你凭啥让我外孙女在楼道里写作业?就因为家长没改作业?”
宁老师一愣,像被当头泼了盆冷水。她定睛一看,是新转来的学生杨燕的姥爷,旁边站着姥姥和一位脸色灰暗的女人——正是杨燕的母亲。
“老伯,您先别急,”宁老师赶紧上前,声音放软,“这也是为了孩子好啊。作业不改,知识就落下了,小考怎么办?”
“为了好?”老头冷笑一声,拐杖往地上一顿,“为了好就该让孩子站在冷风里写?你有没有心?啊?有没有?”
“可孩子不能放任不管呀!”宁老师急了,声音也高起来,“我图什么?图钱?图名?我天天白搭两个小时,图的是他们将来有出息!”
“有出息?”老头声音陡然撕裂,“你知不知道她妈什么情况?离婚那年就疯了!这几年才刚能认人、能做饭!你一闹,孩子回家哭,她妈一听,眼神立马就空了——现在躺床上三天没吃饭了!你这是教书?你这是杀人!”
说着,老头用手指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脸色灰白,蜷在墙角,像团揉皱的废纸。枯草般的黑发下,眼珠浑浊地转动着,忽然盯住虚空某处,喉间滚出咯咯的怪笑。指甲深深抠进墙皮,簌簌落下碎屑,嘴里含混地咒骂着谁也听不懂的谵语,整个人绷得像要断裂的弓弦,又在下一秒突然软塌下去,抽搐着哼起走调的摇篮曲。
宁老师一看不由地浑身一颤。她忽然想起五年前的事——有位女老师不过用教鞭敲了下桌子,学生就癫痫发作,家长一纸诉状告上法院,赔了六万八。那老师后来也疯疯癫癫,再没回过讲台。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围观的家长越聚越多,却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只是看着,像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这时,教导处梁主任匆匆赶来,一把将宁老师拽进校门:“学校不能聚集!快走快走!”他一边劝家长,一边朝宁老师使眼色。人群渐渐散去,宁老师站在办公室门口,手抖得连水杯都拿不稳,眼泪无声地滚下来。
梁主任拍拍她肩:“别往心里去,家长嘛,都这样。”
可她知道,事情没完。
半个月后,宁老师刚下课,两手粉笔沫子还没洗,正想喝口水。梁主任却神色凝重地走来:“宁老师,校长叫你。”
她怯生生敲开校长办公室的门。黄校长坐在桌后,脸拉得老长,像块冻硬的腊肉。
“宁老师,你怎么因为家长没改作业,就罚学生在楼道写作业?现在她妈病复发了,家长告到教育局了!”
“黄校长,让家长指导作业,您当初不是点头的吗?”宁老师猛地抬头,声音发颤,“您还说‘这才是负责任’!现在出了事,怎么就成了我的错?”
“可你体罚学生啊!”黄校长苦笑,“现在谁还管你考第几?教育局说了,要是告到市里、打了市长热线,咱们全校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体罚?”宁老师鼻子一酸,“我就是让她在楼道补写两行字!连十分钟都没到!她妈的病是十年前就有的,能赖我?”
“嗨!你跟家长讲理?”黄校长摆摆手,“那不是秀才遇兵?他们要的是态度,是钱!你懂不懂?”
宁老师没再说话。她默默转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走后,黄校长坐不住了。他紧急召集梁主任、梅主任、孟主任开会,又开全体教师会,七嘴八舌吵了一下午,没人敢出头。
最后,新来的小李老师——二十出头,扎马尾,说话利落——大声说:“校长,依我看,这事得‘落地’。”
“怎么个落地?”
“您得带着宁老师,提着东西,去她家‘看望’。这种事,家长要的是脸面,是补偿。不给点实在的,他们不会松口。”
黄校长沉默良久,终于点头:“花钱消灾吧。只要不扣分,不通报,啥都认了。”
一个春雨绵绵的下午,黄校长领着三位主任,加上宁老师,提着大包小包,踩着湿漉漉的台阶,走进了杨燕家那间低矮的平房。
屋里昏暗,药味浓重。杨燕的姥爷坐在炕沿,冷眼看着他们。四位领导轮番上阵,好话说尽:“宁老师也是急学生所急”“教育心切,方式欠妥”“学校一定加强管理”……
宁老师站在角落,嘴唇发白。最后,她从旧皮包里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轻轻放在炕桌上:“这是三千块,给大姐看病……算我……道个歉。”
老人盯着那信封,看了很久,终于挥了挥手:“走吧!这事,我不再提了。”
可风波并未平息。教育局最终给宁老师记过处分,学校也被取消评优资格。
从那以后,宁老师的话少了,课也不补了。她不再提“家长指导”,作业本上只批“已阅”二字。她像被抽掉了一根筋,走路慢了,笑也少了。
可上课铃一响,她依然挺直腰背,夹着课本,快步走进教室。粉笔灰在阳光里飞舞,她的声音清亮如初:
“同学们,请打开课本第42页——今天我们讲朱自清先生的《匆匆》……”
楼道里,那熟悉的讲课声,依旧清脆悦耳,像一缕不肯熄灭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