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时光如流,许多往事如烟消散,唯有一件事却始终镌刻心底,记忆犹新。每当忆起,心弦便如被轻轻拨动,余音袅袅,久久难静。
那是四十四年前的一个深秋。上午第三节课,是我们初三毕业班最期待的美术课。任课的李老师,约莫四十来岁,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气质儒雅。他本是教化学的,却兼授我们美术。听说他是一位难得的“全能教师”——从前教过语文、数学、物理、历史等多门功课,尤其在美术与书法上造诣深厚,还曾荣获全国性大奖。我们对他满怀敬意。
那一课,李老师信手在黑板上画了一头毛驴。嗬!形神兼备,栩栩如生。满堂赞叹不已,我一时忘情,脱口喊道:“这个毛驴画得好!”话音刚落,教室里顿时爆出一片哄笑。李老师转过头,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我自知失态,慌忙低下头。却听他开口道:“贾亮同学,怎么骂老师啊?”我如遭雷击,懵在原地……旋即明白,李老师误会了。我鼓起勇气站起来分辩:“李老师,您误会了,我是说您画的这头毛驴好……”话音未落,又引来一阵更大的笑声。李老师的脸瞬间涨红至脖颈:“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不是!真不是!老师您冤枉我了!”“什么?我冤枉你?你……你站出来!到后面去!”我又急又委屈,抗声道:“老师,凭什么?我不出去!”“你骂老师还敢顶嘴?!出去!”“我不出去,您不能这样!”“你不出去,我走!”矛盾骤然升级,年轻气盛的我寸步不让:“您又不是给我一个人上课,我就不出去!”倔强的我彻底激怒了他,他厉声唤来几个同学,连推带搡将我逐出了教室。一场风暴,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我。
我气愤难平,一口气跑到校外理发店,把因备考而久未打理的头发理了。回校后,同学告知,李老师让我去办公室。我推门进去,只见他斜躺在办公室的床上。平日神采奕奕的他,此刻竟显得憔悴苍老。班主任一见我便斥道:“贾亮,看你把李老师气成什么样了,快道歉!”我正在气头上,梗着脖子回道:“我没错,不道歉!”李老师闻言,默然半晌,痛心道:“贾亮,从今往后,你再不是我的学生,我也再不是你的老师了!”我心寒至极,冷冷应道:“我从来就没把您当老师。我的课一节也不能误,您好好休息吧,这回您可真的变成……”话未说完,我扭身冲了出去。如今回想,那时的我是何等幼稚冲动,这执拗的脾气,竟未给老师留下一丝颜面,无疑是在他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次日,听闻李老师心脏病发,被送往乡医院。我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开始后怕起来:这下闯了大祸,学校定会开除我。悔恨如潮水般涌来,往日老师待我的点点滴滴浮现眼前。愧疚啃噬着我的心,然而世间从无后悔药可买。我决意去探望老师。下午,我用三块钱买了八个苹果,心怀忐忑地踏入病房。老师见到我,却面露喜色,招呼我坐到床边,只嗔我胡乱花钱,只字未提那场冲突。随后,他娓娓讲起自己大学时的清苦岁月,叮嘱我要勤俭节约,莫要浪费……步出病房,愧疚与感激交织于心,我终是泪湿眼眶。
李老师病愈后,待我一切如旧。我甚至盼望他能在班上狠狠批评我一顿,好让我这倔脾气收敛些,他却始终没有。反而几次在全班同学面前,诚恳地说他当时误会了我,并将“这个毛驴画得好”一句板书于黑板,细致分析其歧义所在……老师的宽容,让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那一刻,我的心被深深触动,一股暖流自心底翻涌而上。泪水模糊了双眼,只觉得老师的形象,在泪光中愈发高大巍峨。
四十余载光阴弹指而过,这件往事却如一盏不灭的明灯,始终照亮我的人生旅途。它让我真切地懂得了何为宽容,何为理智,何为忍让与大度。而今,我也站上了三尺讲台,学着老师当年的模样对待我的学生,努力成为他们的良师益友。
李老师,您虽已远去,但无论岁月如何变迁,学生永远深深感念您——感念您的无私付出,感念您那如海般的宽广胸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