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已过,秋意渐深,西伯利亚的冷风卷起北国的霜雪,大雁便知,该启程了。
它们从遥远的北方出发,成群结队,如云影掠过天际,一路南飞,寻找温暖的栖息地。而我的家乡——土默川黄河湿地,恰是它们万里迁徙途中的一处驿站。这里水草丰美,河渠纵横,生态环境日益改善,黄河水缓缓流淌,仿佛为远行的旅人铺开一张温柔的床榻。于是,每年深秋,数以万计的大雁如约而至,栖息于此,补充能量,暂作歇脚。
今年,它们又来了。像一封封从北方寄来的信,准时抵达这片熟悉的土地,为土默川的冬日,添上最灵动的一笔。
临近立冬,寒意渐浓。昨夜,土默川悄然飘起雨夹雪,天地间一片清冷。我望着窗外,心想:这些远道而来的“仙子”,也该启程了吧?它们在这里已停留近月,享过秋阳,饮过清波,啄过田间的遗穗,听过风过杨柳的轻响。如今,寒潮将至,天空低垂,是时候告别了。
清晨,寒风凛冽,空气却格外清冽。我沿着村中的水泥路走向田野。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洒在崭新的村舍上——一条条水泥路通到家家户户门口,一排排房屋刷着彩漆,干净整洁;太阳能热水器在屋顶静静伫立,路灯含笑立于道旁;一行行杨柳虽已落叶,枝头却仍有麻雀跳跃,叽喳欢鸣。这新乡村的图景,让我心中涌起无尽的自豪与畅快,真想放声高歌,唱一曲对这片土地的深情。
踏上田间小道,眼前豁然开朗:田野明晃晃的,积水如镜,倒映着天空与云影。今年雨水丰沛,玉米早已收割完毕,全靠那台“链条收割机”——现代化的铁牛,让农人不再为秋收奔忙。而这片积水深深的玉米地,却成了大雁的乐园。它们就在这如镜的水面上,悠然游弋,自在嬉戏。
忽然,“嘎嘎嘎”的鸣叫声传来,清脆而欢快。抬眼望去,渠道上、堰埂边、土丘顶、田野中,处处是大雁的身影。它们或三五成群,或成双成对,姿态万千,宛如天地间最灵动的诗行。它们多在未结冰的水面上游弋,警觉如哨兵,尤其畏惧直立行走的人,却对过往的车辆与牛羊毫不在意——仿佛早已懂得,这片土地的人们,早已学会与它们共处。
近年来,大雁渐渐从黄河主道转向田野觅食。它们知道,这里安全、丰足,人心温厚。你看,水波漾漾,清澈见底,它们悠然游动,优雅如绅士,美丽似仙子。时而振翅击水,溅起碎玉;时而曲颈如弓,静影沉璧;时而引吭高歌,声穿云霞——仿佛在为土默川儿女唱响一曲“告别之歌”,又似留下一年中最深情的祝福。
它们在水中的队列依旧整齐,不像天鹅那般散漫,倒像一支即将出征的队伍,在离别前,最后一次接受这片土地的检阅。
太阳升起,大雁愈发活跃。灰褐色的羽毛在朝阳下泛着光泽,偶有雪白的身影,如云中落下的精灵。它们伸展宽大的双翼,拍水前行,宛如一叶叶扁舟,一张张风帆。宽阔的水面上,群雁游荡,又似朵朵流云,随风轻移。
它们或许知道,这是最后的停留。你看:它们成双穿梭于枯黄的玉米秆间,仿佛在重温旧梦;它们驻足土丘,踱步徘徊,似有不舍;它们扑入水中,嬉戏打闹,溅起圈圈涟漪;它们昂首挺胸,神气如将军;它们曲颈低首,闲雅胜仙子;它们一头扎进水里,不一会儿便衔起散落的玉米粒,骄傲地昂起头,仿佛在说:“这片土地,我们记住了。”
不知玩了多久,倦意渐生。许多大雁飞上土丘,踱至渠边的杨柳下。它们或慢条斯理地啄食草叶,或用喙梳理羽毛,或用蹼搔理嘴角,更多则把头埋进翅中,安然入睡,宛如羞怯的少女。远远望去,又如一座座褐色的雕塑,静默地立在黄河之畔——也许,它们想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留下最后的安眠与回忆。
太阳渐高,三三两两的村民走进田间,一些孩子也趁着周末前来观赏。他们一见大雁,便欢呼雀跃,有的轻声吟诵:“江水浸云影,鸿雁欲南飞。”说来也奇,孩子们渐渐走近,大雁并不惊飞,只偶尔几只轻轻跃起,飞往不远处——或许,它们懂得,童心最是纯净,无需设防。
不知是谁掏出零食,掰成小块,顺风抛向水面,然后笑着跑开。大雁迅速游来,争食嬉闹。抢到食物的扑翅溅起串串水珠;有的展翅欲飞,似在致谢;有的低头入水,又缓缓浮起,仿佛在为孩子们献上一场即兴的表演。
太阳更高了,天空愈发澄澈。终于,大雁陆续振翅而起。它们在空中盘旋、鸣叫、俯冲,久久不愿离去。我站在田埂上,挥动双手,向它们道别。它们似也懂得,在云影间长鸣回应,仿佛在说:“再见——”
随后,三五成群,排成“人”字,划破长空,缓缓南飞。那队形,如一笔写在天幕上的诗,渐渐远去,融入南方的云霞。
再见了,远行的精灵。请把土默川的晨光、黄河的暖流、孩子们的笑声,捎去南方;也请把来年的春信、草芽的萌动、冰河的解封,早早带回北方。
年复一年,你们是大地的信使,是季节的诗人,是这片土地上最深情的过客。你们飞走的不只是身影,更是大地的呼吸、时光的节拍、生命的轮回。
鸿雁南飞时,秋尽冬来;鸿雁北归日,春暖花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