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金色的阳光温柔地铺洒在城南中学的校园里。操场上传来少男少女们清脆的笑声和整齐的口号声。
九点十分,校门外匆匆走来一位中年妇女。她穿着洗得发白、袖口已磨出毛边的蓝布衫,脚上的旧胶鞋还沾着田野里的绿色。她胳膊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提包,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她略显局促地站在门口,双手紧紧攥着提包结,目光在穿梭的学生群中急切地寻找,那双被岁月刻下细纹的眼睛里,混合着疲惫、期盼与一种近乎虔诚的光亮。当她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嘴角难以自抑地向上扬起,仿佛一整年劳作的艰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报偿。
女儿气喘吁吁地跑来,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的。
“妈,您不是打电话说下个礼拜才来吗?”女儿的语气里三分是意外,七分是雀跃。
母亲没有立即答话,只是上前一步,伸出那双粗糙得有些扎人的手,轻轻将女儿被风吹到额前的一缕头发掖到耳后,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珍宝。
“哎哟,脸盘又圆了些,真好……”她的声音带着田间风霜的沙哑,却暖得像这秋日的阳光,“今年上了初中,来到城里妈这心里头,空落落的。昨儿夜里又梦到你,梦到你啃着冷馒头,可把妈心疼坏了。”
女儿心头一热,下意识地避开了母亲那过于灼热的目光,晃了晃手机,试图用轻快的语调掩饰突然涌上的酸楚:
“妈,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我们学校的伙食好着呢!”
母亲不放心地又问:“那晚上睡觉呢?被子薄不薄?秋风可凉了,我特意把咱家那床新弹的棉花褥子给你带来了。”
“不冷,宿舍里暖和着呢。”女儿嘴上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母亲脚上那双开裂的胶鞋吸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母亲这才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她缓缓蹲下身,像举行一个郑重的仪式,小心翼翼地将包袱放在干净的地面上,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小包用旧报纸包着的、颗颗饱满的炒葵花籽;一小袋红得发亮的苹果,每一个都擦得锃亮;一罐封口严实、油纸下酸菜透着诱人金黄色的家乡腌菜;最后,是那条叠得方方正正、散发着好闻皂角香气的厚实毛毯。
“哇!都是我爱吃的!妈妈真好!”女儿蹲下身,像小时候一样用头顶蹭了蹭母亲的肩膀,眼眶有些发热。
“都初中的大姑娘了,还撒娇……”母亲嗔怪着,眼里的笑意却漫溢出来,用手指轻轻戳了下女儿的额头。
接着,母亲转过身,背对着女儿,小心翼翼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那手帕已洗得发白,边缘起了毛球。她一层层揭开,露出一叠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纸币,面额不一,却无一褶皱。她将钱稳稳地塞到女儿手里,紧紧握住:
“这是伙食费,剩下的,买点好的纸笔。别省着,只要你是块读书的料,爸妈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
女儿感到那叠钱上还残留着母亲的体温,滚烫地烙在她的掌心。她张了张嘴,那句“我爸呢”在喉咙里滚了滚,却没问出来。
母亲却已了然,语气刻意放得轻松,却掩不住一丝涩意:“你爸……又跟村东头的老王去北边矿上干活了。临走前还说,让我告诉你,别惦记家里,地里的玉米棒子壮实着呢,今年又是个好年景。”
就在这时,女儿脸上的血色仿佛瞬间被抽空,变得煞白。她原本轻快摆弄着手机的手僵住了,缓缓垂落。母亲话语里描绘的“好年景”,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自己的不堪。
“女儿,”母亲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你爸总不放心,怕你住校贪玩,光顾着摆弄那手机。可我总跟他争,我说,咱闺女心里有数,知道啥轻啥重,学习肯定错不了……”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女儿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视线迅速模糊。她猛地低下头,不敢让母亲看见自己的狼狈,双手颤抖着在裤兜里摸索,仿佛那不是裤兜,而是一个刑具。终于,她抽出了一张被揉得有些发皱的试卷,递到母亲面前。那个用红笔狠狠划出的“52分”,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刻在试卷上方,也刻在了她的心上。
“叮铃铃——”上课铃声骤然响起,清脆而刺耳。
母亲怔了一下,目光快速地从那个刺目的分数上掠过,没有惊呼,没有责备,只是极轻、极深地叹了口气。随即,她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非常轻、非常快地抹去女儿脸上汹涌的泪水,然后用力拍了拍她的胳膊:
“快去上课吧!啥也别想,听老师的话!”
说完,她决绝地转身,那个略显瘦削的背影,很快便融入了校门口喧闹的人流,消失不见。
女儿呆呆地站在原地,手心里,那叠带着母亲体温和汗味的钱,和那张冰冷刺骨的试卷,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