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土默川上。家乡有许多条小路——它们像大地的脉络,连接着四周的邻村,通往无垠的田野。阡陌纵横,悠悠荡荡,编织着乡亲们的生活轨迹。
记忆中,小路是我们儿时玩耍、读书的好去处。一有空,我们便在小路上藏猫猫、追人人、打陀螺、滚铁环,那欢声笑语能惊飞树枝头的麻雀。我们也会提着柳条篮子,兴奋地走在小路上,帮父母挖野菜喂牲畜。那打碗碗花、车前草、苦菜……常常沾着露珠,带着泥土的芬芳。那份纯真的快乐,至今依然萦绕心头。尤其是清晨,我们背着母亲用碎布缝制的书包,蹦蹦跳跳走在上学路上,一边嬉戏,一边摇头晃脑地背诵古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虽不解诗中深意,但那稚嫩的朗朗书声却响彻晨光,惊醒了沉睡的田野。小路旁丛生的野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星星点点地缀在绿草间,像撒了一地的碎宝石。我常忍不住俯身摘下一朵,凑到鼻尖深深一嗅——那香气,仿佛能穿透岁月,至今仍在我的记忆深处绽放。
昔日的家乡小路,全是由红黏土和白沙土混合的黄土铺就,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如同乡亲们朴实而坚韧的性格。那时家家必备雨靴,可父辈们走在这坎坷的路上,脊梁却挺得笔直,仿佛什么困难都压不垮他们。每条小路虽蜿蜒崎岖,两旁却总伴着碧绿的庄稼;抬头远眺,前方是巍峨的黄河大坝,北望是绵延的阴山山脉——那是敕勒川的脊梁,更是家乡人永远的骄傲!
平日的清晨,父辈们有的牵着骡马,有的赶着牛车,有的吆喝着羊群,从小路走向田野,开始一天的劳作。路旁水池边,媳妇们洗衣说笑,清脆的笑声荡开薄薄的晨雾;小路旁的老榆树下,老人们叼着长长的烟袋闲话家常。炊烟袅袅间,俨然一幅生动的田园画卷。若是夏天,我们还会光着脚丫走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黄土路上,软绵绵的触感从脚底一直暖到心里。
麦黄时节,乡亲们起早贪黑抢收。镰刀飞舞,麦捆扎好,为不伤田地,他们弓着背将麦子一捆捆扛到路边,再装车运回。若逢大雨,小路泥泞难行,麦子常发芽霉变。因此,抢收的每一刻都紧系着一家人的温饱——每条小路,驮着全家的希望,也驮着整个村庄的未来。
冬日农闲,小路依旧繁忙。有人拉麦磨面,有人进林捡柴,婚丧嫁娶、走亲访友、求学求医……无数脚步在此交错,编织着生活的经纬。
最难忘的是饮水之艰。村中老井水咸涩,只能饮畜;乡亲们便在路旁挖坑蓄河水,权作“甜水井”。每日晨昏,挑水的人们络绎不绝——空桶晃荡,满水时扁担“吱呀”作响,如泣如诉。小伙子们脚步轻健,一手扶担,一手随步伐自然甩动,身影渐渐融于暮色。可那井水并不洁净,夏日虫蛙游弋,让人心生忧虑。
啊!家乡的小路,承载了多少悲欢,铭刻着多少艰辛!正是这艰苦,磨砺出一代代不屈不挠的追梦儿女。许多儿时伙伴沿着小路走出乡土,在更广阔的天地闯出一片天,就像那倔强的浪花,纵使粉身碎骨也要奔向大海。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醒了沉睡的乡土。四十余载光阴,小路焕然一新:村道铺了水泥,直通家门;田埂垫上石粉,雨日无阻。路灯立起,砖房替代土屋,自来水、数字电视、网络入驻农家。太阳能、农机具已成寻常,小路上再无牛马颠簸,城乡距离愈近。
如今,许多游子返乡建房,城乡往来自如。更有一桩新鲜事:城里人竟向往起乡间小路,驱车来此呼吸清新空气,赏景品鲜。春季黄河畔的“品鱼节”,夏日贺成全的“荷花节”,吸引四方游客踏足这片土地——小路,成了联结往昔与当下的纽带,承载着新的希望与梦想。
现在,家乡的许多小路已变成沥青油路。夜晚,路灯次第亮起,像一串串温柔的星子,照亮归人,也照亮远行者。可在我心底,那条由“黄土”铺就、雨天泥泞、晴日扬尘的小路,却从未消失。它蜿蜒在记忆深处,连接着炊烟袅袅的童年,连接着父辈弯腰扛麦的背影,也连接着那个光着脚丫奔跑的自己。
它不再只是通往田野与邻村的路径,而是一条通往内心的归途。无论我走得多远,只要闭上眼,就能听见那熟悉的足音,踩在黄土上,轻轻回响——那是故乡在呼唤,是岁月在低语。
家乡的小路,变了模样,却未改方向。它依旧通向那片土地,通向那段时光,通向我生命最初的地方。原来,有些路,走得再远,也终将回到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