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不一会儿,就飘起了细微的雪粒,起初稀疏,渐渐密集,就像半空中有人抓着雪白的砂糖,一把一把地往下撒。雪粒砸在糊着旧纸的窗棂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沙沙”声,仿佛无数小虫在啃噬着冬日的寂静。寒气顺着墙的缝隙钻进来,冷得人指尖发麻。
刘五女终于没有扛过这次“疫情”,她病倒了。当她又一次苏醒过来,模模糊糊地听到儿女们的哭喊声,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模糊而失真。她微微眯缝着疲惫的眼睛,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渐渐聚焦。她看到老伴杨铁头泪流不止,泪珠从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蜿蜒而下,滴落在他交握的、布满老年斑和厚厚茧子的手上,并且不停地呼唤她的名字。她努力睁大眼睛环视周围,只见儿女们个个哭得像泪人儿,昏暗的灯光下,一张张悲戚的脸扭曲变形。刘五女伸出颤抖的手,那手枯瘦如柴,青筋暴起,握住老伴儿的手,哽咽道:
“让你受苦了……不能陪你了……让你受苦了……”
“我愿意……呜呜呜……”从来没有哭过的铁汉此时却哭得不成调,他想忍住,肩膀却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刘五女气喘吁吁,胸口像破旧的风箱般起伏。她转眼看看眼泪汪汪的三闺女,断断续续地说:
“三女……妈不能不说了……妈不能再对不起你杨叔了……他……他是你亲大……”
“……什么?……妈你是烧糊涂了……妈……?”三闺女惊得目瞪口呆,身体猛地一颤,像被雷击中,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腰“咚”地一声撞在冰冷的炕桌角上,似乎房梁上的电灯被震得晃了晃,灯影在她骤然失血的脸上撕开一道晃动的裂痕。
刘五女用尽最后的力气,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锈蚀的钉子,使劲点了点头。她再也没醒过来。她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留下一道茫然的缝隙,仿佛还在担忧着什么。
压在杨铁头心里四十多年的一句话,老伙计终于在临终时说了出来,他趴在老伴儿身上嚎啕大哭起来,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哭声里交织着四十多年的隐忍、痛苦与解脱。
三闺女哪里知道这四十多年的奥秘。六十多年前,刘五女就和杨铁头相爱了。那时杨铁头刚从朝鲜战场回来,成了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被誉为“铁头战士”,他的名字“杨铁头”就是这样得起来的。在欢迎“志愿军”回乡的大会上,刘五女一眼就看上了这位铁骨铮铮的小伙子,他穿着不合身的军装,一条裤腿空荡荡地塞在翻毛皮靴里,另一条腿虽瘸着,却站得笔直如松……可是刘五女的父母坚决反对他们的婚事,因为杨铁头被子弹打瘸了一条腿,身体里还有许多弹片,这不是害了女儿吗?于是他们做主,硬是让刘五女嫁给了本村的小木匠。婚后刘五女依然暗恋着杨铁头,杨铁头也依然爱着刘五女,家里为他介绍了好几个对象,他都没答应,只是默默地把一枚被弹片削去半边的勋章揣在贴胸的衣袋里,那勋章的棱角,夜夜硌得他心口生疼。
婚后十年中,刘五女和小木匠生了两男两女。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也没有料到,就在他们的二女儿一岁时,小木匠给人盖房子,从墙上掉下来摔断了腰椎。从此,他就卧床不起,成了残废。听到这个消息,杨铁头急坏了,他思前想后,亲自去找刘五女,征得了小木匠的同意,暗暗地走进这个家,悄悄地承担起这个家庭的担子。为了避免丈夫看到难过,更怕被村里人说闲话,他俩常常相聚在夜晚的小树林中,枯叶在脚下发出脆响,月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晃动的光影,甚至在家里的牛马圈里……牛犊子好奇地用鼻子拱他,他便从怀里掏出一把温热的豆饼喂它,粗糙的手掌摩挲着牛犊光滑的额头,就像摩挲着爱人的发丝。似乎一个古老的爱情故事被赋予了新的内容。就这样他俩悄悄地爱恋了三十多年,直到小木匠去世后,杨铁头才和刘五女正式登记结婚,然而,他们二人都已经六十多岁了。领证那天,杨铁头把那半枚勋章别在了刘五女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别针扎破了手指,一滴血珠渗出来,像颗小小的红豆。
三闺女就是那时候生的。出于多种原因,他们二人将三闺女的身世一直隐瞒着,连她小时候问起“大”是谁,刘五女也只能含糊其辞,而杨铁头,总是默默地把最好吃的、最稀罕的东西,不动声色地塞进她的手里。
这一消息对三闺女如同晴天霹雳,她当时就愣住了——她不但感到突然,更有一种莫名的痛苦和羞辱。她低头看着自己棉袄上戴着的“孝”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孝”子,仿佛那不是孝牌,而是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心尖发颤。从刘五女入殓到出殡,三闺女都没有哭母亲一声,而且和杨铁头也没说半句话,总是躲着杨铁头,像躲避一场不洁的瘟疫。
杨铁头特别后悔,后悔没有阻止老伴临终的遗言。他整夜以泪洗面,假牙泡在炕桌上的破瓷碗里,泛着幽幽的光。他一下子瘸得下不了地了,断腿处的旧伤疤,像一条僵死的蜈蚣,在皮肤下隐隐作痛。仿佛觉得自己掉进了雪窖——四周是无尽的黑暗,无限的寒冷。
第二天一大早,天光透过窗纸,映得屋里一片惨白。忽然有人敲门,“笃、笃、笃……”,声音沉稳而清晰。杨铁头无力下地开门,他想应声,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推门进来的竟然是刘五女的儿女们,他们带着一身寒气和雪沫,棉袄肩头还积着未化的雪花。
大闺女首先开口了: “叔,您一个人无人照顾,今天我们是来接您的……”
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呼出一团白气。
“什么……?”杨铁头觉得自己仿佛听错了似的,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疑,“去你们家……?”
“是,我们是来接您的,你看我们姊妹四个都来了。”二闺女指了指姊妹四人,她们的目光里没有怨恨,只有担忧和诚恳。
“可是三闺女……?”杨铁头嘴唇颤抖地说不出话来,眼神里充满了乞求与恐惧。
二儿子抢过话头:“叔,不管我妈临终说的是真是假,您永远是我们家的恩人!您还记得吗?我小时候得了阑尾炎,是您半夜背着我走二十里地去的乡卫生所,您腿脚不好,却一步也没停。我们姊妹四个商量好了,以后轮流伺候您,先在我家住!”
“叔,三女暂时想不通,让她好好想想,她也许很快就会想通的!”大儿子激动地说,他上前一步,扶住了杨铁头颤抖的手臂,那手掌宽厚而温暖。
杨铁头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了……他被搀扶着坐到炕沿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屋子。他看到窗外雪花不断地落在玻璃上,随后便融化成一道道雪沫——清澈纯净,晶莹剔透……那雪沫蜿蜒而下,像一行行无声的泪,又像一道道新生的溪流。它仿佛在悄悄地告诉人们——春天很快就要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