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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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看像花朵，近瞧是人堆。盛夏的日头刚偏西，乡村的那些娘们儿便陆陆续续从各家各户晃悠出来，身穿各色裙子，脚蹬塑料拖鞋，趿拉趿拉地聚拢到村头老榆树底下。
“嘻嘻嘻……”
“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惊起了榆树上的麻雀，和傍晚的彩霞缠绕在一起。这些娘们儿刚才还在田间拼命劳作——布鞋里灌满泥土，脸上挂满汗珠，指缝里浸透青草的绿汁，胳膊上还留着庄稼叶子划拉的红道道，浑身上下都带着土地的印记。可一到这树荫下，仿佛被施了魔法，她们却像是换了个人，从田埂上走下来的村妇变成了从天而降的仙女，一个个娇媚多姿，漂亮极了——
你瞧：那些年轻的小媳妇们，不知什么时候都溜回家描了眉、抹了口红。在老榆树的荫凉底下，她们袅娜的身段无处不散发着青春气息。有个穿粉裙子的媳妇，一边用小花手绢扇着风，一边故意扭着腰肢走来走去；旁边穿超短裤的媳妇，则不时扯扯过短的裤边，可一有人看，反而把腰挺得更直了。她们的领口都开得很低，将凸的地方尽力凸显，凹的地方努力收敛。最扎眼的是东头李家的新媳妇，竟然毫不掩饰地将肚脐眼露在外面，上面还贴了个亮闪闪的饰片，在乡村这可真是破天荒啊！
再看看那些中年妇女，虽然也是刚从地里回来，但个个头发梳得溜光，有的还别上了彩色发卡。张寡妇的卷发显然刚烫不久，在夕阳下泛着褐色的光；王嫂不仅描了眉毛涂了口红，连耳坠都换成了晃荡的银环。她们摆动素雅的长裙，胸口虽不如小媳妇们开放，但丰满的身材在裙子里有节奏地晃动着，那种成熟的风韵，倒像是要和小媳妇们比比高低呢！
最让人意外的是那些老年妇女。七十多岁的赵奶奶居然也穿上了黑裙子，虽然下面还配着长裤，但已经让大伙稀奇了半天。家乡的老年妇女似乎从前从来不敢穿裙子，不知她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也悄悄跟着时髦起来了……
“哎呦喂，看看那是谁来了！”不知是哪位娘们喊了一嗓子，大伙儿的眼光立刻齐刷刷地飘向远方。
二板头媳妇儿嗓门最高，老远就咋呼起来。她爱看书，但也最爱起哄，看见胖大婶扭着身子过来，她悄悄绕到后面，伸手就在那肥嘟嘟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即诡异地笑了起来：
“看看大婶子，60多岁了，鲜嫩得还像个桃，我二杨毛叔真会浇灌……”
“狗啃的，狗嘴吐不出象牙！”胖大婶被打得一个激灵，转身就要揪二板头媳妇儿的耳朵，却被灵活地躲开了。她圆滚滚的身子一拧，故作娇嗔，指着二板头媳妇儿对大家说，“你们瞧瞧，二板头打工几个月不回家，把某人干渴得快要发疯了。”
二板头媳妇儿趁胖大婶叉腰骂人的工夫，猫着腰钻到她身后，猛地撩起胖大婶的裙子下摆，霎时，四周的娘们儿哄笑起来——原来胖大婶连衣裙里还穿着条厚实的长裤呢！胖大婶赶忙拉下裙子，脸红到了耳根，又是埋怨又是害羞，踩着脚冲着二板头媳妇儿追打过去：
“枪崩货，撩起你的不和婶子的一样？你敢像那些小媳妇儿们短裙里只穿个小裤衩吗……？”
“那——那算什么！”二板头媳妇儿嘴里硬着，可还是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的裙摆，向后退了几步，那抹红晕里，既有少女的羞涩，也有少妇的风情。
“不敢吧，刀砍的……！”
“撩就撩，有什么不敢的！”二板头媳妇儿犹豫了一下，突然把心一横，一伸手“噌”地撩起裙子，露出了里面鲜艳的红裤衩和肉色筒裤袜，“瞧，多凉快！多凉快!”
接着又是一阵哄笑……正笑着，不知是谁在人群里说了一句：
“二嫂子你可比不上人家胖大婶，人家胖大婶已经领上工资了……”
胖大婶得意地努努嘴，把手往腰间一叉：“我们前年就领上失地保险金了，每月一千多元呢!去年村里统一办的，你们忘了？”
大伙一听都投来羡慕的目光，有几个还凑近了问这问那。
“这算什么!”二板头媳妇儿不屑一顾地摆摆手，把额前散落的头发往后一捋，“以后我们都会领上更多的米米!你看，国家富裕了，强大了，‘新农村建设’让咱们农村的村容村貌快赶上城镇了；国家还加大了养老和低保力度，80岁以上的老人每月能领300多元呢！听说还要涨……”
她说得眉飞色舞，手指头还一根根掰着数。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众人兴奋起来，眼光都聚焦在二板头媳妇儿身上。
“你们没听网上说，我们农民以后也能领到‘退休金’吗？”二板头媳妇儿更加骄傲，嗓门又高了几分，还特意踮了踮脚，“你们信不信？”
“凭啥？”
“凭你个没头鬼会招惹男人？”
“哈哈哈……”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来，有个小媳妇笑得直接趴在了旁边人的肩膀上。
“凭啥？”二板头媳妇儿嗓门更高了，双手叉腰，眼睛瞪得溜圆，“就凭上世纪国家困难时期，我们农民缴足了国家的，留够了集体的，剩下的才是自己的，无偿向国家缴公粮；再说城市建设，哪一项能离开我们农民工？你们说说，应不应该给农民提高养老标准？”
“就是，就是!”
“当然应该了!”
“消息准不准……？”
大伙儿更兴奋了，立刻把二板头媳妇儿围在中间，这个拉她的手，那个拍她的肩，问长问短，刨根问底……
二板头媳妇儿讲得手舞足蹈，时而模仿干部讲话的样子，时而凑到人堆里压低声音说悄悄话，深深地吸引着众人。哪怕她说的是些渺茫的事，大家心里也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
年轻的小媳妇儿们更是惊喜得不住地啧啧称奇，有个刚过门的小媳妇甚至偷偷算着：“要是真能领退休金，咱老了不就赶上城里人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老榆树的影子越拉越长……暮色像一块柔软的绒布，轻轻覆盖下来，而娘们儿们心中的那团火，却被点燃了。
忽然，村头的大喇叭“刺啦”响了几声，接着传来村长的声音：
“村民们注意了！乡里要隆重庆祝‘建党104周年’，要求我们各村派出舞蹈队，——村里会跳舞的娘们儿，晚上都到村委会广场集合，再通知一遍……”
“耶——”娘们儿一听立刻欢呼起来，刚才还挤作一团的人群瞬间炸开了花。
“回家，回家!赶紧回家吃饭!”
“听，老公喊吃饭了!”
“吃了饭别忘了跳广场舞!”
“哈哈哈……”
瞧这些娘们，瞬间像受惊的麻雀、又像欢实的蝴蝶一样，四散飞走了，只留下老语树在原地晃动着叶子，还有夕阳余晖中尚未散尽的欢声笑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