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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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天阴沉沉的，满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褐色的浊云。东北风呜呜地怒吼，仿佛握着锐利的刀剑，能刺穿严严实实的皮袄。
今天又是星期五。下午，这所农村寄宿制学校又将迎来家长接学生回家的时刻。邬老汉一大早就起床了，他穿好厚厚的棉衣，正忙着在三轮车上安装帆布篷子，准备下午早早去接孙子——这次绝不能再让孩子的亲妈接走。
邬老汉清楚地记得，孙子小勇的父母在他三岁那年就离了婚。从那以后，小勇的父亲几乎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就只剩下爷孙俩相依为命。
邬老汉对小勇格外疼爱。小勇小时候特别淘气，常把沙土撒在饭桌上，邬老汉佯装生气要教训他，小勇却总是做个鬼脸，逗得爷爷哈哈大笑。有时邬老汉喊他回家吃饭，小勇故意躲起来捉迷藏，直到爷爷喊得嗓子沙哑，他才从暗处跳出来，冷不丁蹦到面前，吓邬老汉一跳。晚上睡觉，小勇不枕着爷爷的胳膊就睡不着。
可自从小勇上学后，邬老汉却严厉起来。小勇不做完作业，绝不许出门玩耍；尤其是成绩落后时，邬老汉会狠狠训斥，甚至扣掉他一星期的零食钱。
祖孙俩日子虽不宽裕，但每个星期天回家，邬老汉总会为小勇炖一锅香喷喷的鸡腿。那鸡腿肥大油亮，咬一口满嘴流油，香得小勇直咂嘴。
可上一个礼拜五，邬老汉因为修车耽误了接孙子的时间。等他匆忙赶到学校，孙子已被他妈妈接走了。为这事，邬老汉和学校保安大吵一架，还骂小勇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他回家又气又闷，一夜没合眼。今天说什么也要早早去，绝不能重蹈覆辙！
中午吃过饭，天空飘起雪花。邬老汉望着窗外心急如焚，躺也躺不住——雪下大了路不好走怎么办？他不停看表，只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每一分钟都漫长难熬。
雪花越飘越密。邬老汉担心路滑，索性提前顶风出发。路面果然不好走，他车速很慢。到学校时，外面已停了不少接孩子的车辆。学生还没下课，邬老汉长长舒了口气。
不到一锅烟的工夫，学生们忽然像小鸟般飞出教室，扑向各自的家长。邬老汉也看见了孙子，赶忙扔了烟头，搓搓手，揉揉发麻的腿，刚要起身招手，却见一个穿灰白色大衣的女人站在轿车旁朝小勇高喊：“妈妈在这儿！妈妈在这儿——”
邬老汉一见是小勇的亲妈，火冒三丈。他跳下车，踉跄着冲上前拦住小勇：“小勇，你去哪儿？爷爷平时怎么跟你说的？她在你三岁就丢下你，是爷爷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
这话引来不少家长的目光。雪更大了，纷纷扬扬。
小勇被爷爷吼蔫了，站在那儿揉着眼睛直哭。周围渐渐聚拢了些人。
“爸，”小勇母亲上前道，“您怎么能这样教孩子呢？您也知道我们离婚是有苦衷的，是……”
“谁是你爸！”邬老汉怒气冲冲打断她，“孙子是我的，你别想带走！”
“爸，我不是要带走他，”小勇母亲哀求，“他英语跟不上，我只是想周末给他补补课，您就答应吧！”
“不行！你没这权利！”邬老汉喊道。
“爸，您讲讲理！我当妈的怎么没权利？”小勇母亲哭了。
“好！好！”邬老汉气得发抖，“小勇要是跟你走，我不拦！”
他转头指着小勇：“你要还姓邬，就跟我走；不姓邬，就随她去！”
小勇泪流满面，望望泪眼模糊的妈妈，又看看怒气冲冲的爷爷，低头又抬头，半天不语……突然他大叫一声，奔向妈妈的车，拉开门就钻了进去。周围的人都愣住了，邬老汉也僵在原地，跟跄几步，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
他眼睁睁看着小勇坐妈妈的车远去，狠狠抓起雪块朝车影扔去，不住地骂：
“白眼狼！没良心的！白养你了……”
众人忙扶起老汉。一位老人劝道：
“老哥，别气了。让人家走吧，亲妈疼儿子，那是天性啊……咱们陪不了一辈子。”
接学生的车陆续散了，雪还在下……
邬老汉仍坐在三轮车里，一动不动。烟头在指间明灭，像他心底不肯熄灭的执念。那位老人的话在耳边回响：“亲妈疼儿子，那是天性啊……咱们陪不了一辈子。”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熬干了血汗拉扯大的孙子，竟比不上那个“负心娘”？这些年，他总在小勇耳边说她“狠心”“无情”“狐狸精”，说她如何抛弃孩子远走高飞……这些话说的小勇耳朵也起茧子了，小勇也信以为真。可今天邬老汉实在想不通，她只是想给孩子补补英语——连车都没下，就站在雪地里喊了一声“妈妈在这儿”，自己的孙子就跑着钻进车里了。
风卷着雪扑进篷子，他忽然觉得冷。
两行浊泪滑过皴裂的脸颊，砸进衣领，冰得他一颤。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小轿车在风雪中缓缓驶近，停在他面前。
车门打开，小勇跳下车，转身朝车内喊：“妈，您先回吧！英语先不补了——您别怪爷爷！他年纪大了，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线，轻轻扯动了邬老汉的心。
小勇飞奔过来，没有说话，只是猛地扑进爷爷怀里，脑袋深深埋进那件旧棉袄的第三颗扣子下——那是他从小最爱蹭的地方，说那里有“爷爷的味道”。
像一头迷途知返的小牛犊，终于找回了归途。
邬老汉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抬起手，迟疑地、轻轻落在孙子的头上。
雪花落满肩头，也落满心头。
风未停，雪未歇，可三轮车上的帆布篷里，仿佛透进了一丝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