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土默川上。入冬之后,天气一日寒过一日,田野里的枯草在风中簌簌摇动,不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大地沉沉睡去时均匀的鼻息。这里的冬天,没有春的斑斓、夏的热烈、秋的丰饶,却以一副素朴而庄严的容颜,向愿意凝视它的人,静静铺展出一片苍茫而深厚的美。
刚入冬,早晚温差极大。晨寒还凝在半空,田埂上已敷了一层薄霜,在微亮的天光里泛着银粼粼的碎光。田野褪去秋日的金黄,裸露出深褐的肌肤——那是一种饱含了所有生长与收获的颜色,厚重得仿佛能攥出往季的湿润与芬芳。风里漾着清冽而干净的泥土气息,深吸一口,恍然能尝出四季轮回里那一点淡淡的、锈铁般的沧桑。
这时,田野的岑寂被一阵“突突突”的拖拉机声敲破。那声音粗重、踏实,由远及近。农机手老李裹着一件藏青的厚棉袄,像这片土地的守夜人,开着那辆红色的“铁牛”驶进田里。钢铁的温度与土地的冷寂,仿佛在进行一场庄重而无声的对谈。
拖拉机前头挂着平整的工具,将田地铲高垫低。它缓缓前行,像一位沉默的整理者,将收割后散乱的秸秆与顽固的土块一一碾碎、推平。土地在轮下变得服帖而整齐,每一道铲痕,都像写给春天的一句待续的诗行。
接着是深耕。老李停下车,利落地调好后头的重型铧犁。发动机的轰鸣忽然变得低沉,牵引杆缓缓绷紧——如弓弦满月。随后,犁头深深扎进大地的胸膛。
泥土被成片地翻开,发出浑厚而湿润的“咔嚓”声,像一本厚重的书被风的手指逐页掀开。那些曾在夏日里争夺阳光与水分的草根,此刻被彻底翻出,裸露在寒风与霜色之下。这不是处决,而是一场肃穆的清理,一次深情的告别,只为给来年的新生腾出干净而柔软的眠床。
新翻的土垄整齐地伸向远方,宛如大地的肋骨,在寒冬中舒展着呼吸。在这万物收藏的季节,农人们以最质朴的方式,向下扎根,向上仰望——那翻开的,不仅是泥土,更是生生不息的诺言。
深耕过后,便是冬灌。田里蓄了水,明晃晃的一片,像一块巨镜,接住了整个天空的容颜。严寒一夜封冻,田野就成了一面无边无际的“天然冰场”。
我常对着这面冰镜出神,直到几声清亮的鸣叫划过天际——是大雁。这些年,家乡的河清了,田野静了,这些候鸟从黄河滩涂渐渐游弋到这里,歇脚、觅食。它们总是在冰封之前到来,在那尚未完全凝固的水洼里,姿态优雅如沉思的隐士,曲颈时划出安静的弧,振翅时溅起一斛碎玉。它们的叫声高远而苍凉,仿佛知道,这仅是漫长旅途中的一次小驻。当大雁南去,冰面彻底凝实,这里便迎来了另一群主人。
待到冰面结实,这里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衣,鼓鼓囊囊地冲向这片辽阔的“冰场”,像一群笨拙而欢乐的企鹅。
冰车是最寻常的玩具——几块旧木板,底下嵌两根磨得锃亮的钢筋,人坐在上面,用铁签子一撑,便“嗖”地滑出老远。那种顶风前进,风灌满衣袖,心跳快涌到喉咙口,风驰电掣的刺激与狂喜交织的瞬间,是童年烙下的最明亮的印记。
抽陀螺,我们叫“打毛猴”。鞭子甩出去,“啪”一声脆响,梨木陀螺便在冰面上嗡嗡旋转,溅起细碎的冰晶,在阳光下绽开又收拢,宛如透明的小花。还有“拉人”比赛:力气大的孩子在前面跑,拖着蹲在冰车上的伙伴,笑声、惊叫声、喘气声在冷空气里碰撞,呵出的白气一团又一团,融化在透亮的蓝天底下。
这些声音——冰镩的“咔嚓”、陀螺的“嗡嗡”、孩子们毫无修饰的喧哗——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最终仿佛被深厚的冻土吸收,成为冬天记忆里最蓬勃的脉搏。
而家乡的冬天,最美的还是下雪。雪未来时,天地仿佛静待着什么;雪一来,万物便立刻温柔起来。起初是细碎的雪末,羞怯地试探;接着成片成团,纷纷扬扬,落在枝头、屋顶、田埂,也落在人们被风吹糙了的脸上。
我喜欢独自走进雪中广袤的田野,无边无垠,眼前是一个静谧的雪的世界。脚底传来“咯吱、咯吱”的脆响,那声音又踏实又清澈,像冬天在耳边轻轻低语。雪以无边的耐心覆盖万物,抹去一切棱角与斑驳,让世界回到最初的白。
孩子们是坐不住的。他们叫喊着冲进雪地,打滚、奔跑、打雪仗,通红的小手抓起雪团,呵着白气追逐嬉闹。堆雪人是最具仪式感的——煤球做眼睛,胡萝卜当鼻子,旧帽子歪戴着,一个憨厚的雪人便坐在田野上,望着每一个经过的人微笑。那些时刻,寒冷仿佛被遗忘了,只有雪光、雪声、雪的清冽气息,以及那股透彻肺腑的、微甜的冰凉。
每到下雪,我总是喜欢走在田野上,仰起脸,任雪花落在睫毛上、唇上。伸出手掌,接住几片完整的雪花,看它们渐渐融化,化作一滴晶莹的水。那片刻的凉意,仿佛能洗净一切。
这便是家乡的冬季田野了:荒凉之下蕴藏着耕耘,寂静之中孕育着喧闹,严寒之内跳动着热望。它不以华丽示人,只以泥土、冰与雪,教我们深邃与辽阔;它用最朴拙的游戏与劳作,为我们留存了一份永不冻结的温暖记忆。
在这里,冬天的田野从来不是终结。它是一场庄严的等待,一次深沉的呼吸,也是一首关于轮回与希望的、缄默的长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