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小小说）

腊月的雪后，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村庄，家家户户紧闭门窗。

五岁的晶晶裹着姥姥的旧棉袄，蜷在炕角，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落在袖口上。她是今天刚被奶奶送到姥姥家的。

“晶晶不哭，看，月亮出来了。”姥姥挪到窗前，撩起粗布窗帘一角。

晶晶抬起泪眼，透过糊着塑料布的窗玻璃，看见深蓝色的天幕上果然挂着一轮明月，圆圆的，亮亮的，四周散着些星星，像谁撒了一把碎银。

“姥姥，月亮能像妈妈一样和我玩吗？”孩子的声音带着稚气的奶音。

姥姥把晶晶搂进怀里，粗糙的手掌轻拍她的背：“能，月亮里有像妈妈一样漂亮的嫦娥呢。”

晶晶突然抬起脸，泪痕在昏黄的灯光下泛亮。

“可是奶奶和爸爸说，月亮里不是嫦娥，是和妈妈一样的……妖精。”她顿了顿，声音小下去，“他们说妈妈和爸爸离婚了，妈妈不要晶晶了……姥姥，月亮里究竟是嫦娥，还是妖精？”

姥姥的脸色沉了沉，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别听他们瞎说。你妈妈是世上最好的妈妈，她永远不会不要晶晶！”

“那你让月亮和我玩，现在就要！”晶晶拽着姥姥的衣袖，指甲缝里还留着白天玩泥巴的痕迹。

姥姥下了炕，弓着腰蹒跚到柜子前。她取出一个瓷碗，小心翼翼舀了一勺白糖，冲进热水。白气在昏暗中袅袅升起，白糖在漩涡中渐渐融化。

“来，晶晶看。”姥姥把瓷碗放在炕桌上，先用皴裂的手捂住碗口，等晶晶凑近时，慢慢将手移开。

“呀——！”晶晶惊呼。

瓷碗里，一轮小小的、圆圆的月亮正在水中轻轻晃动，边缘泛着柔和的银光，随着水波一漾一漾，仿佛活了一般。晶晶伸出小手，试探着触碰水面，月亮立刻碎成一片光斑，吓得她忙把手含进嘴里。可转眼间，那些光斑又重新聚拢，成了完整的圆。

“姥姥，月亮怎么是甜的呀？”晶晶咂着嘴，惊奇地发现刚才碰过水的手指上有淡淡的甜味。

姥姥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菊花绽放：“是啊，月亮是甜的。晶晶把甜月亮喝了，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看晶晶。”

晶晶小心翼翼地捧起瓷碗，温热的碗体暖着她冰凉的小手。她先是小口啜饮，接着大口喝起来，糖水带着月亮的暖意流入喉咙，一直甜到心里。喝完最后一口，她急切地望向窗外——天上的月亮还好好挂着，明晃晃的，亮晶晶的，似乎比刚才更亮了。

“姥姥，月亮又上天了！”

姥姥把空碗接过来，用衣袖擦掉晶晶嘴角的水渍：“这个月亮就像妈妈，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她时时刻刻都照着晶晶，怕晶晶孤单呢。”

晶晶钻进姥姥怀里，仰头问：“那有照着姥姥的月亮吗？”

灯光在姥姥眼中跳动：“有啊，每个人头顶都有一轮月亮照着。你妈妈头顶有，我头顶有，我们晶晶头顶也有。这些月亮啊，什么时候都是甜甜的。”

夜深了，风在屋外呼啸，偶尔卷起雪沫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晶晶却觉得暖和极了，姥姥的怀抱像个小火炉。她静静望着窗外的月亮，那月亮似乎也在望着她，温柔地，静静地。渐渐地，她的眼皮越来越沉。

朦胧中，她看见月亮上真的飘下一个身影，穿着妈妈最爱的那件大衣，张开双臂向她飞来。那人越飞越近，果然是妈妈，脸上带着晶晶日思夜想的笑容。妈妈轻轻落在炕边，将她搂进怀里，那怀抱和姥姥的一样暖，还带着记忆中熟悉的雪花膏的香气。

“妈妈……”晶晶在梦中呢喃，两颗泪珠从闭合的眼角滑落，在灯下像两粒小小的水晶。

姥姥一直没睡。她轻轻拍着晶晶，目光掠过窗边那个空瓷碗，又望向窗外。月亮已升到中天，清辉洒满院落，连枯树上的雪都闪着银光。

“秀英啊，”姥姥对着月亮低声说，“你看见了吗？晶晶多想你。你在外边好好的，家里有我呢。”

风吹得更紧了，但月光却更亮了，透过窗户，温柔地照着炕上相依的一老一小，照着姥姥花白的头发，照着晶晶梦中变幻的脸——

恍惚间，晶晶觉得自己又飞了起来。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中央，村庄像铺了一层白纱。村东头的老榆树下，停着一辆白色的小轿车，车上走下两个模糊的身影。他们悄悄地把一包东西放在姥姥的窗台上，然后又匆匆上了车。晶晶在梦里拼命喊着“妈妈”，可是车子却越走越远，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屋里时，晶晶醒了。她揉揉眼睛，发现枕边放着一小包水果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

“姥姥，这是哪来的？”晶晶睁大眼睛，“昨天，我梦到妈妈放下一大包东西，一定是妈妈给我送来的。”

姥姥正在灶前生火，火光映着她的脸：“是月亮送来的。甜月亮昨晚说了，这是送给乖晶晶的礼物。”

晶晶剥开一颗糖放进嘴里，真甜。她望向窗外，白天的天空没有月亮，但她知道，月亮就在那儿，在云层后面，在天上某个地方，永远甜丝丝地照着她，等着夜晚再次来临——就像妈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