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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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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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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默川上看冬凌(散文)

大雪的节气刚过,一股强冷空气便掠过土默川。气温骤然沉降,仿佛将时光也冻得脆亮。就在这凛冽的清晨,土默川畔的黄河,向我展露了它最柔美也最峥嵘的容颜——那浩荡的流凌。

昨夜听得预报,心便存了念想。晨起推门,风如冰冷的锉刀,刮过每一寸肌肤。但我依然裹紧寒衣,向大堤走去。身上是冷的,心底却有一簇火苗跃动——我知道,将要遇见的,是这片土地在寒冬里最磅礴的呼吸。

登上大堤时,东方的天边才刚渗出一抹淡淡的蟹壳青。眼前的黄河,在薄明的天光下,静得像一个古老的、未做完的梦。它蜿蜒着,仿佛大地上一道沉郁的裂痕,又像是从天上不慎倾泻下的一川沉默。四野是如此的静。没有风的嘶吼,没有林的躁动,连往日里黄河那低沉的咆哮也隐匿了。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我与这静默的巨川,相对无言。

堤下的林木,褪尽了铅华,显露出生命最本真的骨骼。白杨是昂然的剑戟,倔强地刺向灰白的天穹;柳树的枝条虽瘦削如线,却在风中划出隐忍而柔韧的弧,那黯淡的树皮底下,仿佛仍流淌着不死的青绿血脉。最沉得住气的,是松柏,颜色愈发凝重,像一团团凝结的墨。林间偶有寒雀飞掠,发出短促的叽喳,反将这寂静衬得更深、更满了。

我走下堤坡,贴近了河岸。河水是浓稠的土黄色,凝滞般地缓缓蠕动着。就在这凝滞之上,开始了最初的奇迹——三三两两的冰凌,如初生的、薄脆的玉片,悠悠地漂着,相互偶尔轻触,发出几乎不可闻的清脆微响。它们是冬的碎语,是序曲里最轻的几个音符。那一刻,我相信整条河都在屏息聆听。

果然,这宁静并未持续太久。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上游的某处,拧开了神话的闸门。先是一阵急促的鸟鸣,像锐利的哨音划破长空。抬眼望去,天边已堆起一道移动的、亮闪闪的银线。那银线越来越宽,越来越近,化作千千万万朵冰的花,浩浩荡荡,塞满了整个河床!

它们来了。不是诗意的漂游,而是庄严的行进。大的如屋如磐,沉稳如象;小的如盘如碟,灵巧如鲤。它们拥挤着,推搡着,彼此的肩膀在摩擦中发出“咯吱咯吱”的低沉合唱。河面被它们生生地抬高,仿佛大地肿胀的脉搏。可这奔腾的洪流,竟带着一种沉默的力量,一种近乎温柔的压迫感。它们缓缓而来,是怕惊扰了岸边未醒的村落,还是想以这种方式,完成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叩拜?

我正沉醉于这静默的奔流,更惊人的一幕上演了。上游的河道,仿佛积蓄了所有的愤怒与力量,派出了它最凌厉的先锋。巨大的冰块,不再是漂浮,而是冲锋!它们像披着银甲的巨兽,在浑黄湍急的浊浪上横冲直撞,以千钧之势撞向前面稍缓的同伴。“咔嚓!”——那是令人心悸的断裂与粉碎的巨响,冰屑在阳光下迸溅出炫目的光雨。冰块与冰块,不再是依偎,而是征伐;它们撞击、倾轧、摞叠,瞬间筑起一座摇晃的、透明的山峦,又在下一秒,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崩塌、解体,汇入更狂暴的激流。河水被这蛮横的力量激起,漫上河滩,冲向田野。那些边缘锐利如刀锋的冰凌,裹挟着泥浆与断草,所向披靡,碗口粗的枯木,在一声清脆的“咔嚓”后,便颓然倒下。

我立在岸边,被这原始的、蛮野的伟力所震慑。风卷着冰的寒气与水的腥气扑在脸上,我却感到一阵滚烫的战栗。这哪里是冰凌?这分明是冬天在咆哮,是黄河在解冻前最后一次、也是最壮烈的一次搏动。那静默的温柔,是它的胸襟;这暴烈的破碎,是它的魂魄。在这一静一动、一柔一刚之间,我仿佛看见了这片土地的血性与隐忍,看见了生命在酷寒中压抑不住、终将破土的那股子莽撞的生机。

胸中那一点关于个人的荣辱得失的尘埃,在这天地间奔突的伟力面前,被涤荡得干干净净。我不是变得强大了,而是融化了,化作了这万千冰凌中的一片,随着这不息的河,奔向那不可知的、却注定是春的前方。

土默川的冬凌,让我看见了一条河的两种史诗:一首是静默的抒情诗,一首是咆哮的叙事诗。而我,何其有幸,在这冬日清晨,做了一名风雪不欺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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