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透过窗缝钻进教室,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抹布。
下午第四节课的上课铃响了,六年级(2)班的同学们拖着步子挪进教室。毕业班的疲惫写在每一张稚嫩的脸上,像蒙了一层洗不掉的灰。班主任王老师跟在最后,反手关上门,将冷风挡在外面,也把这间教室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始那似乎永远讲不完的课后辅导——
“老师!找张碧璇!”
教室外,一个高个男孩踮着脚朝里张望,手里高高举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淡蓝色小纸条。
靠窗坐着的张碧璇怔了怔,下意识要起身。王老师已像猎豹一样大步走过去,一把夺过纸条,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上课时间找什么找?”王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额上那两道常年紧锁的“川”字纹更深了,像用刀刻上去的,“你是哪个班的?懂不懂规矩?”
窗外的男孩吓了一跳,嗫嚅着说了句“我……我是送信的”,转身跑了。
王老师捏着那张淡蓝色的纸条,没有立即打开。他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纸张光滑的边缘,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几秒,嘴角慢慢浮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一个老猎人瞥见了猎物留下的踪迹,带着“果然不出所料”的确信。接着,他鼻腔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冷哼,那声音像冰锥,让全班瞬间死寂。
张碧璇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她看见王老师转过身,目光像探照灯般直射过来,牢牢锁住她。那眼神里有审视,有失望,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得意的了然,仿佛在无声宣告:“终于抓到你了。”
“都看看,都看看,”王老师踱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寂静里,震得人耳膜发闷,“明年就要小升初考试了,火烧眉毛了!有些同学的心思在哪儿呢?不在书本上,全在这些歪门邪道上!”
张碧璇的脸“腾”地红了,火辣辣地烧到耳根。她慌忙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橡皮,橡皮屑簌簌落下,像她此刻碎掉的心跳。
“男同学都找上门来了!成何体统!”王老师的声音陡然严厉,他扬了扬手中的纸条,又紧紧攥住,指节泛白,仿佛捏着的是什么肮脏的铁证,“我教书二十年,什么没见过?这个年纪,最容易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分心!一旦分心,前途就完了!”
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在张碧璇身上。她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全班四十六道目光——好奇的、惊讶的、幸灾乐祸的——全钉在她身上,像无数根针。同桌悄悄把椅子往旁边挪了半寸,那细微的摩擦声在她听来震耳欲聋,是一种无声的切割与疏离。
教室里的空气凝固了。窗外的老榆树在风里瑟缩,一片枯叶粘在玻璃上,固执地不肯落下,像一个僵硬的窥探者。
王老师终于停止了训话,开始讲数学题。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板的语调,仿佛刚才的雷霆震怒只是一场集体幻觉。可对张碧璇来说,每一分钟都是凌迟。黑板上的方程式扭曲成嘲笑的鬼脸,老师的讲解变成模糊的杂音。她死死盯着笔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被她狠狠逼回去——她知道,一旦流下来,在王老师眼里就是“心虚”的供状。
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害她?那张纸条上写了什么?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冲撞,撞得她头晕目眩。
终于挨到下课铃响,那声音如同大赦。
王老师前脚刚离开教室,后脚议论声便像沸水般炸开。
“看不出来啊,平时文文静静的……”
“怪不得最近放学老不走,说是问问题,原来是在等人啊。”
一个尖细的声音故意扬高,生怕前排的人听不见:“你们说,会不会已经……那个了?”
一阵压抑的哄笑,像潮水般涌来。
张碧璇的眼泪终于砸在课本上,印出一小片深蓝。她捂住耳朵,指甲陷进头皮,可那些声音还是从指缝钻进来,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
就在这时,王老师突然折返。他走到张碧璇桌前,将那张已经被他揉搓得发皱、边缘起毛的蓝色小纸条“啪”地甩在她桌上。
“哦,忘了给你了。”他的语气轻松得近乎轻佻。
说完,他背着手,踱着方步,似乎心满意足地走了。
张碧璇颤抖着拿起纸条。淡蓝色的纸张已经被王老师的汗渍浸得发软、发暗。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打开命运的判决书,展开——
“姐姐:
爸爸妈妈临时有事去外婆家了,让我先回家。你下课后自己回来,注意安全。
——弟弟
(我怕你等不着我着急,请五年级的张伟哥哥帮忙送的纸条。)”
纸条右下角,还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鬼脸,那是弟弟一贯的标记。
张碧璇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那熟悉的、稚拙的笔迹,那个笨拙却温暖的鬼脸,与刚才四十分钟里所承受的一切,在她的世界里轰然对撞,炸开一个无声的黑洞。然后,她慢慢伏在桌上,肩膀开始剧烈颤抖。起初是压抑的抽泣,接着变成嚎啕大哭,那哭声里积压了整整一节课的屈辱、恐惧和此刻喷涌而出的、无处安放的委屈,再也收不住,像决堤的洪水。
教室里突然安静了。那些哄笑的同学面面相觑,有人探头想看纸条内容,张碧璇却把它紧紧攥在掌心,攥成一团冰冷、坚硬、再也无法抚平的皱褶。
窗外,最后那片枯叶终于被风吹走了,不知飘向何方。天,更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