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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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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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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小小说)

早春的傍晚,风依然带着飕飕的寒意,像细小的针尖,直往人头里钻;可天色却透出几分奇异的澄澈,令人心慌的。

艳赟攥着书包带,匆匆走向舞蹈室。脚下的步子有些飘,心里也像揣了只不安分的雀儿,忽上忽下,撞得胸口生疼。她背上那个沉甸甸的书包里,除了今晚的舞鞋,还塞满了各科试卷,它们像一层层坚硬的壳,包裹着她。

学校马上就要开学了,她兴奋——又能回到校园,和伙伴们在一起,哪怕只是课间十分钟的嬉闹。可这兴奋刚冒头,就被心底那点沉甸甸的黯然死死压了下去:自己最心爱的舞蹈,或许真的要从此永别了。尤其是那支《蝴蝶梦》,那是她的魂,是她另一个会呼吸、会疼痛的生命。宋老师常夸她:

“艳赟跳‘蝴蝶’,不像是在跳,倒像是真的化了蝶,魂儿都附在那翅膀上了。又像春风里的柳丝,看着软,随风摆,骨子里却韧着呢,有股不折的劲儿。孩子,你很有这天分……”

她走着,老师下午发的微信提示音,此刻仍在脑海里尖锐地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也带着一丝最后的、微茫的希望:

“艳赟,今晚务必来排练!县里庆祝‘三八节’的文艺演出,我们的《蝴蝶梦》被选作压轴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一定要拼尽全力!”

接到消息那一刻,她的心怦怦跳得像要撞出胸膛,手指颤抖着,赶忙在沉寂许久的舞蹈群里和伙伴们互相通报。屏幕上跳动的欢呼表情,像一簇簇微弱的火苗,短暂地驱散了她心头的寒意。那是一种久违的、带着电流般颤栗的喜悦,让她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方。

她记得清清楚楚,一年级那年,爸爸兴冲冲地跨进家门,皮鞋踩在地板上咚咚响,手里像举着胜利的旗帜一样挥舞着一张报名表,说给她报了个拉丁舞班。“学拉丁能开发右脑,锻炼形体气质,对将来考重点大学大有裨益。”爸爸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为她规划好了一条笔直的康庄大道。就是从那时起,她像一粒被精心挑选播下的种子,在宋老师日复一日的浇灌下,跟着音乐的节拍生根、发芽、舒展枝叶。她曾因为一个基本步法僵硬、屡练不会,挨过爸爸疾风暴雨般的斥骂,泪水混着汗水滴落在排练厅的木地板上;也曾因为一次比赛拿了小小的奖杯,被爸爸高高举起,抛向空中,那时爸爸的笑声和窗外阳光一样灿烂……不知不觉,这带给她无数泪水和欢笑的舞蹈,早已长进了她的血肉,缠紧了她的骨头。跟着宋老师,她们去过市里、省里好多光怪陆离的舞台。那种在炽热聚光灯下,听凭身体与旋律共舞的感觉,多么令人沉醉!世界缩小成脚下的一方光亮,而自己,是这光亮里唯一的主宰。尤其是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台下掌声如潮水般轰然涌来的那一刻,总能让她觉得自己轻得能飞起来,飞离地面所有的重量。

可谁能想到,一升入六年级,爸爸就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偷偷置换了一样。那张曾经因为她的舞蹈奖状而骄傲地贴在客厅墙壁上的脸,变得阴云密布。他觉得跳舞是“不务正业”,是“花架子”,又说男女搭伴“不成体统”、“容易分心”,渐渐地,不准她常去,勒令她必须把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滴精力都榨干在书本和习题上。那语气,不再是商量,而是判决。艳赟是个从小被夸“懂事”的孩子,再爱,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违拗。她只能拼命学,像上了发条的陀螺,让成绩像爬竿一样咬着牙往上窜,稳稳占据班级前列。爸爸给她定下了县城那所最火、最难进的私立初中“火箭班”作为目标,她也红着眼圈,咬着牙做了保证。可那只斑斓的“蝴蝶”,始终在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里扑腾、挣扎,翅膀扇动的声音,在无数个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可闻。偶尔学得头昏脑涨,眼前字迹模糊成一片黑蚁时,她会偷偷摸出藏在枕头下的旧耳机,音量调到最低,仿佛在进行一项不可告人的秘密仪式,听那支早已刻进骨髓的《蝴蝶梦》。旋律一响,像一道温柔的光劈开黑暗,她便觉得自己也成了那只蝶,轻轻地,从堆积如山的试卷、从写满红字的成绩单、从沉闷逼仄的名为“前程”的牢笼里飞出去,飞向一片没有标准答案、没有排名、只有风和花香的无垠花海……

今天能来排练,是她跪在冰冷的床头,费尽了口舌、流干了眼泪,几乎磨破了膝盖,才换得爸爸从鼻子里哼出的那声不情不愿的、施舍般的“恩准”。即便如此,爸爸看她的眼神也像刀子:“就这一次!跳完,死了这条心!”马上就要“小考”了,不只爸爸像看守重犯一样盯着她,各科老师也把她当成了“全班的希望”,每一次谈话的结尾,都重重落在“必须考进全县前两百名”上,那数字像烙铁,烫在她心里。往后,她的世界,大概真的就只剩下“家—学校”这两点一线、无限循环的单行道了,两旁是望不到头的高墙。

所以,今晚的排练,艳赟跳得近乎悲壮。每一个旋转,都像在与什么无形的力量角力;每一次舒展,都像在挣脱看不见的绳索。她把每一次抬手,每一次回眸,每一次足尖点地,都当成了最后一次,当成了生命的绝响。此刻的她,真像一只用尽全部力气挣破了厚重茧壳的蝶——纤柔的身姿在灯光下划过流畅的弧线,粉红的裙摆飞扬,仿佛与那熟悉到灵魂里的旋律彻底融为了一体。汗水濡湿了额发,她却感觉不到累,只觉得身体在飞,灵魂在唱,所有被压抑的、被囚禁的、属于“艳赟”而非“优秀学生”的部分,都在这一刻酣畅淋漓地迸发出来……

老师送她到家门口时,夜已深得化不开,浓稠得像墨。艳赟脸上排练时兴奋的红潮早已褪尽,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苍白。她轻轻推开单元门,老旧铁门发出呻吟般的“嘎吱”声。还没踏上楼梯,自家那扇门后,压抑的争吵声就像冰冷的蛇,钻进她的耳朵。虽然看不见,但她能精准地、分毫不差地脑补出里面的画面:爸爸那张严肃得像生铁板一样的脸,因激动而泛着红光,手臂在空中习惯性地用力挥动,做着不容置疑的切割手势,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石头;妈妈一定蜷在沙发角落,肩膀微微耸动,用手背或袖口抹着泪——多半又是爸爸在怪妈妈平时太“心软”、太“纵容”,怪自己“不懂事”、“拎不清轻重”,耽误了锦绣前程。妈妈总是这样,像一道柔软的屏障,试图缓冲爸爸的坚硬,却往往被击穿,只能默默地为她担心,为她流泪,把叹息咽回肚子里。

艳赟的手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金属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一股混合着委屈、愤怒和不甘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她真想一步冲进去,对着爸爸那张铁板似的脸大喊:“我不学了!我恨那些试卷!我就要跳舞!跳一辈子!”……声音似乎已经冲到了喉咙口,带着血腥气。可脚却像被浇铸在了水泥地里,生了根,动弹不得。那勇气来得迅猛,退潮得更快。她仿佛已经看到了爸爸因此而暴怒到扭曲的脸,看到妈妈更加惊恐无助的泪眼,看到了“不懂事”、“叛逆”、“白养你了”这些标签像雪花一样贴满自己全身……

最终,她只是更轻、更慢地转动把手,像个小偷,或者像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没有惊动那场属于大人的风暴,径直闪进自己卧室,轻轻掩上门。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像一只受伤后终于逃回洞穴的小兽,在黑暗里蜷缩起来,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一丝呜咽。

过了许久,腿脚麻木了,她才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没有开灯,她猛地推开窗户。一股裹挟着早春凛冽寒意的夜风倏地卷入,毫无缓冲地打在她脸上、身上,吹得她浑身一激灵,泪痕绷在皮肤上,微微刺痛。今晚的月亮明晃晃地悬在中天,白得惨淡,白得没有温度,像一只巨大的、冷眼旁观的眼睛。小区里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胡乱摇曳,投在地上的影子张牙舞爪,变幻不定,像沉默的鬼魅,也像她心里理不清的愁绪。艳赟忽然觉得,那砭骨的寒风不是从窗外吹进来的,而是从她自己心里,从那个刚刚热烈舞蹈过、此刻却空空荡荡的胸膛里,一阵阵往外冒,冷得彻骨,连方才排练时残留的最后一点温热,也彻底散尽了。

……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去。梦里,那支《蝴蝶梦》的乐曲又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传来,缥缈得像一缕即将消散的青烟,却带着钩子,牵引着她的魂魄。她赤着脚,在一片茫茫的灰雾里,朝着那声音拼命跑去,用尽全身力气。可是那旋律总是悬在前方,那么近,又那么远,那么美,又那么悲伤。她跑啊跑,终于,她看见一只蝴蝶——粉红色的,翅膀上有着她熟悉的纹路——在无边无际的、灰色的试卷堆成的丘陵与山谷间徒劳地扑腾。翅膀被淋漓的墨水浸得沉重、破烂,每一次扇动都艰难无比,扬起细小的纸屑尘埃。它怎么也飞不高,飞不出那片了无生气的、浩瀚的灰色海洋。那蝴蝶回眸望了她一眼,眼神空洞而疲惫,然后,缓缓停止了挣扎,像一片褪了色的花瓣,飘落,被无尽的灰色无声吞没……

枕头,湿了一大片,在清冷的月光下,微微反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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