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太阳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黄土村的每一寸土地上。空气凝滞不动,虫鸣声嘶力竭,仿佛也被这酷暑烤得快要断气。
小杨攥着那张薄薄的“成绩单”,一步一步挪回了家。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像一层洗不掉的耻辱。他能感觉到,那张纸的边缘,已经被他手心的汗浸得发软、卷曲。
父亲正坐在堂屋的木椅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那张被日头晒得黝黑、刻满深深皱纹的脸,显得格外凝重。他没有抬头,只是用布满老茧的手指,指了指小杨,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念——”
小杨喉咙发紧,嘴唇嗫嚅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爸……我……没考好。”
“念!”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杨不敢再迟疑,声音颤抖地报出那串让他无地自容的数字。话音刚落,屋里便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父亲急促的呼吸声和旱烟燃烧时发出的细微“滋滋”声。厨房里,母亲洗碗的声响也倏地停了,一片压抑的寂静里,只剩下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过来。
“唉——”
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从父亲的肺腑深处挤出来,带着无尽的失望与疲惫。他猛地吸了一口烟,猩红的火光明灭,映着他紧锁的眉头。烟雾散去,他浑浊的眼睛盯着小杨,一字一顿地说:
“从今儿起,到村里转悠,把那玩意儿给我摘了!考了这么点分,还戴着眼镜,不怕人笑话?”
他的逻辑简单而残酷:眼镜是“读书人”的象征,你既然做不好“读书人”这件事,就不配拥有这个象征,否则就是招摇,就是给人提供笑柄。
眼镜?
小杨下意识地伸手扶了扶鼻梁上那副廉价的塑料框架近视镜。镜片有些模糊,他习惯性地用衣角擦了擦。这副眼镜,是他初一那年,父亲在城里花了半个月的工钱给他配的。那时父亲说:
“咱庄稼人,没文化不行。戴上它,好好念书,别再玩那个混账篮球了!将来考个大学,别像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那时父亲的眼神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神圣的光。可现在,那光熄灭了,只剩下被现实反复捶打后的灰烬。
可现在,这副曾被父亲寄予厚望的眼镜,却成了他“没出息”的象征。
小杨低下头,盯着自己【脚上那双因酷爱篮球运动而】磨破了边的鞋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那目光里有失望,有恨铁不成钢,更多的是一种被乡邻耻笑的难堪。但在这复杂的情绪底层,小杨似乎也隐约触到一丝别的东西……
晚饭时,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小杨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味同嚼蜡。妹妹端着自己的小碗,蹭到他身边,仰着小脸,用稚嫩的声音说:“哥哥,你戴上眼镜真好看,像电影里的大明星……”
“滚一边去!”父亲突然暴喝一声,手中的筷子“啪”地拍在桌上,碗碟震得乱跳。他猛地站起身,将吸了半截的烟头狠狠掼在地上,用脚碾了又碾,仿佛要将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那一点火星上。他瞪着小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考不上好成绩,就是个废物!在村里,叫你文不成武不就!戴上眼镜,人家怎么看?指指点点,戳你脊梁骨!你懂不懂?”
父亲愤怒的核心,与其说是分数,不如说是“面子”,是生活在熟人社会里,对“人言可畏”最直接、最原始的恐惧。他将自己承受的外部压力,全数转嫁给了儿子。
小杨的身子猛地一颤,滚烫的泪水瞬间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他下意识地抬手,摘下了那副眼镜。
世界在眼前骤然模糊,父亲那张愤怒的脸也变成了一团晃动的、看不清轮廓的黑影。他看不清父亲眼中的失望,看不清母亲偷偷抹泪的侧脸,也看不清妹妹吓得瑟缩的小身体。模糊,此刻反而成了一种保护,让他暂时隔绝了那些刺人的细节。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掌心里那副眼镜的棱角,硌得他生疼。
他将眼镜紧紧攥在手心,塑料的边框几乎要嵌进肉里。他缓缓地、用力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副眼镜在他掌中发出轻微的、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这声音里,有屈辱,有不甘,或许,也有一丝对眼前这个模糊世界和既定命运的【无声】反抗。
窗外,夜色如墨,沉沉地压下来。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更衬得这小院里死一般的寂静。小杨低着头,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进碗里,和着那口咸涩的饭,一起咽了下去。这咸涩,是泪水的味道,也像是生活的本味。
他没有再看父亲,也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
“文不成,武不就……”
“指指点点……戳脊梁骨……”
模糊的视线里,他仿佛看到了村口那棵老榆树下,几个闲聊的婶子大娘,看到他戴着眼镜走过去,便会停下话头,用那种他再熟悉不过的、带着鄙夷和嘲讽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然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老榆树,曾是夏天里唯一的阴凉,此刻在想象中,却成了审判他的示众台。
那眼神,比父亲的怒吼更让他难受。
小杨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艰难地咽下。他站起身,默默地收拾了自己的碗筷,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小屋,“咔哒”一声,轻轻地带上了门。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像是划下了一个界限,将他与外面的世界,暂时隔开。
屋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他摸索着走到床边坐下,摊开手掌。那副眼镜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镜片在窗外微弱的月光下,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光。
他没有再戴上它。只是,那只攥紧的拳头,直到深夜,依旧没有松开。紧握的,早已不只是一副眼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