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2025年春节一过,冬意便该消失了。那漫天飞雪的景致,大概只能留待下一个冬天重逢。可自然总是慷慨——新春刚刚拉开序幕,又为土默川铺开了一场素白的盛宴——雪是趁夜来的,轻轻悄悄,像怕惊动了什么。我屏息倾听,心却仿佛被那细碎的声响洗净了,漾开一片清亮的安宁。
起初,是“嗒、嗒、嗒”,清脆又零星,打在彩钢的屋顶上。这一定是雪粒,小米一样,坚实而晶亮。你听,它们多会跳舞——一些跃上铁皮,如触银键,溅起碎钻似的光;一些歇在枯枝,颤一颤,抖落几分夜寒;还有一些擦过窗玻璃,只留下极淡的白痕,瞬息便化了。万物都成了琴,雪粒是那即兴的手指,泠泠地弹,把一曲无谱的夜谣,弹进人心里去。
不知何时,那“嗒嗒”声柔了,转作“窸窸窣窣”的絮语,仿佛绒布摩挲着绒布。我想那雪粒正在舒展成了雪花,薄薄的,茸茸的,在昏暝中描出一道道斜斜的白线。它们悠悠地旋,缓缓地落,偶尔在檐角借一点微光,照见自己精巧的棱角,更多时候只是静默地舞,最终泊在大地沉睡的额上。这声响太轻了,得用心去捕,仿佛它们也怕吵醒夜的梦,只用气音低低地织,织出一张温柔而透明的网。
不到一袋烟工夫,声音逐渐厚了起来:“沙沙沙——”,绵密而匀长,像春蚕食叶,又像远潮吻岸。我想这雪下得紧了,不再是伶仃的飘,而是一簇一簇、一团一团地拥下来,仿佛天上的云絮都被抖松了,匀匀地筛落。它们在空中摩擦、低语,拉起一道朦胧的帘,把灯火、屋脊、远村,都轻轻拢进一片静。闭眼听,那“沙沙”声里裹着蓬松的暖意,仿佛一个被雪洗过的世界,正从这声音里,一寸一寸地生长出来。
风来的时候,一切仿佛都不一样了。先是在屋角幽幽地“呜”一声,随即卷成浑厚的“呼——呼——”。风夹着雪沫,掠过瓦楞,擦过电线,发出清锐的“咻咻”声,像谁在吹一支凛冽的哨。嗬!此时雪片定成了鹅毛,纷纷扬扬,被风推着,斜斜地扑向大地,那姿态几乎是决绝的,可是落地的那一刻,却温柔得听不到一点声音。我听得出来,四野的轮廓,也渐渐被雪絮修得圆润、模糊,万物都陷进一场蓬松的、没有边际的梦里去。
我终于忍不住,推门走入这雪夜。寒气清冽,扑面如洗。积雪映着微曛的夜色,泛出一片朦胧的灰白,淡淡勾出屋檐、树影的轮廓。脚下“咯吱——咯吱——”,每一步,都像踩碎一片静谧,那声响传得很远,又很快被雪吸了去。风里的雪片斜扑到脸上,凉意瞬间化开,像被一个来不及察觉的吻轻轻触了一下。伸手去接,掌心只留一点迅速晕开的湿痕——它们从那么远的天上来,仿佛就为了这刹那的相见,像一句来不及听清的呢喃,只告诉你:我曾来过。
独立苍茫,心忽然空了,又满了。恍惚间,仿佛能听见积雪之下,泥土正张开无数小小的嘴,贪心地吮吸;小草的根在酥软的土里伸着懒腰;虫蚁在巢中翻身,呓语着未醒的梦。这雪,哪里只是雪呢?它是冬天最后的、也是最轻的絮语,是春天寄来的第一封信,素白,干净,字迹都渗进了土里。厚厚的雪被下面,正睡着无数绿色的秘密。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听雪,其实听的哪里是雪啊?听的是时间在簌簌里柔软地塌陷,是心里的喧嚷被一片片盖住,慢慢变得平静、开阔。就像眼前这白茫茫的雪地,看似空无,却蕴藏着一切。人到了某个时候,大约也会如此——自然地放下许多声响,不再争辩,不再急于抵达。就像这夜雪,干干净净地落,坦坦荡荡地沉默,却在最深静的处所,悄悄抚过万物的额角,告诉它们:眠可以醒了,梦可以绿了。
天亮了,人间的声音会截然不同。扫帚划开雪路的“唰唰”声,孩子笑闹的脆响,雪球飞过的“嗖嗖”声——那是热腾腾的、活生生的、带着呼吸的喧哗。但此刻,雪还未停,夜还沉在它自己的梦里。
我转身,轻轻推门回去。雪光浸进窗来,一室虚白。我依然站着,用耳朵,用皮肤,用那颗被雪水浸透又洗净的心,静静听着。
那簌簌不绝的声响,从窗外,从天地间,从时光的极深处,细细地、密密地,不断地涌来。我仿佛听见——是春天提着素白的裙裾,正蹑着足,一步一步,从雪的那头,朝我们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