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比我现在小八十岁的那一年,有一个终生难忘的日子。那是1941年6月5日的黄昏,由于在武馆多耽误了半个小时,我把大门一锁,快速跑到了公交车站。
两年前父亲到江西做生意,一大船的生丝连船带货全部被日本鬼子征用了。父亲急火攻心生了场大病,回渝路过武汉就病逝了。噩耗传来,母亲带着我和妹妹悲痛万分。雪上加霜的是,第二天有好几位父亲生前好友上门讨债,我望着这些以前天天跟父亲肖忠友一起喝酒猜拳的朋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母亲的沉稳和坚强让我吃惊。在我心目中,母亲一直是柔弱的大家闺秀,棋琴书画闺房女红无所不精。每天放学回到海棠溪,让我最难忘的就是在二楼阳台上看母亲钟晓蓠白皙的手编制各式颜色的精美纽襻,有时,看到我和妹妹一起上来,妈妈还会教我们背诵《诗经》里面关于兄妹之间的诗句。听母亲讲,她可以制作三十几种,各种花植类造型的纽襻让大家羡慕不已。当时很多服装店老板都来找母亲学习过,其中有好几位想请母亲为他们做活,可是,看到我家的富庶,他们心头痒痒难以开口。
那几天,母亲话少了,两鬓的白发多了。海棠溪老宅被天天上门讨债的父亲生前好友芶富贵低价收了去。母亲还变卖了很多饰品,才把债还清,带着我和妹妹在上清寺租房安顿下来。曾经自诩为海棠溪帅哥的我一下子懂事了,每天到表舅开的武馆帮忙,帮武馆带新学员,表舅每个月给我开工钱补贴家用。记得第一次把三块银元交给母亲时,母亲微笑着在我的肩膀上拍了几下。这次几下轻轻地拍打,注入了海棠溪小帅哥人生中所有的勇气。母亲和我商定,继续供妹妹读书。可是开学季妹妹主动辞学了,别看妹妹年纪小,倔强起来比大人还犟。我知道她一定是看到妈妈和我辛辛苦苦供她读书,执意辍学的。为此,还被妈妈打了几下,狠狠训斥了一顿。但无论怎么说都没用,过几天还是退学了,自己到鲁祖庙花市打工。要知道,以前这可是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刁蛮小女生啊。
其乐融融的一家人,随着父亲的去世变成了美好的回忆。
公交车到站刚一停稳,我第一个跳下车朝鲁祖庙花市跑去。今天时间晚了点,妹妹应该在街道最外面的电线杆旁边等我的。妹妹执意去卖花后,妈妈曾不止一次对我们说道:“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每天看到兄妹俩同时回家是自己最幸福的事。”时间长了,只要一收工,我总是想着第一时间看到妹妹,带着妹妹一起回家。
如我所料,离老远就看到妹妹靠在电线杆上专注吃瓜子呢。一袭女校的学生装,脚蹬一双厚底布鞋,一头秀发扎成两个短辫子。我放慢脚步,悄悄绕到妹妹身后想给她一个惊喜。
“快看哟,”突然间人群里有人大声喊道:“挂红灯笼了——”
三年前日军开始对山城重庆进行轰炸,航行路线基本上都是经五峰、利川、忠县、丰都、涪陵、长寿至重庆,防空部门在沿线设置了观察点,只要发现敌机过来立即电话通知防空司令部。接到报警电话后,就会升起一个巨大的红色气球,老百姓戏谑地称为红灯笼。
“咦,格老子,以前都是白天挂,龟儿子,这都晚上六点钟了,日本鬼子敢晚上来下蛋嘛?”
由于重庆多山多雾,几年来,日军都是白天轰炸。南岸和江北的市民习惯白日躲避空袭,傍晚到城里耍,也好顺便买点东西回去。
听到众人的喧哗,妹妹一下子紧张起来四处张望,转身正好看到我从后面走来,急忙喊道:“哥哥——”
每当听到妹妹清脆又含有几分撒娇的喊声,我的心里就会涌现出无比舒心的念头。一直到今天,我都认为,妹妹喊“哥哥”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我放下手看着妹妹:鹅蛋形脸上有好几处尘渍,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扑簌的大眼睛,坚挺的鼻梁,元宝嘴,瘦弱的身材。我心痛地拉起妹妹的手,看到手掌上有好几处细小的疤痕,是她前几天插花时不小心弄伤的。
一直到今天,我都认为妹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孩子。
我正要说话,防空警报响起,在夏日的山城上空凄厉地叫着。这下子人们彻底惊慌了,边骂边跑。商家们纷纷开始上门板,沿街的小商小贩们取下挂在胸前兜售小商品的盒子,盖上扣好,往肩膀上一扛,根据各自的经验四散开来。
“哥,跟我来。”
近来,日寇轰炸重庆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在防空司令部的宣传下,大家已经习惯了往防空洞跑,躲避日军的无差别轰炸。机灵的妹妹一年来到处送花卖花的,把山城转了个遍,说起大街小巷来比我还熟悉。今年年初,新华日报报道“皖南事变”,为了躲避政府的阻挡,动员了众多小报童满山城卖报,妹妹也找了很多卖花妹子参加卖报活动。事后,妹妹悄悄告诉我,通过这次卖报,自己和国民政府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的杨海波成了好朋友。
我在妹妹的带领下,东转西拐,一会儿就钻进了十八梯防空洞。慌乱的民众有很多是远住南岸、江北的民众,他们已经来不及渡江回家,只有跟着别人后面到防空洞躲避,随着越来越多惊惶失措的民众涌入,防空洞里已经一片狼藉,弥漫着一股酸臭的气息。
人越来越多,我和妹妹感觉到呼吸都有点困难。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剧烈的爆炸声,吓得妹妹紧紧地拉住我的手,我感觉到妹妹瘦弱的身体在抖动。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从外面硬闯进来十几个大人,嘴上不停地说道:
“格老子,好吓人哟,上清寺那边都被炸燃起来了,好大的火哟。”
“这次跟以前不一样,龟儿子,炸起来就是一个大火球。”
听到他们的话,我猛然想到,这几天妈妈正在生病,一个人在家不知是否安全?
一连串的爆炸声过后,外面一下子陷入了出奇的平静。防空洞里的空气更加难闻。这时妹妹拉了我一下,诺诺地说道:“哥,我好像听到妈在喊我们,我想回去看妈妈。”
“樱子,你在洞子里等我,我回去看一下就回来。”樱子是妹妹的乳名,叫起来特别亲切。
“哥,注意点哟。”
我帮妹妹拢了一下散乱的头发,起身艰难地挤出洞口,往家里跑去。这时,又一拨飞机飞临市中区的上空,我抬头看见了恐怖的一幕:炸弹从飞机上呼啸而下,巨大的爆炸声后是滚烫的气浪。我不顾一切奔跑着。沿途可以看到爆炸后冲天的烟火,好几条街道一下子变成了火海。警报声、汽笛声、哭喊声、哀号声在空气中蔓延。我更加焦急,恨不得立即冲到家里见到母亲。
2、
我在爆炸声中冲到了上清寺。看见有好几处已经燃烧起来。左侧邻居家的偏房正在燃烧,家里已经有烟雾从大门涌出。突然,我看见羸弱的母亲提着大皮箱,身上还斜挎着一个小柳条箱艰难地从家里走出来。
“妈——”我边喊边跑上前迎接母亲。可就在只有五六米的距离时,不远处响起一声巨大爆炸声,街道旁的电杆上有块大牌子猛然脱落下来,正好砸在母亲的头部。我冲上去把牌子移开,把母亲抱在怀里。只见鲜血已经从母亲的头顶流下来遮住了半张脸,我连忙用袖子为母亲擦去血迹,可是,越擦越多,好像鼻腔和口腔都在流血,我大声喊了几声才把母亲从昏迷中叫醒。
“是云儿?”母亲低声叫着我的乳名。
“是我呀,妈——”我哭泣道:“妈,我背你到医院。”
“云儿,”母亲气若游丝摇手示意,然后紧紧拽着我的手说道:“皮箱里面有涂记服装店的纽襻,记着送过去。这个小箱子里面有一个手镯和一点首饰。”母亲吃力地指了指地上的小柳条箱,我拿起来放在母亲手上。
“云儿,妹妹交给你了。记着,长兄如父,等妹妹结婚、把手镯戴在妹妹的手上。云儿,原谅妈妈,亏待你了……”
“妈,你放心,我一定把妹妹带好。”
“云儿,樱子,”母亲露出一丝微笑,努力地侧头对着满天的烟雾自责道:“对不起,忠友,我没有把孩子养大就来看你来了。”
“妈,妈——”我大声哭喊着。
“海棠溪,海棠花好美啊……”妈妈的手从我的脸上滑落下来。我低头盯着母亲灰白的脸,听到母亲微弱的声音:棠棣枝连理,鹡鸰羽共鸣……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声嘶力竭呼喊着,在日寇炸弹的爆炸声中呼喊着妈妈。
3、
此时,十八梯防空洞不断地涌入大量灾民。已经气喘吁吁的人们,在日寇的血腥轰炸声中,还在用最后的力气相互指责谩骂。最里面的人已经渐渐失去了挪动的力气,脸色苍白,两眼呆滞。妹妹送我出来后,已经无法回到原来待的位置,只有在靠外面一点的地方焦急地等我。在爆炸声中被动地跟着人潮波动,呼吸越来越困难,渐渐失去了知觉。
4、
我的哭喊声引来了左邻右舍的关顾。过了一会儿,从远处走进来一位大汉,一边拨开围在我身边的人群,一边大嗓门喊道:“云儿——,老妈子遭了吗?”
我抬头一看,如同在溺水中遇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原来正是我的表舅钟正。
“舅舅,”我叫了一声,已经说不出话来,泪如泉涌。
“云儿,不要怕,”钟正蹲下来看了一下,抬头朝人群喊道:“五娃子,去把你三哥他们喊过来。”
等三哥和武馆的师兄弟们赶来,在大家的帮忙下,买了一口好棺材,装殓完抬到江边荒坡上把母亲掩埋好,天已经大亮。此时,火灾扑灭后的街道上还能闻到烟火气。看到我疲惫恍惚的样子,表舅特意让五娃子陪着我一起回家收拾。家里被烧得不太严重,只是大门变形了无法上锁。我把首饰包起来放在书包里随身带好,快步朝鲁祖庙走去。我心里面还在责怪妹妹,这个小财迷连家都不回,肯定又去卖花去了。
走着走着,听到街道上的行人议论纷纷:
“好吓人哟,防空洞门口摆了一坝坝的死人。”
“现在还在往外面拉人,有些娃儿看起来好可怜哟。”
……
我猛然意识到:妹妹不会出问题吧?我赶紧拉着五娃子朝防空洞方向跑去。在路上看到一处歪倒的墙壁上,刚刚被人写上“愈炸愈强”四个大字,在阳光照耀下十分醒目。
离洞口还有很远的距离,就看到已经用绳子围住的洞口,防护团、防空司令部、警察局、空袭服务总队等机构组成的营救工作已经全面展开。看到不断地有死人被抬出来,我的脑袋猛然被炸裂一般,不顾军警的阻拦,大声喊着“樱子”朝里面冲去,五娃子在旁边都没能拉住我。
一个军警冲上来拦我,被我一脚踢倒在地,我一门心思冲过警戒绳,并没有存心跟他们打斗。可是,还没到洞口,就被军警们拥上来打昏了过去。第三天等我醒来,已经被关押在军法处。再往四周看去,让我大吃一惊,妹妹紧紧地把小食盒捧在胸前,在铁钎子门外面的角落里正靠在潮湿的墙壁上打盹呢。我顾不得头部的疼痛,走过去握住湿凉的铁棒,急切地喊道:“樱子,妹妹——”
妹妹抬起头抹了一下嘴角上的口水,扑簌着大眼睛起身来到我面前轻声说道:“哥,终于醒了。”一边说一边把怀里的食品盒子递进来。
“哥,快点吃,都凉了。这是我做的菜,是照着以前妈妈的做法,把辣椒掏空往里面加上肉,用油煎了再红烧的,不知道跟妈妈做的一样不……”妹妹一下子把嘴捂住,话锋一转说道:“我在家吃了,可好吃了。”
“樱子,妈妈……”
“哥,我知道了。”妹妹有些呜咽说道:“昨天,我去看了妈妈……”我看到妹妹努力在控制自己,但泪水还是涌出了眼帘。
我知道,妹妹应该是借钱买的肉,她在家没舍得吃,全部拿到了军法处。我看着妹妹,忽然感觉到妹妹一下子长成大人了。
这时我才知道,当晚,妹妹被抬出后处于昏迷状态,被他们误认为已经死亡,丢在了平坝上,正好被外出办事的杨海波救下,第二天,他将妹妹送到家,妹妹才知道母亲的事。正在着急寻找我的时候,五娃子跑回来告诉了我被抓走的消息。在杨海波的帮助下,打探到我被押在了军法处。
“云哥,杨大哥已经答应我把你救出来。”妹妹收拾好食盒说道:“哥,你好好养伤,我会照顾自己的。”
“樱子,跟你那个朋友说,我的包被他们扣下了,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是妈妈留给你的。”此时,我对自己的伤情没多在意,担心的是我随身带的东西别被他们抢去了。
等妹妹转身离去,我猛然想到,如果不是冥冥之中听到母亲的召唤,妹妹和我当时在防空洞最里面,肯定窒息死亡了。
5、
就在我从昏迷状态醒来的时候,妹妹的朋友杨海波找到自己的同学,国民革命军吴奇伟部下的团参谋长郭红。杨海波谎称我是他的表弟,拜托郭参谋一定要设法把我救出来。
“老同学,你可知道你的这个表弟闯了多大的祸事吗?”郭参谋压低声音说道:“被他踢个正着的士兵,男人的哪点东西都切割了。再抢救晚点命都保不住了。”
杨海波微笑道:“这不正好证明肖海月的功夫吗,老同学,这可是当前国家正需要的人才啊。”是妹妹告诉杨海波我叫肖海月。其实,我小的时候叫肖云,后来有了妹妹肖海棠才改的名字。听说是取自长兄如月幼妹如棠之意。
“好的,看在老同学的面上,我直接找吴长官帮忙。”郭参谋指着杨海波微笑道:“我可不会白帮忙的哟。你是出钱啊还是出点其他什么的?”
“人情我记在心里了。”杨海波狡黠一笑,悄悄说道:“今后我一定还老同学一份大礼。”
第二天,郭参谋拿着吴长官的指令到军法处提人,把我说成是吴长官新招聘的武术教官。此时的吴长官在军界红得发紫,眼下又是抗日前线的主力,正在配合胡琏长官谋划一场大战,军法处经过商议,只好把我放了,还把东西还给了我,跟着郭参谋直接回到了团部。面见了团长后,我听到郭参谋给杨海波打电话。
“老同学,我在军法处把你表弟的名字改了,从现在起叫肖云,那个违法犯罪的肖海月已经被处理了。”
“目前也只有上前线这条路了。如果不然的话,恐怕要被军法处送到军事法庭的,起码要被判处十年以上的。”
“多谢了。你看,我们什么时候过来接人?”
“老同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表弟被我们团长相中了,准备任命他为我们团的武术教官。过两天等我们安顿好了你再过来看看吧,包你满意。”
“多谢老同学了,后天下午我们来看表弟。”杨海波放下电话,把情况告诉了妹妹,并约好后天下午来看我。
可是,就在当天深夜,前线告急,郭参谋打电话告诉了杨海波。
“我们刚刚接到宜昌前线的紧急电话,明天上午就要开赴前线。在朝天门坐船。”郭参谋打完电话立即来到我的住所,将马上就要开赴前线的消息告诉了我。
第二天一大早,我稀里糊涂跟着部队来到码头。心里一直急盼着和妹妹见上一面,好把东西交给妹妹保管。所以,我一直站在码头那块大岩石上东张西望,等船上的人催促了几次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船。一上船,我就来到二楼,背着军用挎包站在船舷向码头瞭望。过了一会儿,隐约听到岸上有人在呼喊我,抬头向码头望去,果然看到了妹妹,她身旁站着一位身材魁梧的青年。我猜想,他应该是妹妹年初向我提起过的,自己在帮助报童时结识的办事处的人吧。
樱子追到码头边上,双手圈成喇叭状,对着正在起锚的客船大声呼喊道:“云哥——哥哥——”
“樱子——妹妹——”我一边使尽全身力气大声呼喊,一边向码头上瘦小的妹妹挥手。妹妹也看到了我,在朝天门湿漉漉的空气中,我们的呼喊声和起航的汽笛声交织在一起冲破苍凉的码头上空。
我看到妹妹蹲在自己刚才站在的位置,等太阳从朝霞跳出来,已经渐渐变成了一个点。我知道,妹妹一定在哭泣,泪水正滴在她脚下那块冰冷的岩石上。我转身回到客舱躺下来,嘀咕道: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泪水从我的眼角流了出来。
我眼前浮现出小的时候,在宽大的阳台上,母亲带着我们背诵《诗经·邶风》的场景。我和妹妹从小喜欢《诗经》正是受到了母亲的影响。
6、
我第一次上战场是在宜昌。
为了策应第二次长沙会战,第六战区集结第20、33集团军三面夹击日军第13师团。我们是在夷陵的一个山沟里边培训边做准备。我被任命为团部的武术教官,也是团长的警卫员。没过多久,就跟士兵们成了兄弟伙。他们教我打枪,我教他们武术。听到战士们惧怕日军的刺刀,我根据枪刺的特点,将师傅的赵家枪招式融合在枪刺战法里。有几个老兵看到我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娃娃兵,当着全团的面非要和我过招,结果无论是拳法还是拼刺,都把他们赢得心服口服,我很快成了全团的名人。我悄悄把母亲的遗物卷在布袋里缠在胸前,跟这些兵痞子打成一片。其中一名叫王麻子的老兵单独向我行了拜师礼,还将自己的一把半狙击步枪送给了我,传授了不少潜伏射击的技巧。
进攻宜昌战役打响。我们团负责从右翼一条小河沟进攻,我紧紧跟在团长身后,原计划潜伏靠近敌营,过了小石桥再发动总攻。可是,就在接近小石桥时,与一小队日军偶遇,战斗提前打响。一时间,炮火冲天,枪声大震,杀声四起。我被一下子打蒙了,跟着团长跳到小河边几块大石头后面,赶快搭起了临时指挥所。过了一会儿,刚才还杀声阵阵的前线突然缓了下来。前哨来报:进攻受阻,有敌人三处暗堡互为犄角无法接近。团长大怒,带着我们冲了过去。一瞬间,枪炮声再次响起。我们躲在一块大岩石后面,可以清楚地看到碉堡射击孔,里面机枪射击出来的子弹打在大岩石上冒着火花噼啪作响。
“龟儿子。”我架上枪瞄准射击孔就是一枪。里面的机枪瞬间停止。团长侧身盯着我,把我吓得赶紧报告:
“报告团长,我、我乱打的。”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慌忙承认错误:“没有团长的命令,我……”
“小崽儿打得好。”团长一高兴,抡起大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说道:“有本事再打几枪看看。”
我提着枪冲了出去。这时,碉堡射出的子弹在岩石上乱跳,火花四起。老子几个箭步冲到最前沿,架好枪对着射击孔就射。打完了正面又跳到旁边打侧面碉堡。每次我打完,敌人的机枪就要消停两三分钟。三连长向我竖起大拇指,带着战士冲了过去。几声炮响之后,这三个碉堡在黑烟中变成了哑巴。
冲杀声再次在山谷中响起,战士们冲过碉堡群,向山坳冲去。我已经忘记害怕,跟着战士们冲入敌群。这是我第一次把日本鬼子看个清楚:都他妈是些矮戳戳的龟儿子。这时,枪声变得稀稀拉拉的,喊杀声四起,双方已经短兵相接,拼上了刺刀。我把自己的枪和旁边一个看上去比我还小的娃娃士兵换了,操起刺刀冲向小鬼子。老子练武十年了还没真刀真枪地干过,这回可派上用场了。一些士兵也朝我多看了几眼,意思是:平时教我们练习拼刺刀讲得头头是道的,不知真上战场是否管用。以前在武馆看到这种眼神太多了,哪个学员练上几年都对教练使出这种眼神的。我提气聚神,挺枪而出。第一个向我冲来的是一个络腮胡鬼子,龇牙咧嘴地对着我就是一个直刺,我在挡拆的同时对着他就是一记掏心脚,在他倒地的一瞬间,直刺他的心脏。扑哧一声响后,一股鲜血喷了老子一脸。他身后两个小鬼子被吓了一跳,相互示意,一起冲老子而来。
“日你妈——”我骂了几句,勇敢地冲上前。把一家人的悲惨遭遇全部化成了力量和勇气。先是虚晃直刺,趁其挡拆之机,上前一招莲花腿,只听“啪”的一记重响,实打实地踢在他的左耳根部,与此同时,收枪劈向另外一个日本兵,趁他回守的一瞬间,再斜刺被踢得正要倒地的小鬼子,正中其咽喉,他跪在地上双手抱住刺刀,眼睛露出恐惧和可怜的眼神。我踢开他的双手,骂了声“龟儿子”,跃到侧面杀向那个发呆的鬼子,一个前冲直刺,刺刀在他的腰部淹没了,抽出刺刀时,喷出的鲜血打湿了我的衣服。此时的我已经杀疯了,大声叫骂着,把重庆人的脏话骂了个遍。闪展腾挪如入无人之地,所到之处不是刺刀的“扑哧”声就是小鬼子的哀号声。一开始还在心里数着杀了多少个鬼子,杀到后来也记不清了,只管使出浑身解数奋勇杀敌,如同杀红了眼的恶煞。
眼看就要杀到敌人指挥部了,突然几颗有些异样的炮弹炸响,阵地上冒起了橘黄色的烟雾。郭参谋带人冲上来一把拉住我,同时大声喊道:“鬼子放毒了,快点用湿毛巾把脸捂上。”战场上的厮杀声顿时停了下来,大家纷纷席地而坐,将水淋在毛巾上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郭参谋看到我有些茫然,赶紧把自己手上的湿毛巾捂在我的脸上,又朝旁边跑过去。大家纷纷后退。好在小鬼子也没有追赶,我们退到最先那几块大石头后面,把毛巾清洗后再蒙上。此时郭参谋和十几个士兵晕倒在了河边。我一手捂着毛巾,一手拉着郭参谋的手,跟着担架一起来到后方医院。
我清楚地记得,在路上郭参谋清醒了一次,对我气若游丝地说道:“记着找你表哥……你、要、要回到表哥身边……”
经过医生的全力抢救,郭参谋还是牺牲了。我们就地掩埋了牺牲的战友,全团退到县城,抓紧治疗养伤。
战后,我受到了师部的表彰,表彰我一个人拼刺刀杀死了二十几个鬼子,还击毙了多名碉堡里的敌人,荣立了一等功,破格提拔为二连的连长。我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此后,我自编的拼刺刀技法在全军进行了推广,小教练的武功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我们边疗养边训练,为下一次战斗做准备。经过这场血战,老子的脾气也上来了,走起路来抬头挺胸,大家都说我是因为喝了日本鬼子的血才这样的。
当时哪里会想到,等待我们的是更大的一场恶仗——石牌保卫战。
7、
那是一九四三年的初夏,在石牌保卫战中最惨烈的一战就是我们师创造的。
当时,我们全师在曹家棕附近的高家岭上激战数日,最后一天下午敌我双方缠作一团、进行了一场人类罕见的肉搏战。鲜血染红了整个高家岭。以至于我到今天从未向任何人讲过这场残酷的白刃战。我甚至怀疑今天的高家岭上依然可以嗅到血腥之味。
这一场血腥的拼刺刀,我杀敌无数,但自己也受了重伤。脸部被刺了一刀,腿部也受了伤。等治好后,我的下巴已经变得有些扭曲,脸上留下了一道猪肝色的疤痕。海棠溪小帅哥的名号算是在这场战役中废了。等我再度回渝,已经是1946年5月底,政府已经迁回南京,我因战功卓著被调到了战训处,正准备到南京任职。
8、
仲夏的重庆,一扫抗战前的贫穷低迷,有一种繁华就要来临的感觉。街道上比以前多了些灯红酒绿,被日寇轰炸烧毁的房屋已经拆除重建,道路两旁的店铺增加了许多。
这次回重庆见到妹妹,是在回来的第三天。我和战训处的王科长外出办事,顺便到原来的武馆看看,才知道表舅关闭武馆搬到了云南。在路过李子坝时,忽然看到樱子和另外几名同事往办事处方向走去,此时的妹妹已经长成了大姑娘:高挑结实的身材,一双大眼睛少了以前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没有改变的是,在人群里,妹妹还是那么漂亮。
我心里一阵紧张:难道妹妹还在办事处工作?目前的紧张局面已经容不得我们相认,但自己必须让妹妹离开办事处,给她找一份更好的工作。我已经得到尚不确定的消息:国民政府有可能正在密谋发动突然行动。我知道,国共一旦交战,妹妹她们很有可能被逮捕入狱。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准备就绪,独自一个人来到山城茶楼喝茶。过了一会,我看到一位年岁稍大一点的报童跑上楼来,不停地吆喝着“卖报——卖报——”
“小崽儿,买报纸。”听到我要买报纸,小报童高兴地跑了过来。
我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来,微笑道:“你手上的报纸我全部要了。”
报童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真的哟?”
“你卖报几年了?”
“我都卖了五六年了。”
我掏出一大把钱放在桌子上,又从怀里掏出两个银圆压在上面。还没等我开口,报童先开了腔。
“哥子,”报童很机灵,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有啥子事让我帮忙?”
“算你聪明,”我指着桌子上一束用彩纸包扎好的海棠花说道:“你帮我把这束花送给一位女娃儿,事成后,桌子上的都归你了,如何?”
“真的哟,绝不拉稀摆带。”
“我就在这等你,”我恶狠狠地盯着小报童说道:“你要是敢耍老子,别怪我把你娃娃丢到嘉陵江喂鱼。”我压低声音把地址和接收人跟小报童详细地说了一遍。
“我认识哪个漂亮姐姐。你不会是想跟她耍朋友吧?”
“你觉得我能追到手吗?”
“你哥子,恐怕差太多了哟。”报童竟然敢嘲笑起我来:“癞疙宝想吃天鹅肉。”
“格老子,”我打了小报童一巴掌,拉着他的衣领说道:“瓜娃子,老子不把她追到手誓不罢休。”
小报童对我做了一个鬼脸,说了声“一定等我哟”双手抱紧鲜花跑出了茶楼。
等小报童一脸汗水跑回来,把手上一小捆报纸全部丢给了我。高兴地一边收拾桌子上的钱和银圆,一边还不忘涮我几句:“哥子,哪个姐姐听到我说是海棠溪的海棠花,她想了一会,好像还真的对哥老大有点意思,只不过我还是想劝哥老大几句,你恁个丑,还是算了吧。”
龟儿子,老子以前帅出了几条街,海棠溪和上清寺哪个不晓得。我在心里骂道,拿起那捆报纸快速离开茶楼。
9、
我回到住所,立即将那捆报纸打开,果然在里面找到了粘在一角的小纸条,让我意外的是,妹妹明天上午就要乘船到武汉。
第二天上午,我换上便装来到朝天门福轩茶楼。过了半个时辰,果然看到妹妹和另外几个人朝码头走来。妹妹在码头边那块大岩石上驻足,一直到汽笛声响起,才一步一回头上了船。到了船上,站在船舷向岸边瞭望。我心里知道,妹妹一定是想离别之际再好好看看我这个哥哥。
我知道,此时的朝天门码头军统的眼线众多,稍有不慎,不但自己的安危受到威胁,还会给妹妹造成严重的影响。我默默地看着客船远去,然后漫不经心来到码头,站在刚才妹妹停留的地方。我蹲在岩石上假装系鞋带,想到和妹妹的离别,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眼前浮现出几年前妹妹送我的情景,记得樱子也是蹲在这个位置,妹妹的泪水已经浸入这块冰冷的岩石。
妹妹她们离开重庆没多久,1946年6月26日国军进攻中原解放区,第二次内战爆发了。
10、
1949年10月,就在新中国成立不到二十天,一纸秘密调令传到了我的手上:三日后离渝赴台。此时,我已经在年初回到了重庆。
接到调令,我犹豫了整整一天。此时的山城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我带上警卫员开着军用吉普车回到海棠溪老房子,把芶富贵吓了一跳。他把我请进了家,还坚持要留我吃饭。我告诉他自己只是想家了回来看看。我把前后院子看了一遍,让警卫员装了一小坛花台里的土,辞别了父亲应该在九泉之下念念不忘的好朋友芶富贵。
我们从海棠溪来到了牛角沱江边母亲的坟前,摆上了祭祀用品,点燃蜡烛,焚香,烧纸钱。我脱下自己的外衣把墓碑擦洗干净,然后将外衣丢在墓碑前,重重地跪在衣服上,泪水涌出了我的眼帘。
“母亲,请饶恕儿子的不孝。”我抬头看着擦洗干净的墓碑,“钟晓蓠之墓”几个字在阳光的照射下发着亮光。母亲的名字曾经是自己引以为傲最好听的名字。再看看旁边的坟墓,好听和不好听的名字都刻在了墓碑上。我在叹息和恍惚中看到了母亲慈祥美丽的面孔。
“妈,今后妹妹一定会经常来看你的。”
由于事态紧急,第二天黎明,我赶到朝天门码头登上了军艇,一声低沉的汽笛声响起,军艇快速离开码头。艇上还有马副司令员假公济私接走的自己三房太太一大家人。我一直站在船舷望着黎明中的朝天门,等霞光微露,朝天门码头上那块我和妹妹曾经流淌过泪水的岩石已经脱离视线,永远嵌进了心底。
11、
2021年6月5日,已经九十六岁的我躺在台北三军总医院松山分院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鼻子上戴着呼吸管,只有一双眼睛还算完好,可以清楚地看着这个世界。今天,特意让孙子把首饰盒拿到医院。我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翡翠手镯仔细端详。每当看到这个手镯,我就想起自己那个乖巧伶俐又淘气倔强的妹妹,这个我眼中最漂亮的妹妹今年也该九十三岁了。大千世界,难道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吗?
我答应过母亲,一定要把手镯作为嫁妆戴在妹妹的手上,可我连妹妹是否结婚、什么时候结婚都不知道。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妹妹把手镯戴在手上都成了一种奢望。
“妹妹,你还在吗?妈给你的手镯还在哥哥这里。我跟医生讲,只要保住我有一双好眼睛就满足了。”我把手镯举在眼前嘀咕道:“眼睛好,就可以看到妹妹把妈妈的手镯戴在手上啊。”过了一会儿,我把手镯捧在胸前,窗外的阳光照在我脸上的伤疤处隐隐作痛。
“樱子,海棠溪的海棠花开了没有?樱妹,我多想再听你叫一声云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