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那天,朱老汉后背上四十多年的伤疤莫名地胀痛起来。
在本市任市长的儿子与在省城国企任副总的女儿,第一时间赶回家,匆匆把朱老汉架到商务车上,心急火燎地来到市人民医院。一到医院,院长和主治医师已在门口等候多时。在院长安排下,医生护士们像训练有素的士兵齐上阵,像对待亲爹般搀扶着朱老汉,忙碌穿梭在诊断化验窗口。
不多时,繁琐的检查做完了,又经过主治医生组成的专家团会诊,诊断结论是,老人虽已年迈,身体各项指标还算正常,伤疤处也未发现任何异常。出现胀痛的原因可能是,近日气温骤降,导致旧伤部位血流不畅,引起伤疤局部疼痛。建议老人适当添加衣物,用热水袋敷敷就好了。
大家虚惊一场,仿佛是老天给他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回到家,朱老汉紧锁着眉头,坐在沙发上发呆,满腹心事的样子。
儿子朱市长说,爸,医院专家都说了,没啥事,你就放宽心吧!没事就去公园转转,散散心,那里大爷大妈多的是,在一块唠唠嗑,打打牌,下下棋,比你一个人守在家里强。
女儿朱副总给朱老汉买了很多保健品和各种水袋,堆在客房的角落里像一座小山。望着父亲一脸愁容,她坐到朱老汉身边,说,爸,要不您跟我回省城吧,我最近工作上也不忙,陪你到处转转,散散心,省得你一个人在家,无依无靠的,让哥和我都不放心。
朱老汉没有搭话,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被北风刮得东倒西歪的白杨树干说,明天,恁俩都请个假,陪我去个地方。他话音刚落,双手用力地撑在沙发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颤颤巍巍走到客厅的北墙旁,望着墙上一张发黄的合影照片,像一条受惊的鱼倏地绷紧身体,行了一个军礼。
让儿女惊讶的是,一直闹着腰酸背痛的朱老汉,此时像一位精神矍铄的军人,说,连长啊,四十年了,四十年了……
这张朱老汉和他连长穿着军装的合影,在墙上不知挂了多少年。木质镜框早已脱漆破损。这么多年来,儿子和女儿从未见过朱老汉如此庄重肃穆。他们一头雾水,像两根木桩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翌日清晨,朱老汉换上从衣柜翻出的那套发黄的破军装,迈着正步走到镜子前,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皱皱巴巴的衣领,望着自己满头的白发,戴上缝补变形的军帽。最后,庄重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说,出发吧,去沂蒙山区……
父亲的语气像下达一道军令,没有一丝缓和语气。
儿子和女儿虽有些疑惑,看到父亲郑重的表情,忙上前搀扶着他,缓缓走出房门,登上汽车。
汽车在高速上行驶了三个多小时,一路上车厢内静悄悄的。朱老汉偶尔望一眼窗外的风景,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座位上发呆。朱市长知道,父亲当兵时,他的连长是沂蒙山区的,前些年还经常书信来往,也就是在五年前,那边突然断了联系,父亲再也没有收到过从沂蒙山寄来的信件。朱老汉曾经叮嘱他,让他想办法查询一下。朱市长平时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这件事就安排给吴秘书。
吴秘书给临沂市政府去了公函,请他们帮忙问一下,最后等到的结果却是,没有找到此人。得到消息后的朱老汉,像丢了魂似的,满脸愁容,茶饭不思,整日闷闷不乐。不巧,这几日,朱老汉四十余年前,在部队被敌人子弹留下的旧伤,像埋藏很多年的地雷,突然被引爆了。
汽车驶入山路后,速度渐渐慢下来。透过车窗望去,一座座高低起伏的山脉横亘在眼前。中午时分,汽车继续朝信封上地址的方向进发。朱老汉知道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开始变得紧张起来,有点坐立不安。时而晃动身体,时而抻着脖子望向窗外,还会拿出战友的信,翻来覆去地看。
汽车到达信封上地址的镇上时,天空飘起了雪花。
一路不断打听,终于找到了准确地址。朱老汉整理好帽子,捋了捋上衣,迫不及待地从车上下来。他不让儿女搀扶,佝偻着腰背,迈着大步,甩开膀子,劲头十足,顶着雪花向前走去,仿佛回到年轻时当兵的时候。
走进一处废旧的棉花厂,他们被门岗大爷喊住。
当朱老汉说明来意后,门岗大爷告诉他们,高大山几年前,因身体原因被解雇了。
在朱老汉的追问下,才知道,高大山以前在这里当门卫,后来身体不好,常常腰疼,再后来,腰疼越来越重,腰杆都直不起来,走起路来哈着腰,就被辞退了。
后来,他去哪里了?朱老汉激动地问。
这个,……实在不行,你们去他庄上找找吧!门岗大爷说。
雪越下越大,北风吹着口哨,在山路上呼啸而过。汽车像一只爬行的甲虫,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穿行。突然,朱老汉打破沉默,表情凝重地说,我和连长打鬼子那年,子弹都打光了,战士们不退缩,个个杀红了眼,和鬼子们展开肉搏战。我和鬼子纠缠在一起时,一个冲过来的鬼子正要放冷枪,被连长看见,他飞奔过来,扑到我身上,子弹穿过他的腰椎,射进了我的背部。
我和连长都受了伤。战斗结束后,我们被送到后方医院,连长和我都做了手术。子弹穿透连长的腰椎,伤了他几根神经,严重影响了他下肢的行动。尽管后来在医院进行了康复治疗,但身体大不如前。而我,子弹射穿连长的身体后,射进我的后背,因连长的身体挡住了子弹,子弹停留在距离我心脏几公分的地方,不然,我早就没命了。
转业那年,我和连长各自回到老家。临行时,在车站我们两个都哭了。我们约好,要保持联系,经常写信。这一别就是四十年,四十年呐!这四十年,我应该去看看连长的,可是我却被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困扰,我对不起连长,对不住连长……
朱老汉说着,汽车转过一个十字路口,朝一个山村驶去。
汽车摇摇晃晃,像一条风雨飘摇的小船。窗外的雪停了,苍茫的天地被大雪覆盖得严严实实。
汽车驶进村庄,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好不容易在村委门口停了下来。正要下车打听一下,从门口走出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拿着铁锨正准备清理门口积雪。
朱市长急忙走下车,上前询问高大山的住处。
让朱市长意外的是,这位扫雪的中年人是村长。朱市长向他简单说明一些情况后,村长告诉他,高大山家就在前面胡同里。他说完,放下手中的铁锹,踩着雪带着大家朝高大山的家走去。
朱老汉在儿女的搀扶下,在雪地上颤颤巍巍地走着,他的内心却无比激动,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分别四十年的连长,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他们一块来到胡同口,发现狭长的胡同内的积雪早已清扫完毕,一条深灰色的土路一直延伸到胡同尽头。
村长指着清理干净的胡同说,这一看就是大山叔侍弄的,说了多少次了,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腰杆都直不起来,还闲不住……
大约走到胡同的中间,村长在一处矮小的房门前停下脚步说,这就是大山说家。他说完,用手推开半掩的木板大门,带着大家走了进去。
朱老汉望着破旧的小院和几间低矮的砖瓦房,不由得皱起眉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连长会生活在这样一个简陋的地方。
村长在院子里喊了几声,屋内没有人回话。他领着大家走进了堂屋。低矮的堂屋内光线昏暗,村长好不容易找到电灯开关,灯泡却发着昏黄的光线像一道落日余晖。屋内除去角落的一张床,两张桌子,一个老式柜子,几个木质凳子外,没有其他家具。空落落的屋内,却收拾得非常整洁。床上的被子还叠成了豆腐块。
朱老汉透过幽暗的光线,一眼看到正对房门的墙上挂着一个破旧的相框。他迈着蹒跚的步子走过去,抬头望去。相框里镶嵌这正是连长当兵时的照片,里面还有一张他们的合影。
村长走过来说,大山叔,这些年真不容易,把自己的工资都资助给了村里上学的娃娃,孩子们一茬茬走出了山里,过上了美好的生活。
他自己的孩子呢?朱老汉问。
大山叔一辈子没成家?
没成家?
听父辈说,早些年村里老人给他介绍,大叔不同意,担心自己身体不好,耽误了人家,所以一直没有成家。
啊!朱老汉惊讶地说。
朱老汉的儿子朱市长指着桌子上摆放整齐的信件和回款单,说,这些是什么?
这些是大山叔资助给孩子的汇款单,这些信是孩子们给他写的信。这些年,大山叔,虽然没有结婚,没有子女,每年都有他资助过的学生回来看他。这也是这么多年,让他最欣慰的事。他退休以后,在镇上一个厂子里当门岗的时候,发了工资就到邮政局挨个给他们汇款,这些年,他年纪大了,门岗也当不了了,就回家了。不在镇上,自己又跑不动,就不再汇款了。
朱老汉走过去,轻轻拿起一张张汇款单和一份份信件,心里五味杂陈,双手颤抖着,不知如何是好。
这么冷的天,屋子里一个火炉子都没有?这怎么受得了?朱老汉的女儿说。
庄户人大部分家里会生个煤火灶,大山叔这多年一直省着钱,也就过来了。村长说。
要不,你们先坐着,我再去找找他,这么冷的天,他应该去村小学了。
我跟你一块去。朱老汉说着,跟着村长走了出去。
刚才阴沉的天,突然之间放晴了,太阳挂在天边,像一个金色的圆盘闪着光芒照下来。大家关上房门,朝村委小学走去。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扫雪的,有聚在一起拉呱的,看到他们一行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当走到校园门口的时候,村长指着远处一个弯着腰,清扫校园的人影,说,那个就是大山叔。修建这个学校的时候,大山叔拿出了他大部分积蓄。
朱老汉望着越来越清晰的人影,他惊讶地站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穿着黑色破棉袄的老人,腰杆像折断了似的,胸脯几乎挨着膝盖,头像一个黑色的皮球耷拉着……
这那里是曾经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连长呀!
朱老汉的眼眶里的泪水刷得流了下来。他没让村长作声,并放开儿女搀扶的手,迈着步子朝那团黑影走去。
姓名:朱江岳
地址:河南濮阳市华龙区开德路与卫河路交叉口滢滨花园5号楼603
就读学校:濮阳石油化工技术学院
专业:石油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