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一眼

“乖孩子，奶奶只是变成一张画罢了，当你将我挂在街上新宅的墙上时，奶奶还是会一直看着你，一直陪着你的……”

今年团年时回到老家，在街上新宅内，望着墙上的那张慈祥的脸，心忽地一颤，脑中炸响她的话语，记忆的闸悄然叩开。

回想起来，小时的我是那么的顽劣，家里人总说我是混世魔王转世。在老家，我干过的“好事”可就太多了，像什么在隔壁大舅家的电饭煲中撒尿；拿锄头挖吴大爷家的墙头；偷种菜大户徐三叔菜田里的菜之类的。总之这样的讨打事，在我的童年生活中，就如那璀璨夜空中的颗颗繁星般，实在是不胜枚举。可每当我在外闯祸时，替我收拾烂摊子的永远是她，我亲爱的奶奶。

关于我的奶奶，老实说如今于她的记忆是模糊的，现在的我只能堪堪回忆起她的大体。在我的印象中，奶奶是一副矮矮瘦瘦的样子，她的两肩不宽，驼背，尖尖脚，花白的发丝总是散乱地披在两肩，深深浅浅的沟壑遍布在她的瓜子脸上。平时她总是不苟言笑的，可每每见到我时，在她那干涸贫瘠的沟壑间总会有花灿烂的盛开。

在乡下，小时候总觉得奶奶是最忙碌的，一天几乎除了做饭，剩余的时间便全去陪伴那一亩三分地了。有时从外面玩闹回来，匆匆一眼看见劳作的她，兴起问上一句：“奶奶，您干活累吗？为什么总是在干活呢？”她总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两手在围腰上一擦，脸上一抹看着我慈祥的笑道：“奶奶不累，乖孙有自己玩的，奶奶也有自己要忙的呀，不然乖孙可要饿肚子的哟，哈哈哈。”现在想来，恐怕也只有这无尽的忙碌，才能填补留守的空虚吧。

乡下生活于那时年幼的我而言，同城里是天差地别的。在这里，没有浮喧的高楼大厦；没有琳琅的电子设备；没有繁多的娱乐活动，有的只有乡间的静谧，嬉戏打闹的伙伴以及肆意追逐的童年。竹蜻蜓、滚铁环、躲猫猫……虽说娱乐的方式有些简陋，但我们却从中日复一日的获得一种简单而纯真的快乐。时至今日，回想起来依旧倍感怀念。

就这样，时光如蜜似的甜腻缓慢的流淌着，在它的匆匆一瞥下，我慢慢大了，而她却慢慢老了。乡间的怀抱终究留不住青年闯荡的心，青年怀着壮志雄心闯进了城市的钢铁丛林中。数不尽的工作迷住了我的眼，麻痹了我的心。渐渐的朝九晚五、三点一线的生活将我塑炼成一头合格的牛马，而年岁却将她束缚成一只尽职尽责的黄犬。不知何时，在国庆假期间，我想起了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她，于是驱车前去看望。

重返故乡，走在熟悉却又陌生的柏油路上，我嗅见了熟悉的味道。那是残留在风中的泥土的气息、自然的味道。来到老屋前，只见屋顶的瓦片已有大片脱落，老屋好像更老了，更破了，曾经挺直的腰杆如今也十分佝偻了。临近门前，首先迎接我的是那条灰犬。它在门口驻足，警惕的看着我，半晌才认出我来，摇着尾，蹦跳着上前蹭着我的裤腿。听着门口的动静，奶奶拄着杖，蹒跚行至门口。一见是我，顿时双眼一亮，咧着嘴笑迎上来。

那天，她一抖身上覆盖着的厚厚的死气的尘，显得很有活力。她将我安置在屋中，就拄着杖迈开步子，一瘸一拐的向街上挪去。良久，我才在门口看见她趋近九十度的背上驮着一袋猪肉，一步一步重重的向这走来。我赶忙背转身去，双手在强撑的眼框前抹了抹，以免她发现氤氲的踪迹。那夜，她弄了一桌菜，都是我爱吃的。看着狼吞虎咽的我，她笑了，笑的很纯粹，很自然。饭后，她拉着我在灶台前，唠了很久的家常，她滔滔不绝的讲述着，仿佛要将这多年来的趣事都与我分享一样。那晚，我睡的很香、很甜，就像小时候一样。

相处的时光是快乐且短暂的，时间只是转眼回眸，离别就已悄然而至，只是我不知，这一别竟成了诀别。在国庆假期的末尾，清晨同她用过早餐后，我向她道了别，上车准备离去。引擎轰轰，从后视镜中，我看见她迈着踉跄的步子慌忙上前，以致一路上东倒西歪的。一到车门，她就紧紧抓住窗沿，将头探入，笑眯眯地看着我。

“乖崽，你要走了？”

“嗯。”

“你在那边一天挣多少呀？”

“一天两三百吧，怎么了奶奶？”

“乖崽，你听我说，奶奶这有钱都给你，买你一天，你留下来再陪陪我好不好？”她颤巍巍的伸手从衣兜中摸出三张红钞，塞到我手里，满眼期翼的注视着我。

“奶奶……我也很想多留一段时日，可我……”我简短的向她解释着。可她一听，眼神立马黯淡。下一刻，她双手不住的在车窗边摇晃着，一脸无助的看着我，那神情一如小孩被抢走心爱的玩具似的。

“乖崽，乖崽！我的乖崽！别走，留下来陪陪我！”

“奶奶，真的不行呀！”我严词拒绝，最终或许是知道留我不住，她松开手，后退一步，静静目送我的离去。

车越走越远，她越来越小。匆匆一眼，自后视镜的世界中，她落寞的背影是如此清晰，渐起的旭日拖拽出长长的孤影。她转身向背，我用目光去追，却听见无声地泪泣。街景一直在后退，我与她也越来越远，直至中间横隔出无法跨越的泪的距离。

临别一眼，最后一眼，结局已写。镜中的她目光是如此温柔慈祥，面对我的拒绝却一点埋怨都不给我。临别一眼，目光缱倦，打了死结。一种无言的痛锁在眉头，一拳打在我胸口，越忍越沉默。当时的我是如何能硬起心肠的，我不得而知。只是在我离去的第二晚，就收到了大娘关于奶奶去世的告知。

在她的葬礼上，我跪在火盆前，失魂落魄的烧着钱纸。期间我听见徐三叔说，在我走后，他看见奶奶失神的从路口走回，期间几次几乎摔倒，是他搀扶着回去的。而且那晚，奶奶一直坐在门口石墩上，拿着我的相片痴痴看着，时不时用手摩挲着……

待到夜深，我独自将自己锁在屋中，看着她的相片，泪如潮水般涌出，不住地扇自己耳光……

时隔多年，心中那道疤不管如何涂抹时间的油膏，依旧存在。如今匆匆一眼，瞥见墙上的她，心还是会震颤，宛若一场轻微的地震。老屋残破坍塌，其下早已将过往埋葬，可风中却依旧留着回忆，飘扬荡漾……

临别一眼，匆匆一眼，伤心欲绝。虽说忙，忙点好。但别让亲情在忙碌中褪了色。暮然回首时，灯火阑珊处，亲人不在，长恨心间才是最大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