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阴时晴,初夏的阳光从云隙里迸射出,剑芒直插大地,消融在刚插好秧苗的禾田里。家门前的老槐树撑起绿伞,伞上点缀着细碎的白花。母亲瘦小单薄的身子站在院门口,看着牛贩子用车载着牛和它的小犊子从眼皮底下驰过。牛拴在车棚栏杆,哞哞的叫声撞在红砖墙上,碎成满地的晶莹。
这头牛在我家呆了十五年。记得那年我家和村头的乡亲同喂一头牛犁田耙田种地播麦栽水稻。乡亲说家里没人手要把牛卖掉变现。大牛带着小犊子,小犊子长得开阔,能长得像它妈妈一样高大,有力气拉动犁。它的肚底有两个罗盘旋,相牛的说这是守财牛,能挣财守家。那年立夏后,秧插完洗了犁,小犊子也满月断奶打笼套了,我家是喂养人之一,有权优先买,尽管牛托塞价,我家认高价买了。大牛随着牛贩子牵走了。
父亲牵着笼套,母亲在后面拿着棍子吆喝。小牛与母牛哞哞恋别,连拖带拽将它理弄回家。母亲她那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它柔顺的皮毛,轻声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从那天起,母亲每天割鲜嫩的草,精心照料着它成长。它成了我们家不可或缺的一员。母亲在它的颈项上系了一个铃铛,它轻快地跳跃着,铃儿叮当直响,荡漾在乡间的小路上,增添了一丝生气。
小牛长大了,该教犁耙了。寒冬,水田冰冷,请人用竹管支着牛鼻子教了三五两犁。稻田水冷,没有加强训练,牛不太会干活。父亲七十挂零,还能犁田耙地。春耕时节,父亲驾着它犁田,它不会走路,总是歪歪扭扭,犁出来的田垄高低不平,象丢黄鳝干干。牛气力又好,在水田里横冲直闯。父亲急得直跺脚,骂牛不会干活,不争气,扬起鞭子打它。牛低垂着头,吧嗒着掉眼泪。母亲责怪父亲粗暴,牛它总是牲口。她耐心地牵着缰绳,轻声细语地跟牛说话,就像哄孩子一样。慢慢地,牛似乎听懂了母亲的话,开始变得听话起来。
每到农忙时节,牛天不亮就跟着父母下地。它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后留下整齐的田垄。烈日下,它的身上满是汗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母亲心疼地拿出扇子,给牛扇扇驱蚊苍,擦拭着牛身上的汗水,抚摸着它的背脊,它的脸,安慰它,牵它到阴凉的地方,喂干干净的水和青草,让它在休息享用。
农闲时,牛也没闲着。父亲手巧,做了一辆木架车。它拉着满车的柴火,跟着母亲穿梭在乡间小路上装回家。母亲坐在车上,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和牛说着话。那时候,我总觉得牛是能听懂母亲的话的,因为每次母亲说话,它都会轻轻地甩动尾巴,像是在回应。
牛不仅是家里的好帮手,还为我们家增添了不少收入。每年都生一条仔。每条小牛都是皮毛光滑,小牛儿生得开阔,五大三粗。母亲磨米浆给母牛催奶,喂精细的青草。五个月之后,小牛会吃草断奶可以出售了。牛贩子就像苍蝇嗅到了味道,上门围着母亲讨价还价。母亲用卖小牛的钱,贴补家用,买油盐酱醋,买化肥、种子,让家里的经济扯得转。
岁月不饶人。父亲八旬了。脚在年轻时守卫边防,落下风湿病,膝关节红肿变形O型腿,脚残疾,行走困难,更不说犁田耙地了。兄弟有智障,虽有一身蛮力,但不会驾驭这头牛。牛失去了应有的使用价值。母亲只有喂养生仔。牛长得一身膘。我们回家常劝母亲别喂了,一马一夫,喂牛耽搁人,做点手面子活,家里五、六亩的茶叶摘通,摘几茬比割草喂牛强。母亲说种地全靠粪当家,喂牛有粪下田种稻,下地栽红薯喂猪生钱。
其实牛也挺聪明的。种庄稼的路上,石上浮土,特滑。牛打了撇脚,摔了一跤,它都记得在什么地方,无论你用力拽着牛鼻子绳,它就是犟着鼻子,昂着头不动,怎么牵它也不走那里。放它到老屋对面的荒山吃草,天黑它沿着一公里的山路往家跑, 这倒让母亲省了些事,通常早上牵它到荒草坪上。它爱争鼻子,拉都拉不动,父亲很是嫌弃。父亲腿脚不好,从没有牵过它,都是母亲一手一脚牵它出去喂水,放山吃草,太阳大了,怕晒着它,热着它,老早牵它到荫凉处。母亲耳闻目睹身边人的牛在山上热死了,摔死了,对它特精心。
前不久天热,母亲牵它到老家门前荒弃的山茅厕(上世纪农业合作社装粪的大坑)喂水,牛跳了进去洗澡。父母为了让牛吃上清洁水和天旱年有水喂,便把茅坑里的杂志、泥沙挖出来,有差不多一人深,牛跳进去,怎么也爬不出来。父亲打来电话告知,我赶紧回家替她们想办法。有的建议吊车来吊,吊车费高给不起,何况交通不便。母亲和智障兄弟将坑内的水舀到外面,我也帮着舀,坑太大,水很多,舀了半夜,水才折了一半。那天晚上又下雨,我怕牛被雨水灌死或冻死,豆包了一下,水牛是不怕雨淋,在春末夏初能经受得住冻,这才放心入睡。第二天舀得差不多了,坑内还有些水,便将割成捆的老芭茅草垫底,再将泥土、石块填在上面。我脱下鞋袜到上面踩实,一个斜斜的长面铺到坑口,母亲牵着牛绳,我用棍子驱它,牛这才走到坑外,飞奔着朝老屋的敞牛棚跑回去吃草(其是一棵高大茂盛的香樟树,阴晴天将牛拴在树下,只有雨天和极寒的冬天,才把牛赶进树旁的牛棚里)。母亲放开了绳子,任由其奔跑。
那天我在街上路过牛贩子会聚的茶馆,贩子们正在喝茶,聊牛经。一位远房的亲戚问我家的牛卖不,他要买来犁田。我说你知道牛的情况吗?他说知道。我家牛大模大样的,很有力气,适合犁田。但不知他的话真否,或者是一个幌子,获取母亲的对牛的仁慈,牛有个好归属,少价钱。我说回家去转达母亲。有一年,本队的一个堂叔借口说自己喂牛种田买了我家的小牛,结果伙同牛贩转手就赚了一千五百元。
或许他们是从我口里探听虚实,我前脚走去上班,他们就到家里找到父母软磨硬泡。父母年纪大了,的确没有能力和气力割草、背草,没有力气拉很犟的牛。有好几次,牛在田里吃草甩动角将母亲虎在地上。好些次牵她,踩到母亲的脚。他们找上门,母亲也不坚持了,她们不知行情,一对子母牛一万三千元就贱卖了。既然卖了,我们小辈也不说高低,任随其心,只要父母高兴就好,解脱喂牛的烦琐,让他们的晚年松懈清闲一点。
卖牛的那天,母亲早早地起床到山上割了一背嫩草。她把嫩草放在牛面前,轻声说:“老伙计,多吃点,以后就吃不到这方的草了。”牛似乎也知道要离开这个家了,牛贩子已来看过它,它用头蹭着母亲的手,眼里满是不舍。
我怕牛贩子坑父母给假钱。牛贩子来装运牛,叫他从父母那儿要我电话添加微信。牛贩子添加微信核实了姓名和交易金额,互通电话,他把钱转给我。我打电话给父亲把牛交给他们。父亲反复确认我收到了钱,让他们用车装牛。
父亲蹒跚着牵着牛往外走,小牛紧贴在母牛身后。母亲站在门口,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看着大小被牛贩子赶上车,不停地问他们:“你们买来犁田吗?它有气力,才十多年,正值壮年。”母亲拂摸着车棚里牛面,“老伙计,跟着新主人好好干活……”
牛栏车在山路上颠簸,它颈项上的铃铛清脆,声声入耳。现在很少有人喂牛,都买旋耕机种地。牛的命运如何,是可想而知的(进屠场),母亲哭了。
废弃的老屋因为牛常去看看。牛走后,老屋的牛棚里空荡荡的。母亲喂了一生和牛,时常站在牛曾经呆过的棚里和樟树下,静静地发呆。她想起牛刚来时的样子象小孩一样顽皮活泼。小牛变成壮牛,牵着它下田下地干活的日子,步入老年后每天充实而有节奏,母亲从没出过远门,时刻都牵挂着牛有没有草,喂没有喂水,晒没晒着,银丝在鬓边漂白。
有时,夜深人静,我还能听到母亲在睡梦中呼唤着牛,小牛依着她,舔她粗糙的手,大牛张大嘴巴,咧着牙齿朝着母亲笑。我知道,在母亲心里,牛不仅仅是一头耕牛,更是陪伴了她后半生的家人,解除了家里的油盐柴米,它见证了她们这些年的喜怒哀乐,见证了父母的辛勤劳作。
如今,每当我走在乡间小路上鲜见耕牛,看着远处的田野,总会想起那头牛。它和母亲之间深厚的感情。虽然牛已经离开了,但它留下的记忆,却永远留在了我们的心里。
牛铃叮当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那是岁月的声音,是亲情的声音,更是一段难以忘怀的回忆。母亲对牛的不舍,就像那绵延不绝的山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