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法医的镊子夹起键盘缝里的皮肤碎屑时,窗外正好掠过今年第一只北迁的候鸟。
本市新锐作家林湛陈尸家中,幽幽亮的电脑屏幕里文档还未完成的小说主角刚刚自杀……
此时林湛身上还呈现着因被撞击而形成器脏变形的淤痕肿胀,但他已经接连多天不出门户,这种程度的撞击又怎么可能形成?
“死亡时间确认在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助手小吴翻着现场记录,“但文档最后修改时间是昨天下午四点。”
沈楠拧眉站在警戒线外盯着那台发光的电脑,屏幕的光标在“林中语心灰意冷走上街道,意欲自杀”的“杀”字后面规律闪烁。作为林湛的责任编辑,或许她此刻本该为这个故事的结尾而喝彩——当然,如果这句话不是用作者本人的鲜血润色过的话。
一周前,林湛突然罕见地带着《林中语》小说的存稿出现在编辑部。她还记得林湛右手食指关节处有块明显的新鲜灼伤。“这次...用第一人称”,他的喉结在疤痕交错的脖颈处上下滑动,边咳边说,“我...要让人物自己...呼吸”。
沈楠沉眸思索着:或许,那道伤口或许是他又一次做实验尝试留下的……还没等她梳理清楚,屋内的法医突然发出短促的抽气声。
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沈楠发现在林湛左耳后方,一片淡淡的、近乎透明的薄膜正随着尸僵形成而缓缓舒展,上面歪歪扭扭浮动着《林中语》最后一章的段落文字。
看着字形模糊的轮廓,沈楠突然想起签约时林湛坚持要加的特殊条款:若作者死亡,著作权自动归属主角林中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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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淅沥沥,气温并未因季节更迭而存现一丝一毫变暖的迹象。
林中语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了眼便利店玻璃,反射出的瞳色相异的狼狈人影。头发被淋得乱蓬蓬,新准备去面试的西服也因湿腻腻雨水而沾上泥土变得泥泞。
他自诩不是什么悲观主义的人,但回顾了下自己前三十年的生活际遇,却总让人郁结。
出生起说他是厄运克死母亲,历经童年慢慢长大又因意外失去了父亲,而后在外生活又总是被欺负……要是真的细究起来,他觉得自己是可以说个几天几夜的。
林中语也不是没有抱怨过造物者的不公,不懂、不解也不甘。他耷拉着眼皮看着在他身边围绕的蝇虫,被雨微微沾湿了双翅,每扇动一下都显得困难非常。最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像曾经无数次一样,林中语裹紧身上的外套,加紧步伐更快地赶向马路对面的公交站点。
只是还没踏出几步,远远地,“刺拉”——尖锐的刹车声一时间在他脑中“轰”的一声快要炸开。
与他想象中的不同,林中语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感觉,痛吗?他觉得比不上他前半生的经历更让他痛苦。
甚至,他觉得这样阴差阳错地离开这个世界也是解脱。如果真的存在造物者,那他一定恨极了他!
唯一一件让他觉得奇怪的事情,他竟然在漫漫雨幕中听到了有什么急促的“嗒嗒”声在靠近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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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手术刀不知道第几次切开胸腔时,雷鸣在医院窗外炸响。
林中语眼神空洞地数着无影灯上的光点,那些扭曲的、晃神的辅助灯突然开始拼凑成文字——疼·痛·是·异·世·界·的·传·输。
医生口罩上方的眼睛闪过一丝数据流的微微蓝光,一阵陌生的感觉袭来,他突然感觉眼前医生的脖颈处正忽闪忽灭地布满伤痕,这个细节在前面的手术过程中从未出现。
“快!准备电除颤!”主刀医生的声音传进林中语耳中时带着剧本既定的焦灼,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某个审判。
当除颤仪接触皮肤的瞬间,隐隐约约中,他终于听清了混杂在雨声中渐隐渐显的键盘敲击音,还有那声撕心裂肺的咳嗽。
电流穿过身体的刹那,现实像被撕破的胎膜般剥落。
……
猛地,林中语跌坐在人体工学椅上,怔愣着看着眼前闪着微光的电脑屏幕。文档统计栏显示此刻正在输入的是第 187 稿,而作者 ID 赫然写着“林中语”。
二
“...林中语?”他不懂与自己一字不错的名字如何会出现在面前的屏幕里,也不懂为什么本该在手术台上被抢救的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说他已经死了?
可手腕内侧脉搏的一下下跳动不断提醒他这是真的。
还未等他缓过神来,桌面上潦草的名为《创作手记》的手本随风摆页,泛黄的纸页哗啦啦翻卷,停在夹着银色书签的那页。林中语看见自己的字迹在纸上游走行文,却又多了几分陌生的疯狂与狠戾——
“第十次试验:用烟头灼烧指节时,林中语在小说里摔碎了咖啡杯。痛感同步率 90%,他比前几任角色更为合适。”
“第三十次试验:我设计出让他被欺负霸凌的桥段,现实里我的肋骨也出现了对应的淤痕。原来当虚构足够逼真,作者与角色的躯体就会成为镜像。”
……
林中语扫视一圈,手记中最后一行字被红笔圈住,墨迹力透纸背:“我需要一个足够坚韧的灵魂,来替我完成这场死亡行为艺术。”
窗外的惊雷恰在此时炸响,林中语猛地抬头,看见玻璃上倒映着自己瞳色相异的双眼,瞳孔中间那圈淡红色的环形纹路正像加载进度般缓缓扩散。
恍惚间,他突然想起便利店外的那场车祸,当卡车前的保险杠撞上骨骼的瞬间,伴随着敲击键盘的“嗒嗒”声外,他分明听见脑海里有个几近沙哑的声音在笑:“终于等到你愿意自杀了,我的完美容器。”
是林湛的声音。
“叮——”
手机弹出来自名为“编辑 沈楠”的消息,是一张照片:法医正在拍摄林湛尸体耳后的薄膜,此时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已经变成“现在换你当作者了”。消息的末尾还有一串加密的云盘链接,写着“林湛的备份文件,他说如果死了就给你”。
林中语目光紧盯着云盘里存着三百多个视频文件,最新的那个摄于三天前。
画面里的林湛倚靠在堆满药瓶的书桌前,对着镜头边咳边挤出一丝略显狰狞的笑容,他就那么静静地盯着屏幕,仿佛透过屏幕在审视此刻的林中语,然后缓缓道:
“你看到这段视频时,不出意外我应该已经死了。林中语,你知道吗?你是我写过最失败的角色——太像我了。被母亲诅咒的脐带、被父亲鲜血浸透的童年、被命运反复揉碎的人生,连手腕内侧的胎记都一模一样。”
他举起手术刀,仿若感知不到痛意般在镜头前划开了自己的手腕,血珠滴在键盘上:
“但是,你又偏偏是我所有尝试过的角色中最有自我意识的那个。正因为这样,你才能成为我的完美替身。当你在小说里死亡时,现实中的我会同步死去,而你的意识则会顶替我活下来。林中语,临终语。多妙呀!当角色在痛苦中慢慢举起刀时,我将完成我自己的遗书——这才是最完美的死亡艺术……”,不知是出于对这一设计的满意还是已经想象到愿望达成的时刻,林中语清晰地看到他嘴角带了些狰狞的笑意。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还记得签约时的特殊条款吗?著作权属于主角,所以当我死后,你就是真正的‘林中语’。你,一个被我书写出来的倒霉蛋,就带着我的名字继续写下去吧。”
“嗞——嗞”
刺耳的音频声响起,视频突然开始卡顿,画面里的林湛猛地抬头,开始盯着镜头后的某个方向,他瞳孔里闪过阵阵数据流组成的模糊人影:“来了!意识要穿过来了——记住,必须按我的计划杀死我后接替我,这场死亡艺术才是真的结束!”
血珠滴在键盘上慢慢晕开的形状,像极了林湛视频里手术刀划开手腕时的弧度。
林中语猛地站起身,人体工学椅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镜面落地窗映出他凌乱的头发,瞳色相异的淡红色已经扩散至瞳孔边缘,像某种数据加载的进度条。而在倒影里,他分明看见自己的右肩后方,有个模糊的人影正举起手术刀,喉结在疤痕交错的脖颈上滑动——是林湛的镜像。
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久久没有行动,默默地思考着林湛刚刚给予的一切信息。
死前幻想过的造物主竟确有其人,长达三十多年寸步难行的人生竟也不过是某人写下的寥寥几笔...
命运,我的人生难道只是一场实验吗?
他的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悬在键盘上方,直直望着文档里的终章标题“林中语之死”。停留许久后,这五个字被逐个删除,只剩下苍白的空白页。
三
“叮——”
手机在掌心震动,沈楠的消息提示音一声声传来。
林中语发现在消息附带的照片里,法医正在用镊子夹起林湛耳后的薄膜。原本浮动的“现在换你当作者了”已经变成乱码,只有“合同”两个字清晰可辨。
他想起视频里的特殊条款,那条被林湛坚持加入的、让著作权归属主角的条款,此刻像根细针扎进太阳穴——当作者死亡,主角就会成为新的作者吗?
林中语此刻已经没有精力去思考这句话的真假,只是再一次紧紧地盯着网盘的那些视频和林湛的《创作手记》,一遍遍看林湛的每个语气和决定,而他手腕内侧的胎记——那道形似逗号的浅红印记,正在随着心跳微微发烫。
“第十七次试验:给林中语设计被诬陷作弊的情节时,我在现实中收到了杂志社的抄袭警告。镜中我,我中镜。原来角色的剧本走向会反向侵蚀作者的生活,就如同镜像两边的世界在互相吞咽。”
创作手记的越往后的几页,杂乱的钢笔字迹在纸页上扭曲得越不成样子。
当林中语指尖划过“痛感同步率 96%”的段落时,左胸口突然传来被狠狠灼烧过的刺痛——那是三天前便利店车祸时,卡车保险杠擦过他胸口的位置。
原来不是虚构渗透现实,而是虚构早已被现实篡改?
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他跌坐在椅子上,沉默许久,再次颤着手按顺序点开云盘里的第一个视频。那是十九岁的林湛对着镜头微笑,书桌上摆着《林中语》的第一稿,那时他的脖颈处还没有任何疤痕:
“第一次创造你时,我以为你会是个完美的悲剧主角。所有的那些我经历过的痛苦,我都想让你替我再活一次。”
……
视频按顺序播放至后面的文件,三十岁的林湛抱着药瓶苦笑,脖颈的疤痕像一条条扭曲的蜈蚣:
“你知道吗?当我发现角色的痛感能传递到现实,我开始嫉妒你。当你从便利店走向街道时,我像以往无数次那般预设下你的自杀轨迹。但数据流的传输却告诉我那场车祸,根本不是林中语的主动寻死,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意外而已……凭什么你能在虚构中承受那些却不崩溃?而我,在现实里连写下你自杀的权利都没有……”
看到这里,林中语猛地关掉视频,冷汗浸透衬衫。手腕内侧的胎记还在发烫,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别信那些所谓命运的鬼话,你母亲是笑着生下你的。”原来所有的“诅咒”,都是林湛强加给他的设定。母亲生他时难产致死是真,但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是块刻着“生”字的玉佩,是祝福和喜悦——被林湛从角色记忆里删除的细节。
电脑屏幕突然闪烁,小说存稿文档自动翻至首章处,他看到《林中语》的开头正在被改写。原本“他的出生是厄运”的段落,渐渐变成“母亲临终前吻了吻他的额头,轻声说‘活下去’”。
窗外的雨声突然消失,整个世界陷入某种不真实的寂静。林中语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带着规律的“嗒嗒”声——是键盘敲击的节奏。他缓缓转身,看见林湛站在阴影里,食指关节的灼伤正在渗血,手里握着半支燃尽的烟头,扯了扯嘴角道:“你终于发现了,这场车祸并不是你本意的自杀。但没关系,我的目的达到了,不是吗?”
四
沈楠的雨伞放置在便利店门口滴水,她静静望着路边随着雨水流动而飘动的落叶不知想了些什么,然后微微叹了口气起身。
自动门“叮”地打开,穿堂风带来雨水的腥味,她看见角落处的男人,左腕内侧有个形似逗号的弯弯胎记。
“...林中语?”
男人抬头,瞳色相异的双眼让她想起林湛尸体耳后的薄膜。他面前摆着半凉的咖啡,笔记本电脑显示着小说《林中语》的文档界面,光标在“活下去”三个字后面闪烁。沈楠注意到他指尖的灼伤,和三天前林湛出现在编辑部时的位置一模一样。
“沈编辑。”林中语合上电脑,声音里带着不属于他年龄的沙哑,“你看过那些视频了?”
沈楠点头,从包里掏出合同复印件,“特殊条款的法律效应在林湛死亡后自动生效,现在你是《林中语》的合法作者。但法医说,他尸体上的薄膜文字最后变成了‘错误:容器拒绝覆盖’。”
林中语摸了摸左腕的胎记,那里还残留着视频里林湛划开手腕的痛感,“他以为我会和他一样放弃生命,但便利店的车祸……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想过自杀。那些‘倒霉的诅咒’,都是他强加给我的设定。”
沈楠翻开笔记本,上面记着林湛近几年的用药记录:抗抑郁药、止痛药、止咳药、神经调节类药物。“三个月前,他突然开始修改合同,说要让主角拥有著作权。现在看来,他是想把自己的意识转移到你身上,通过‘角色自杀’来完成现实中的死亡,同时让你替他活下去。”
便利店广播响起,提醒雨夜路滑。林中语望着玻璃上的倒影,林湛的镜像正站在他身后,手指悬在他肩膀上方,像在敲击无形的键盘,缓缓开口道,“他不知道,我在车祸时听见的‘嗒嗒’声,是卡车司机手滑造成的意外。所有的‘死亡艺术’,都是他的臆想。”
林中语按住键盘,指尖在“Ctrl+Z”上停顿住。
他想起创作手记里的话:“当虚构足够逼真,作者与角色的躯体就会成为镜像。”之前,林湛的意识试图通过文档控制他的身体,而他腕间的胎记,正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锚点。
“沈编辑,”他望着沈楠,然后在收银小票背面写下一串代码,“这是林湛云盘的深层加密密码,里面有他前三十年的诊疗记录。你会发现,他自己的所有关于‘母亲诅咒’的记忆,也是他幻想出来的——包括那道脖子上的疤痕,其实是他十七岁时自己划的。”
沈楠的手机在此时震动,是法医的短信:“林湛的尸检报告显示,他体内有大量神经接驳药物残留,大脑海马区有异常数据波动,像是被人为植入了虚构记忆。”便利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雨中的车灯在玻璃上划出光痕。
他望向沈楠,后者正盯着小票上的代码发呆,“你怎么知道加密密码?”
“因为他植入给我的记忆里,有他设置密码的场景。”林中语笑了笑,左腕的胎记不知何时褪去,只剩下淡淡的红印,“十七岁生日,他用父亲忌日设置密码,却在角色设定里写成母亲的诅咒。其实他比谁都害怕死亡,所以才创造出我这个‘完美容器’。”
沈楠突然指着窗外:“看!”
雨幕中,某个透明的人影正在便利店外徘徊,喉结处的疤痕在车灯下若隐若现。当林中语看向那里时,人影举起手,指尖闪过键盘敲击的蓝光,嘴唇无声地开合,感觉在说些什么,但却怎么也认不清。
电脑突然发出蜂鸣,屏幕的统计栏显示文档正在自动保存,作者 ID从“林中语”变成了“林湛(已注销)”。随着最后一声雷鸣,玻璃窗上的倒影终于清晰:只有林中语一人坐在桌前,相异的瞳色完全消散,只剩下清澈的、相同的琥珀色瞳孔。
他摩挲着母亲给的玉佩,记起便利店车祸那天,卡车司机在医院醒来时说的话:“看见你在雨里走,想着这么大的雨,年轻人别淋病了,想按喇叭提醒你,结果手滑了……”
五
三天后,编辑部室内。
沈楠看着面前的合同,新作者签名栏里,“林中语”三个字写得比以往有力。窗外的玉兰树正在抽新芽,距离林湛的葬礼过去一周,法医最终判定死因是“神经药物过量导致的多器官衰竭”,而他耳后的薄膜,在死亡瞬间化作无数光点消散。
“所以,你决定接替他继续写下去了?”沈楠递过钢笔,注意到他指尖的灼伤不知何时不见了。
林中语接过笔,静静盯着笔尖悬在纸面,有些不经意地笑道,
“接替他?沈编辑,你始终觉得我才是林湛笔下虚构出的角色吗?”
“你认为,谁是真实的谁又是虚构的呢?”
“或者说,你能确定坐在你面前的我到底是谁吗?”
沈楠在他的一声声发问中慢慢蹙起眉头,刚要张口说什么,却像是又想到了什么被她遗忘的细节,猛地起身直直望向男人那双发笑的双眼,嘴巴启启合合半天却还是未说一字。
身前的电脑突然弹出系统提示:“检测到《未完成的作品》文档存在未保存修改,是否恢复最近一次备份?”
光标一下下在句末闪烁,像是在等待什么。而这一次,故事的走向,终于握在了真正的作者手中。
真实姓名:潘淑慧
联系地址:天津市河西区柳林街道珠江道25号
就读高校:天津财经大学
专业:新闻与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