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之后,表姐要么许久不联系我,一联系我,基本不会闲聊,说的都是些要紧事,大多有关她人生轨迹的变动。不过,她找我并不是为了商讨什么具体问题,仅仅只是告知一下。
比如表姐工作的第二年,某天夜里她突然发了条微信给我,说:“我和K分手了。” 当初表姐和K在一起时遭到家里人的一致反对——因为K比她大六七岁,又离过婚。舅舅让表姐赶紧分手,她不肯,和家里大吵几架后闹翻了,跑出去同居了一年,没想到最后还是分手了。我接着想问问她分手原因,她回复说有机会见面再详细聊,线上说不清楚。我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就没再问下去,只简短地回了个“OK”的表情,结束了聊天。
再比如表姐工作的第四年,也就是去年三月,她又突然发微信告诉我,她马上就要辞掉南京银行的工作,来上海发展了。我大脑宕机了几秒,随后很快反应过来,发语音条问她:“怎么这么突然呀,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她回我:“不突然啊,你是不知道现在银行的业务有多难做。我们行长跟脑子抽风了一样,天天训人,我早就想辞职了。而且之前的学长这几年在上海有个创业项目,一直叫我来帮他忙,我正好过来换换环境。”
我说:“这样啊,那你房子租好了吗?要不要我帮你留意一下?”
她说:“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有数,今天我已经加了好几个中介群,一旦碰到合适的房子,我立马拎包来上海。”
我照例发了个“OK”表情作为结束,又迟疑了一下,在后面添了句话:“哦,对了,那舅舅他们知道你换工作了吗?”
她没有回复,我也没再追问。毕竟,作为表姐妹,我们算不上很亲密,自从她和家里闹翻后,我们已经三年没见过面了,只靠一年三四次的网络聊天维持一点纤细的联系。
不过我们曾经有过亲密的日子。我上小学的时候,恰逢爸妈对事业颇有一番热情的时期,早出晚归,每日有忙不完的事情,就算到了寒暑假也没空休息,更没空照顾我。但放一个小孩独自在家中也不安全,出于现实考量,爸妈一到寒暑假就把我往外公家送。那时候舅舅一家还住在外公家,所以我和表姐住一个房间。或者准确点说,我寄住在表姐的房间里。于是,很多个夏天,我和表姐像两株被大人养在同个花盆里的植物,彼此的枝叶不得不互相摩挲、缠绕。也因此,夏日炎热漫长,但并不无聊,我们在狭小卧房里汗涔涔地玩游戏,当时表姐有个收进桌肚里的银色小柜子,覆了个铜锁扣,平时像珍珠蚌一样密合着,打开之后里面全是她的收藏品们,有颜色各异的玻璃珠、拼图、魔方和各种玩偶。表姐给每一个玩偶都取了名字,这里面她最喜欢的是一个芭比娃娃,叫刘美丽,是皮肤白皙、金发蓝眼的欧洲长相,小小的身体鬈发盘绕,上面戴一顶棕帽子,如果用手指大力戳刘美丽饱满的塑料额头,她的胸口会传出音乐来。我们经常围绕刘美丽展开一个角色扮演游戏,表姐是这个游戏的总策划,在她的设定中,刘美丽是被困在柜子城堡中的公主,而我们则是要去解救她的两个异国王子,“美丽公主,快逃,时间就要来不及啦。”她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一面从笔盒中摸出红色水笔,在刘美丽紧抿的嘴唇边点了一枚红痣,然后很满意似的对我说:“我给了美丽公主一个告别吻,你看,这是吻痕。”那时候我们有的是时间编故事,表姐的灵感一个接着一个,以至于有关美丽公主的游戏看上去好像永远不会结束,可以无止境地编下去。当然,后来我知道了,永远只是一个暂时的幻觉,万事万物都有尽头。任何一个童年游戏,不管怎样曾经多喜欢,也总有一天会消失,而至于它的结局是什么,我们又是在哪一天抵达了剧情的终点,没有人记得,于是遗忘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落成了事实。
三个月之后,我的微信聊天框里跳出表姐的新消息:我到上海啦。房子之前已经看好了,和房东签了合同。一室一厅,押一付三,房租一个月三千。我东西不多,估计一天之内就能把家搬完。怎么样,效率高吧?
我对表姐不打招呼的突然行事并不感到意外,只习惯性地回复:“好耶,你一个人搬东西还方便吗?要不要我帮你一起搬家?”——也就这么礼貌性地一问,其实我也没怎么搬过家,没什么太多经验。
不过这次表姐没有和往常一样默契地结束对话,而是发了个地址定位给我,说:“行啊,那你过来吧。”
表姐租住的小区在老城区,地段挺好的,环境也不错,旁边有个小公园,周末有空可以去散步遛弯。我跟着导航到小区楼下时已是傍晚了,搬家公司早把行李都卸完了。狭小的客厅里塞进了四个箱子,占据掉大部分面积,表姐在箱子的间隙里跳来跳去,不知道在干什么,手忙脚乱的样子看着很滑稽。她一转身,瞧见我,招招手说:“可可,你来啦。”
我点点头,走过去帮忙收拾。行李没有想象中那么多,我们一起从箱子里抱出衣服,整整齐齐地叠进衣柜。外面在下小雨,淅淅沥沥敲着窗户,老房子里有股灰尘混合旧纸张的发霉气味,楼下传来装修声,不知道哪条路又要翻新——除了这些上海梅雨天的必备背景音以外,房内一片安静。两个人待着不免有些尴尬,我觉得该找点话聊,刚好马上也到该吃晚饭的时间了,就问:“对了,我们等会吃点什么呀?之前我在大众点评里收藏过附近几家餐馆,我们可以一起去吃。”表姐一边理衣柜一边说:“好,听你的。”
“你想吃什么?川菜、烤肉、火锅还是云南菜?”
“云南菜吧,烤肉什么的太油腻了,天热,吃点清爽的。”
“好哎。”我说,“说起来,你平时上班的话,一般是出去吃还是点外卖?”
“都不,我一般都自己带饭的。”
“带谁做的饭?”
“当然是我自己做的,我厨艺很好的。”
之后我们又说了一些话,也是有关吃饭和做饭的,中间有过几段短暂的安静,不过总体而言搬家的后半段时光浸润在一团轻快散漫的聊天氛围中。我心想饮食果然是个适合作为聊天开场的安全话题,人人都能参与,既不带攻击性,也不会侵犯任何人的私人边界。
收拾好行李之后,我们一起去了那家云南菜餐厅。由于时间比较晚了,餐厅里人不多,我们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把菜单前四的推荐菜品都点了一份,油焖鸡、野生菌饺子、黑三剁,又点了两杯泡鲁达。
菜端上来的时候,我确实已经饿了,于是立即专心吃起来。
表姐吃了几口,咽下后抬头皱眉道:“这肯定是预制菜。”
我一愣,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说:“为什么?”
她指着盘子里摆得一丝不苟的野生菌饺子说:“这饺子皮太硬,感觉反复蒸过很多次了。黑三剁的肉馅跟死了一样,一点不油润。还有,泡鲁达用的椰奶应该也不是新鲜的,齁死我了。”
我看着面前的几道菜,它们原本还是颇为悦目的,该有的调味都有,肉切得很规整,大小也协调,散发着香料与薄荷叶混合在一起的香味。但听完表姐的话后,我仿佛看到鸡块和猪肉馅在流水线上排列整齐,集体跳入锅中,被同一只机械臂不停翻炒、冷却,然后按量装入真空包装,变成桌上这样一丝不苟的漂亮卖相。
“这也太不行了。”
这时候一个服务员上来撤盘子,听到表姐的话后,有些尴尬地讪讪一笑,随后很快走开。
没来由地,我坐在对面听表姐说话时,忽然想起小时候她也会这么说我——也太不行了。
在我暂住在表姐房间的日子里,几乎每次看到我和表姐玩公主游戏时,门口路过的舅舅都会敲敲门,不适时地插入一句对表姐的批评:“自觉点,你比妹妹大三岁呢,得多照顾你妹妹才行,还和她抢玩具,你丢不丢人?”——大人大概是不懂、也并不关心我们游戏的具体内容,只觉得有必要时时管教孩子一下。舅舅口中这类年长者的自觉责任还包括让表姐牵着我去苏果超市买酸奶、给我辅导数学作业等等。而表姐则一面照做,一面用行动委婉表达自己对这些责任的抵触,比如在辅导作业时不停敲桌子说:“笨死了,笨死了,怎么笨成这样。这都不会?你也太不行了。”不得不说,有时候人活久了还是有乐趣在的,比如随着不断长大,偶尔回头看往事时会发现一些新的秘密在原地闪烁。我是在好多年后才明白表姐那时候的怨气的,而在当时,我的表情大概就和刚刚那个不小心误入又很快撤离的服务员一样,摸不着头脑,只坐立不安地一再用橡皮擦去错题,一再讪讪地笑。
吃完饭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说起来,由于这家云南餐厅的菜品问题,反倒让我和表姐在这个晚上不至于无话可聊,她热络吐槽了一番预制菜和食品行业,我琐碎地插空应和几句。我喜欢这样不深不浅的氛围。刚刚好,我心里这样想,感谢预制菜。出了餐厅之后两人就分头走,我一个人坐地铁回宿舍,路上收到表姐发来的微信:等我房子收拾出来以后,你到我家来,我高低得给你露一手。
我回,好耶,期待一下。后面跟个笑脸表情。
然后我就放下手机忙自己的事去了,结果一周后的周五又收到表姐的微信:明天有空吗?要不要来我家吃晚饭?原本我以为那句约饭只是道别的客套话。我把手头上的事情停下来,看了会儿屏幕,然后回复道:有空的,那我明天晚上来!
我们约了晚上六点半。六点左右,我打车去表姐家。到的时候,她急匆匆跑过来开门,手里还抓着一颗皮削到一半的土豆,开完门后说了句“你来啦”,又急匆匆跑回厨房。我一进门,就听见从厨房传来的乐声。表姐在厨房的洗碗池旁边放了台小巧的蓝牙音箱,正在放歌,一室一厅里回旋着爵士乐的旋律,而一面哼歌,一面打着节拍做饭的表姐像是爵士乐队的乐手之一。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总觉得干坐着当观众太过局促了,就起身走到厨房,问表姐:“姐,需要帮忙吗?我来给你打下手吧。”
这时候锅子里炖上的牛肉已经开始散发香味了,表姐一边切包菜一边说好啊,我们今天的菜单是土豆炖牛肉、手撕包菜、蘑菇炒饭还有糖拌西红柿,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我觉得挺好的,而且我不挑食。”
“哎呀,那还是得挑一挑,不能什么都将就的。”她把切好的包菜丝倒入锅中,发出滋滋的响声,和音箱里的爵士乐勾兑在一起,混合成更嘈杂、更有热气的背景音,“现在想在外面餐厅吃点现炒的新鲜菜都不容易,太多预制菜了,上一天班够累的了,在吃上面我可不想再委屈自己了。”
表姐确实是一向不愿意将就过生活的人。我嗯了一声,弯腰从地上的塑料袋里翻出三颗西红柿。对自己的厨艺水平,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我几乎从来不做菜,都在外面吃,即便工作后开始在外租房住,厨房也是长久闲置的。土豆炖牛肉、手撕包菜、蘑菇炒饭、糖拌西红柿。这四样菜里,我能帮上忙的就只有糖拌西红柿了。西红柿是非常善良的蔬菜,把它洗干净,切成小块,拌上白糖,再搅出汁,就能够很好吃了。哪怕我平日里一开火就糊锅,但拌个西红柿还是不在话下的。
表姐看见我洗西红柿,笑着说:“哈哈哈,你怎么还是这么喜欢糖拌西红柿,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吃。”
我一边把洗好的西红柿丢进碗里一边笑笑说:“你竟然还记得这么久远的事情,其实好久没吃过了,糖分过多容易胖。”
“说起这个,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把糖拌西红柿打翻了,被我爸好一顿打。”表姐说,“痛得我记到现在。”她皱起眉头,像是重新回味了一遍当时的痛感。
我往碗里加糖的动作停了一下,想起一些事来。有时候人脑深处像有个开关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咯噔一下就通上了电,转个不停,比如现在,我迟疑地拿起筷子搅拌西红柿,然后说:“哦,我记得。”看着因不断搅拌而逐渐失去形状的西红柿块,它此刻仿佛有召唤术般,让一些早已驶离的过往场景随着它的失水而变得愈发干燥清晰:
那是某个异常炎热潮黏的夏天,暑假就快要到尽头,妈妈到外公家接我回去。吃完晚饭之后,我和表姐在房间里收拾衣物,大人们在客厅里聊正经事。老房子隔音不好,我听见舅妈在外面问妈妈我爸怎么没来。妈妈说:“事情太多了,忙不完,他最近都天天一两点回家。”
舅妈说:“你们赚钱不容易啊。”
“是呀,谁赚钱都不容易啊。”
舅妈和妈妈寒暄了几句场面话,然后便陷入沉默,而一旁良久未吭声的舅舅突然喊表姐,把她从卧房里叫出来,说天太热了,冰箱里冰了糖拌西红柿,可可喜欢吃,你端房间里去。
表姐转过头,往卧室方向喊我:“可可,可可,过来端你的糖拌西红柿。”
我跑出房间的时候,看见舅舅正皱着眉头对表姐说:“你一个做姐姐的,还使唤妹妹,丢不丢人?”
表姐不服气,说:“我不丢人,干嘛什么事情都要我做?”我看到她的眼睛一点点泛红,然后她扭头跑回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这时候妈妈拍了拍舅舅的肩,说:“哎呀,一点点小事嘛,你别吼孩子。”随后又扭头跟我说,“可可,你自己把碗端到房里去,和姐姐一起吃。”
“这孩子脾气犟得很,一点没有可可乖,得给她立规矩才行。老话讲得好啊,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舅舅引经据典,俨然一幅育女专家的样子,“想当年,咱们哪敢顶长辈的嘴。”从这句话开始,舅舅又话锋一转,把话头从教育问题引到对他们儿童时光的追忆上去了。有关立规矩的事,之后再没聊到。时过境迁之后,当我拼凑过去的诸多片段时,才察觉一些事情之间微妙的关联,比如舅舅当时刚贷款买了套小区房,想和我爸妈借点钱装修,这样一来第二年他们就能从外公家搬出去了,生活会方便许多。舅舅虽然在事业单位里有份还算稳定的工作,但工资颇低,还完贷款后余额只够一家三口生活,而碰巧我爸妈那段时间的生意做得很不错。舅舅和舅妈有心向妈妈借钱,但直接开口又觉得尴尬,于是绕了很多弯子,忆了很多往昔,以此为引入正题做铺垫。
当然,这些事情在那个夏夜并不为我所知,我只是顺从地端着糖拌西红柿进了房间。表姐坐在床上,看上去已经平复了心情,正在给刘美丽换衣服,是一件带亮片的粉色蓬蓬裙。几乎所有小孩子在审美上都和乌鸦不谋而合,容易被亮晶晶的东西吸引。当时我看着亮粉色打扮的刘美丽,本能般地,立马就想伸手去摸,可表姐眼疾手快地护住了,她说:“你刚吃了东西,手上还有西红柿汁呢,会搞脏美丽公主的新裙子。”我忙用纸巾擦了擦手,然后摊开手,示意自己的手已经干净了,但表姐还是护住刘美丽不给我碰,坚持说美丽公主今天身体不舒服,不想见人。
外面,大人们的事情已经差不多聊到了尾声,舅舅好像情绪有点激动,说:“你知道我的,要不是真的手头紧,我不可能跟你开这个口。”
妈妈说:“我知道的,你等我回去跟他商量一下。”随后她喊我的名字:“可可,有没有收拾好了,不早了,我们要准备走了。”我听见大人们的脚步声在往卧房靠近,但此时无暇管他们,我正模仿动画人物夸张的语调作恳求状:“大人,求求您了,就让我见见美丽公主吧。”逗得表姐咯咯笑。这时候妈妈和舅舅推门走进来。
我听见舅舅的声音:“可可喜欢就给她吧。”他指着表姐怀里的刘美丽说,“把这个玩具也一起装包里带回家,好不好?”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表姐已经灵敏地、先我一步做出反应。她蓦地发出尖利的叫声:“不——要——”
“你吵什么啊?真的是,无法无天了。”舅舅呵斥的声音更大,盖住了表姐的叫声。他抬手作势要打她,被表姐躲开了。她从床上跳下来,抱着刘美丽径直走到桌子前面,端起桌上那碗剩下一半的糖拌西红柿,不带一点犹豫地倒在刘美丽的身上,然后猛地摔碎了那个碗,接着刘美丽也被摔在地上——她的塑料眼睛半张着,红色汁水顺着金色头发淌下去,把粉色蓬蓬裙的颜色不断加深,看着像伤口在往外渗血。
舅舅更生气了,迅速抄起掸子就要打人。舅妈和外公赶紧过来,一个搂过表姐,一个拦住舅舅说:“有什么话好好说,干嘛打孩子。
乱成一团了。我和妈妈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开交才好,直到妈妈的手机响起,是爸爸打来的,说他已经开车到外公家楼下了,如果东西收拾好了,现在就可以下楼。有了一个可以撤离战场的由头,妈妈飞快地把大包小包拎好,一边牵着我往外走一边说:“她爸的车到了,我们就先走了。”
那个暑假之后,一直到舅舅如愿借到装修款、新家装完、搬离外公家,妈妈都再没有把我送去和表姐住过,我和表姐在一起的假期就这么成为了过去式。后来只要谈到表姐,妈妈都会啧啧两声,说你表姐么,一直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当然,这句“不省心”背后的故事,大部分是由舅舅转述给妈妈听的。听他的意思,似乎从各个角度来说,无论是性格、学历还是择业,表姐没有一件事情是做到令他满意,令他不丢人的。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妈妈让我不要和表姐接触太多,免得被她带歪,带得不正常。于是我在妈妈的把关下过了很长一阵子她所认为的、比表姐更“正常”的生活。也就是说,从小学到大学,小到发型与性格脾气,大到大学选专业,我几乎从未自己选择过,一切都由她来做决断和操办。我只需日复一日地呆在学校之中,乖顺地准备下周的作业,准备下下周的月考,准备下下下周的教师资格证考试……家里人对我很满意,在他们眼里,我一度在那条既定的路线上运转得十分正常,不出意外便会很快从一个正常青年人平稳过渡为一个正常成年人,继续按照他们为我规划的路线走下去,考教师编,回家乡中学当老师,然后相亲结婚,过上最令人省心的生活,可惜后来还是出意外了。
大学毕业那年,我在语音通话里跟妈妈说想先留在上海工作一段时间,暂时不想回家,也不想考公考编。妈妈问为什么。我说一毕业就回家乡工作生活虽然安逸,但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也挺消磨人的,我想走出去看看,看看自己还有没有其他的可能。这是真话,但其实我还有没说出口的理由是,如果在异地工作,就能从家里搬出来了。换句话说,也就能从爸妈亲戚们的期待里搬出来了。在其他地方租住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这或许是一个新的开始。倘若我未来二十年的人生仍旧只是在重复从前二十年那样的正常生活,那我这一生大概从未真正活过。
妈妈在电话那头难得地骂了句脏话,隔着手机,我感受到她的愤怒,为自己才发现女儿悄悄萌发的、晚熟的叛逆之心而感到愤怒。她说,你懂什么,你这就叫一手好牌被打烂了。等着看吧,你迟早是要后悔的。妈妈的话听着像一个笃定的预言,可到底怎样算好的生活,怎样算坏的生活呢?我本来想这么问的,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这次通话之后,有两个月的时间,妈妈都没有和我联络。一个人住到上海之后,她才给我打了电话,但对话就变得不冷不热,我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心里有点烦乱,但还好,更多的是如释重负。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被人按在水底沉了许久,终于可以探出头来冒冒泡了。原来一个人在放弃他人对自己的诸多期待后,心里会如此踏实,这种时候我会想起表姐来,我想她大概是能够理解我的,虽然我从来没有真的问过她。
吃饭的时候,过往回忆走马灯似的一个接着一个闯入脑子,哔啵作响后又一个个破碎,扰得我有点心不在焉,但表姐看上去心情不错,打了个响指,跟我说糖拌西红柿做得不错,“糖放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有大厨风范了。”
我笑笑说:“别捧杀我了,这道菜鬼都能做好不好。”
“你说这顿饭算不算乔迁饭呢?”
“那当然算,恭喜你换新城市,迈入新生活了。”
“说起这个,我倒确实是迈入新生活了。”表姐说,“不过你舅舅肯定又觉得我给他丢人,快三十岁的人了还不想着怎么买房买车安定下来,不仅还在租房子,还敢辞职,真是一点不着调啊。”
“不,你一点也不丢人,从来都不。你不委屈自己,这叫勇敢。”我脱口而出。我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偶像剧式的话。大多数时候,我都习惯用场面话遮掩心绪,这比执着于表达自我要简单太多,而且足够中立,就不会引发歧义与波澜。但此刻此刻,有些话好像鱼刺般卡在喉咙里,吐出一点来就舒服一点。
吃完饭后,表姐去洗碗,我帮忙收拾桌子。一开始没有人说话,厨房的窗户敞开着,初夏的夜晚,上海又开始落雨,水珠叩击玻璃,发出不断变奏的哒哒声,一声又一声。我沉默着收拾了一会儿,然后听见表姐说:“有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厨房里的光很暗,我转过身,只能看到表姐站在水槽前的侧影,她的声音很轻,不仔细听就会被窸窸窣窣的水流声盖过,“以前我对你不太好,总是欺负你。”
“没有。”我以同样的轻声反驳了一句,扭头继续抹桌子,把剩菜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
过了一会儿,表姐又说:“以后经常来我家吃饭吧。”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表姐好像把“我家”两个字的发音咬得很重。
“好呀。”
外面的树摇得很厉害,雨应该快要下大了,我伸手去关窗户,雨水砸在额头上,丰盛而潮湿,我想,梅雨天过后,新的夏天又要来了。我的心中升起一点小小的雀跃,随水痕不断扩散、蔓延。
来稿信息
真实姓名:江芷晴
身份证号:320125200211190021
联系地址:上海市杨浦区五角场街道国顺路400弄8单元403
手机号:13390780657
就读高校:复旦大学
专业:中国语言文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