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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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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求海》+间距

(一)

海念已经三年没回来了。

她是十三岁走的。

这个地方的名字有点奇怪,叫求海村。乍一听,不奇怪。怪就怪在村里竟没一人能说得出咱们村为啥叫求海村。村子在群山里头,一般人家若有事要去趟最近的县城,最少也得坐上三小时的车。村里有人专门干这个,一辆老旧的车,比小汽车长些高点,车前面同小汽车一样,两排五个位子,常常却能挤出七八个人的地儿。车屁股则比小汽车大得多,总是塞满各种货,一箱箱一袋袋的。是什么?不知道。车子隔两天出发一次,人多的时候还好,最多不过是屁股容易坐麻。人少的时候,车在山里兜兜转转,一圈绕一圈,人在车里东倒西歪,一会这边一会那边。就是从不晕车的人,第一次坐也要吐上三两回。村子里大多人姓何,有一部分山上头里下来的,姓李。海念一家就是姓李的,海念还有个哥哥,叫海生。

海念的家就在村头。沿着河边公路走,望见一棵老银杏,老银杏旁有一条泥沙路,堪堪可过车,路的两边分别是一个小的菜园和一大片稻田。菜园是海念家的,瓜豆蔬菜,四时不缺;稻田一角也是海念家的,仅半亩,常年种双季稻。再往里去,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正对着稻田。院墙下半截是砖砌的,红砖打底,上半截刷了白。大门是红木的,贴着一副红纸金字的春联:

镬耳收得云气暖

趟栊放出日华新

横批:人勤春早

门里是一个很宽的院子。院子里一边是牛屋、柴房;一边是猪圈、鸡窠,养鸭的时候鸭和鸡是笼在一起的。正北面是住房,有两层楼,一楼是客厅和卧房,二层是两房间和一个巨大的仓室。屋顶和窗户都是木头做的,旁边连着厨房和厕所。厨房前的一小块空地上种着三行白菜,零零散散还有十几株茄子和一小片葱。靠近客厅的地方一左一右有两棵铁树,据说开过三次花。

海念一家有五口人,海念和哥哥海生,他们的爸妈和奶奶。奶奶年纪大了,身体却还十分硬朗,半白的头发无论什么时候都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的衣服笔挺笔挺。有些耳背,远远地和凑近了说话都听得清,唯独不远不近的喊话是听不到的。一双眼睛半浑半清,包着东西但却明亮亮的,像一对琥珀。奶奶是闲不住的,一天不闲着。她心里总有该做的事,喂猪,拌鸡食,种菜,除草,浇水,编竹篾——她编的竹筐尤其好看,洗衣做饭,扎鞋垫......海念爸爸是村里的干部,村里没什么大事的时候就和海念她妈一起对付山下的田地;但凡村里有大事他就必须得去帮忙,当然不白干,是按日算工钱的。

这一对兄妹,哥哥比妹妹大三岁。哥哥海生长得有些秀气,瓜子脸,眼睛大大的。小时候抱出去,人见了总要对海生妈说句:“你们家这妹子生的可真俊。”长大后,应着“农村家的孩子早当家”,慢慢的倒也显出几分敦厚来。妹妹海念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尤其是眼睛,像是黑色的游鱼徜徉在一汪清潭中,潭波流转,游鱼灵动。一头秀发,乌黑发亮,一根红绳简单地把头发扎在脑后,马尾辫,哥哥海生却说分明是泥鳅辫,滑溜溜的,动起来抓都抓不着。

兄妹二人都在上学。妹妹念小学,哥哥上初中。放学后,兄妹两人总黏在一起。邻里有说妹妹喜欢缠着哥哥的,有夸哥哥习惯照看妹妹的——就像山涧绕着青石转,说不清是溪水恋着石头,还是石头拦着溪水。不过在农村,说一句妹妹是哥哥带大的也绝不为过。海生去放牛,海念就把书包斜挎在肩头,晃悠悠地跟在哥哥身后,或拿个课本背诵课文,或就坐在草墩上,呆呆地盯着牛噘草,想到什么就说些什么;海念要上街卖些家里种的菜,哥哥也必跟着一块去,坐在一旁帮着算账找钱。

春末,海生和海念一块上街。出了家门,经过老银杏,来到马路对面。成片的竹林倚靠着小河蜿蜒前行,河水不厌其烦地冲刷着探出水面的数块巨石,发出“哗唰——哗唰——咣当——咣当——”的声音。经过一个路口,周围的老竹子环抱住一个白褐色的石碑。石碑近两人高,顶端呈屋顶状,从上往下,赫然是“求海村”三个大字。再往前,路旁有座石桥,通往河对岸的稻田。石桥下,河面上,一群蜻蜓胡乱地绕圈,透明的翅膀在午后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好似潋滟的河水。桥头一侧两株古木虬枝盘结,树冠如云。树下是几块石板石凳,偶尔可见何大伯,李大婶等人在那打牌。若是碰巧同谁对视上,海生、海念就会走近些打招呼:“大伯好,大婶好。”然后再由海生解释一句,大伯、大婶你们玩,我和我妹还要上街。若是没被注意到,兄妹俩就不约而同低下头,快步走过去,装作着急赶路的样子。

海念她妈曾在饭桌上对着叽叽喳喳的两兄妹笑骂:“在家你俩喜鹊,在外就两鹌鹑。”

“才不是呢。”海念听了可不乐意,一边嚼着嘴里的饭,一边回嘴,“在外面我跟哥哥也有话说。”

可不是嘛,两只喜鹊出了门,嘴就没停下来过。兄妹间很少有热切的讨论或不服气的争辩。大多时候,无非是海生捡根竹条抽打路边的狗尾草,抱怨数学王老师课上把题讲的稀烂;海念瞧着路边看不腻的景色,学老师用尺子敲黑板训人的模样。有时兄妹俩干脆将话题抛给路过的风——看见风吹老树换新芽就哼两句歌词,望见云头压得低了,便猜午后会不会落雨——总之瞧见什么说什么。

“哥,你说我们村为啥叫求海村呀?”

经过刻着村名的石碑时,海念就曾问过。

“不知道。”

“那晚上回去问问爸妈。”

“嗯。”

“你记得提醒我,我怕忘了。”

哥哥海生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一路过了桥,上坡,再经过一个小加油站,便到了集市。

一条笔直的水泥路,满街的尘土与叫卖。路边是两排铺子,一路上啥都有:邮局,粮油店,小药店,理发店,衣服店里满墙挂的衣服和布,肉铺里吊着长长的猪肉和骨头,五金店,杂货铺,小黑狗、大黄狗满街的跑,不知谁养的鸡趾高气昂地满街上踱步,像旧时巡逻的卫兵......商铺前的空地是摆摊的地方,有推着车来的,有地上扯块布就坐下的,远远望去,有时甚至瞧不见背后的商铺,只见店前摆摊的人。

街后连着巷子,里面是串成一片的小楼,白的,灰的,暗暗的。拇指粗的锈铁柱子一根根地锁住每一户的阳台和窗户,风一吹,穿堂而过,带起一片畅快的呼啸。巷子是孩子们最熟悉的迷宫,哪个路口能最快到街上去,哪个路口直通田里,没有哪个孩子不清楚。迷宫是天然的游戏场所,街头巷尾时不时总会传出“破锣嗓子”们合在一起的叫喊:

“点指兵兵,点着谁人做大兵……”

“点指贼贼,点着谁人做大贼……”

紧接着就是劈里啪啦的脚步声和快到不能再快的倒数: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

女孩们一般是不轻易和男孩一起玩这类游戏的,三个女孩凑一起就可以跳皮筋。

小皮球,香蕉油

鸡仔落地咪梳头

梳头梳得光

剃头剃得滑

陈德容,李小龙

问你捉唔捉?

跳到更高时继续唱道:

一五六,一五七

马兰开花二十一

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海念要是听到了,会小声地跟着唱一段。她只在学校里玩这些游戏,要么就是过年后——一年之中最清闲的日子。平时瞧见了,最多不过站在一旁瞄两眼,喊她去玩,她总摇头,称自己一会还有事要做。也是,此时海念就带着哥哥轻车熟路地穿梭在各个商铺间,给家里打酱油,替奶奶配丝线,给妈妈买面,给爸买旱烟,给自己和哥哥买盒黑色圆珠笔芯。一圈下来,还剩鸡饲料没买。

海念拉着哥哥走向街角的一家饲料铺。离店里还有七八米时,海生就见一男孩——估摸着十二三岁的样子,坐在店里,咧开嘴冲他们笑。海生转头看向妹妹。海念这天穿了一件粉色夏布上衣,衣服上印了只棕色卡通毛绒熊,下边是灰色棉裤,脚上穿了一双胶扣式网格布鞋。见妹妹脸上带着笑,海生嗤笑一声:

“他谁?”

“班上同学,奶奶之前也一直在他们家买饲料。”

海生跟着妹妹走上前,还有几步时,男孩便从木头凳子上蹬起身来,小声叫了声:

“李海念。”

海念眨了眨眼,伸手轻轻晃了晃哥哥的衣袖,介绍说:

“这是我哥哥,李海生。”

“海生哥好!”男生立马扭头看向海念身旁站着的哥哥,礼貌地点头问好。

海生冲他点了一下头,男孩接着说,买饲料?说着绕过门口摆着的两辆蓝色铁皮小推车,走到屋里堆起的一袋袋饲料旁,指着一袋装得鼓鼓的浅黄色塑料编织袋,问,跟以前一样吗?海念嗯了一声,男孩抓住编织袋的两角,侧着身子,把饲料拎到了门口,低声说,二十。

海生从上衣外套里的口袋中翻出了一张十块,两张五块递了过去,男孩说了声谢谢,把钱放进桌子抽屉里,又扫了眼海生手上提的东西,说:“用不用借你们辆小推车,或者你们先回去,晚些我让我爸给你们送下去。”

“不用啦。”

海念脸上扬起笑,用手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再从哥哥手中拿过酱油和三个塑料袋,海生则弯下腰把一整袋饲料扛在肩上,朝男孩点了下头,先一步走出了店门。海念小跑过去跟在哥哥身后,出门后又回头挥了挥手,喊道:

“谢啦,拜拜。”

男孩妈妈听见声音从店里的隔间走出来,见自家儿子还傻傻站在原地,恨铁不成钢地说:“哑巴了?客人走了不知道打声招呼送一送?”

(二)

三月的天说变就变,走出集市,大概是下午四点,空气沉沉的,风赶着一大片乌云,驱逐走村子天上的“原住民们”。

“要下雨了,哥!”海念有些不安地说。

“嗯,我们走快些,争取十五分钟到家。”

经过石桥,成群的蜻蜓早已不知所踪,两只燕子一前一后从稻田飞来,又化作一条黑色流线向着村子滑去。

雨来了!先是疏雨叩竹的嗒嗒声从远处飘来,在风过林梢的沙沙声中显得异常响亮,像是舒长低沉的前奏中惊起清脆明亮的鼓点。紧接着就是豆大的雨点打在水泥路上,将灰白的水泥路点缀成一片墨色。

“等一下。”

感受到雨点打在脑袋上,海生停了下来,将肩上的饲料扔在地上靠着小腿立着,一边指挥海念把塑料袋扎紧打结,一边把外套扯下披在妹妹头上。走!说话间海生又重新将饲料抱回肩上,大步朝着家里迈去。

穿过长长的路,透过长长的雨,看到老银杏了!

“哥,你看那是不是奶奶?”海念突然大声喊道:“奶奶!”

银铃般清脆的声音乘着风透过重重叠叠的雨幕,泥沙路上打着灰雨伞正朝着银杏树走去的老人停了一下,寻着声音的方向望了一眼,迈快了步子。海念朝前跑去,赶在老银杏树前奔到奶奶跟前。

“念念,你哥呢,淋湿没?”

“奶奶,还有没有带伞?”

顾不上回答奶奶的话,海念把手上的东西一股脑地塞给奶奶,从奶奶手中接过一把红雨伞,撑开,又急忙朝着哥哥跑去......

就这样,一边是高高的青林翠竹,一边是低低的嫩绿稻浪,一高一低间的马路上有着一高一低的身影,互相紧靠着朝银杏旁、雨伞下的老人走去。在这不到百米的路上,海念忽然觉得世界慢了下来,在雨落万物所激荡起的嘈杂声响中,她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和哥哥的呼吸声,炽热而短促。她在心里模糊地意识到:有些担忧并没有那么重要,有更加重要的,远胜过那些她所担忧的东西。意识到这些后,海念偏头看向哥哥的侧脸,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知道,自己的哥哥一定比她早的就意识到了。

“生子,念念,走,快回家,我下午一看这天就晓得要坏,想你们可能还在市上,也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就想先烧着水,要是路上淋湿了回来也好先洗澡,哪晓得你们走那么快,走,赶紧回家换身衣服先,你看你们这全身都湿透了,你妈刚也到家了......”

在奶奶的絮絮叨叨声中,祖孙三人迈进了大门。听见声音,海念她妈从厨房探出个头,大喊着问道:

“淋湿没?”

“淋成落汤鸡啦妈。”海念大声回应。

到了客厅,海生将饲料放下,原地蹦跶了两下,扭身甩头,抖落一圈水,海念在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哥,你这动作好像刚洗完澡的路路啊。”

路路是家里养的土狗。因为是奶奶从路边捡来的,所以干脆取名叫路路。路路讨厌水,每回给它洗完澡后,就像个陀螺,可劲地转,直到将一身毛重新甩得蓬松起来才肯罢休。

“别贫了,快去拿桶洗澡!”妈妈走了过来,说:“生儿,你快洗,洗完你妹洗。”

此时奶奶也从房间走了出来,将刚收下来的衣服塞给海生。

“还是妹妹先洗吧,她也湿透了。”海生摇了摇头说,“妈,你看饲料湿了没,湿了就赶紧铺开晾晾。”

“别管啦哥,你先洗,你快的时候不是三分钟就洗好了吗?”海念不由分说地把哥哥推到厨房,掀开灶台大镬盖,拿起一旁的红色塑料水瓢,作势就要往桶里舀水。海生哪能拗过妹妹,一把抢过水瓢,几下就装好半桶,提着去了厕所,紧接着厕所里就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附着一句:“我很快,你快去找好衣服来。”

等海念拿好衣服来到厨房,海生已经穿戴整齐地在替妹妹往她的两个小桶里舀水了。

晚饭上,趁妹妹还陶醉在爸爸的表扬中,海生不动声色地将盘里的最后一块肉送进了嘴里,接着若无其事地用胳膊肘碰了碰坐在旁边的海念,说:“路上你不有问题要问嘛,现在问啊。”

“哦!”海念一拍额头,瞪大双眼嘟起嘴,做出一副突然想起来的夸张模样,问道:

“爸妈奶奶,你们知道我们村为啥叫求海村吗?”

海念她爸愣了一下,挠挠头,说,你这一问我还真不清楚。我记得我小的时候也问过,当时妈你们是不是也没说出个道理来。奶奶嗯了声,接过话来。她也不清楚,不过以前倒是听说——说是自打有人住在这起,这地方就叫求海村,从来没变过。

“那村里大家都不知道吗?”海念有些不甘心地接着问。

“以前肯定是有人知道的。”奶奶叹了口气说,“不过知道的那些人要么老去了,要么搬走了,现在村里可能还真没人能说得上来。”

“那奶奶你以前怎么没问?”

“问问问,哪有那么多空问,就像你叫李海念,你哥叫李海生,这地方就叫求海村。”妈妈不耐烦地打断。

“那我最后再问一个。”

海念伸手在脸边比出一个一,试探地轻声说:“为什么给我起名叫海念,给我哥起名叫海生呀?”

铛!筷子触碰碗边发出的脆响凝滞在空气里,明亮的橘黄灯光泛起一圈阴翳,像是丝绢画布褪去鲜艳的彩绘,留下哑黄的底色。爸爸的指尖僵硬地蜷缩在后颈的发丛中。妈妈抿着唇,眼眸低垂,头瞥向一边。奶奶依旧端坐在椅子上,碗半扣在嘴边,右手颤巍巍地抖着筷子小口小口赶着碗里仅剩的小半团米,眼睛紧闭着,眼皮不住地颤栗,像在克制什么。

汪!汪!

路路忽地站起来,冲门外叫了几声。犬吠声下,屋内重新鲜活起来。妈妈笑着甩下一句“算命的起的”,起身开始收拾碗筷。爸爸则坐到木头沙发上开始看今天的报纸,奶奶回房间拿出她的针线盒,坐在矮凳上开始扎鞋垫,听儿子给自己讲报纸上的事。海念还想说些什么但被哥哥拽回了楼上,说要检查一下她写的作业。一切就跟平常一样。

天上月明星星闪,

地上蜗牛踽踽行。

瓦间老鼠跌跌过,

屋内众人缓缓眠。

(三)

早上,海念妈同往常一样在楼下喊了两回,迟迟不见海念下来,只好砰—砰—砰—地走上楼,打开房间门,冲里面喊道:

“李海念,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没听见动静的妈妈来到床边,拉开蚊帐朝里看去。海念蜷缩在靠墙的一角,被子在脚边卷成一团,许是听见了声响,海念翻过身,脸颊上浮起一片潮红,细碎的刘海紧贴在额头上,缝隙间还能看见细密的汗珠。

“念念,醒醒,念念?”

妈妈推了推海念的肩膀,一只手往海念额头探去。烫!

海念这会已经醒了过来,她只觉得自己浑身难受。头、手脚、身子似乎放哪都不得舒服,睫毛像被胶水牢牢地黏在眼底,挣脱不开,只能半眯开眼,让光一点点从眼角流进眼眶。

“——妈。”沙哑的声音从喉咙一点点挤出,海念用头挤着枕头,双手撑着床板,想要坐起来。

妈妈推开床头边的窗户,伸出头朝下面喊,老李,念念发烧了,你打个电话向学校请假。说完弯腰拿过床尾的被子,重新盖在海念身上,柔声说,念念你再躺会,一会我让奶奶烧着水,等你精神点就起来吃点东西,然后洗个澡,让奶奶帮你抹点药酒到背上,裹着被子再睡一觉就好了,妈今天要到山下插秧,这几天你爸也忙,村里一堆事等着他处理,你在家好好休息,妈下午就回来。

“妈——!”

“妹妹发烧了?”海生和爸爸闻声走了上来。

“是不是昨天淋雨着凉了?”爸爸朝床上看了眼,叮嘱一番后就到楼下座机前开始拨号。

“别端着碗杵这了,吃完赶紧踩车去上学,还很早吗?”妈妈冲海生说。

“要不让爸帮我也请个假,我留在家照顾妹妹?”海生试探着问道。

“你留下能干嘛?有你奶奶在就够了。”妈妈推着海生出了房间,有些不耐烦,“吃完没?吃完快去上学!”

“知道啦妈,不会迟到的。”

临走前,海生回头对着房间门大声地说:“妹,面我一会给你放锅里,你醒来记得热热再吃。”

听见哥哥的话,海念窝在被子里昂了一声,又将头挪向靠窗的那侧,直到听见一声自行车迈过门槛时发出的吱呀声才重新缩回床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晚上,好点了;第二天早上,还烫;第三天,烫!

海念从没发觉,原来自己可以是那样脆弱。头痛,脖子僵硬,哪怕只是躺着也疲惫不堪。就连空气仿佛都在跟她作对,像一条无形无边的湿毛巾,无时无刻不在捂着她的口鼻。她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什么时候才能像平常一样——天没亮醒来却也精神百倍,叠被子,洗漱,吃饭,然后踩着晨曦洒落在地上的晨光,一蹦一跳地走出门去上学。她知道集市上有村里赤脚医生开的药店,她没去过,她想或许自己应该要去看医生了。可自己去?叫奶奶一起去?想到这,她心里又涌上一阵委屈。她不知该怎么开口,更不知道该向谁开口。这就只是个发烧而已。每次发烧不都是擦点酒就可以好了吗?她忽然间又记起有次过年前发烧,她躺在床上,奶奶将一个烤橘子贴在她手心里,说这样能把病气拔出来,她不信,可的确当天就退烧了。但如今三月末,上哪找橘子去。

第四天早上,公鸡刚开始打鸣,海念就醒了。她翻过身,平躺在床上,透过蚊帐静静地看着房顶木板的纹路。过了一会她就听见奶奶推开院门的声音,然后是路路从狗窝里窜出来,绕着奶奶打转的吭哧声。又过了几分钟。妈!早啊!这是妈妈起来后跟奶奶问好,海念心里想到,就差爸爸和哥哥了。嘎吱!念头还没落下,海念就听见隔壁哥哥穿上鞋后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窣——吱——自己的房间门被小心翼翼的推开,是哥哥。海念闭上眼,装作还没睡醒的样子。一只温暖的手贴上了她的额头,她不由缩了缩脖子,额头上的手就离开了。咚—咚—咚—爸爸踩着木楼梯走了上来。

“妹妹好点了吗?”爸爸站在楼梯间,朝着海生问道。

嘘——海生把手放在嘴边嘘了一声,从房间走出来,轻轻带上了门。

“爸,我想中午放学回来带妹妹去看病。”海生说着走到楼梯边,目光炯炯地朝父亲看去,声音低沉,一副势必要这样做的口吻,“妹妹已经发烧四天了!”

闻言爸爸抬起头,目光中带着诧异和一闪而过的欣慰,点点头,低声说:

“是该去看看了,那你们去吴恙药房找吴医生,我等会给你钱。”

说罢父子两走下楼。房间内,海念睁开眼,忍不住想笑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一阵翻滚后好似懊恼般把被子扯到鼻间,掩盖住压不弯的嘴角。

一上午海念都在期盼中等待中午的到来。她先是起来喝了点粥,在院子里晃了一圈后又重新回到楼上,感觉好了点,于是翻出数学课本开始写前几天落下的作业。写了一阵后下楼喝水,一抬头,八点半,哥哥还在上第一节课。就这样反复两次过后,海念有些撑不住地靠在床头,将课本往旁边一摊,恍惚间又睡了过去。

“念念,念念?”

在一片压抑的黑中,海念睁开眼,等回过神来,就见奶奶坐在床边。

“吃饭嘞。”

“哥哥呢?”

“你哥刚放学。”

“吃什么奶奶?”

“你想吃什么?”

海念没有回答,掀开被子,自顾自地爬起来。

“要不要再给你抹点药酒,抹完你吃点饭,等你哥回来你们要上市就上。”

药酒!药酒!这几天都涂了多少回了!海念心里生出些许烦躁,却还是闷闷地嗯了一声,重新趴回床上。奶奶将气味冲鼻的药酒往她背上一倒,随即那双粗糙的手掌便用力揉搓起来,像在揉面团。

午饭是豆角炒茄子,半截腊肠,还有一个荷包蛋——都是海念爱吃的。海念坐在木头凳上,手靠着略微冰凉的黑石板桌,端着碗往嘴里塞饭,眼角始终注视着大门口的方向。

终于,脚边的路路撒腿朝门口跑去,随后一辆银灰色的自行车从门口探出头。路路!让一下,你挡住我停车啦!耳边传来哥哥温柔的叫喊。海念夹起碗里的荷包蛋,就着米饭,大口大口地往嘴里赶。待消灭掉碗里的最后一粒米,海念放下碗,朝奶奶说声吃饱了,便朝着院子里溜去,正好迎上刚放好车的海生。

“妹你好点没?”

海念点点头又摇摇头。

“吃饭没?”

“吃完了。”

“那我们歇一会就去看医生?”

海念点点头,说了声好。

正午,太阳爬到头顶,小小一个,被四周的云挤着,没有什么威力。海生撑着一柄深蓝色雨伞罩着妹妹走在竹林边上。阳光透过云层照在竹林里,风一动,竹叶一晃青绿一晃深绿。

从出门到现在,除了海生对妹妹说了一句“累了就告诉我”之外,兄妹俩再没说过话。直到刻着村名的石碑出现在路旁。

“哥,你知道海是什么样吗?”

海念伸手指向石碑上的海字,声音有气无力,像飘落的木棉絮。

海生顿了顿脚步,顺着妹妹苍白的指尖望去。石碑上大大的黑色海字苍劲有力,在摇曳的竹影中岿然不动,好似一道深不见底的海沟,可以轻而易举地吞没世间一切欲望与野心。片刻呆愣后,海生突然攥住妹妹的手腕,一边往前走一边轻笑:哥又没长千里眼,哪知道海长啥样......话音未落又戛然而止,像是冬天呼出的白雾,转眼消散在空气中。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半晌后,少年轻声坚定又藏着些许无奈笑意的话在海念耳边响起:

“妹你赶紧好起来吧,等哥考上大学了,哥带你去看海!”

海念猛地抬起头,朝前扑出半步,眼眸间满是惊喜地望向身旁哥哥的眼睛——那是海念从未见过的眼神,灼人的清澈交织着温柔的锋芒。海念反握住哥哥的手,眉眼弯弯:

”哥你可别骗我喔,爸可说了,村里三年就考了一个大学生。”

“哼,不相信你哥是吧。”海生扬起下巴,喉间溢出一声不服气的轻哼,“你就等着吧。等哥考上了,哥非得把那石碑都抠下一块带去长长见识。”

风荡起海生宽大的衣裳,看上去恍若涨潮时翻涌的浪。

“我信我信!” 海念笑着踮起脚,额头轻轻往哥哥肩膀上撞了两下,“你是我哥,我谁也不信都信你。”

兄妹俩到了集市。正午的集市上没什么客人,大多商铺老板在柜台后支三两张板凳并作一块,便躺下打起盹来。海生牵着妹妹来到爸爸口中的吴恙药房门口。店门掩着,海生轻轻推开门,伸头朝里望去,一中年男子站在柜台后,手里攥着一打纸钞,正一张一张地点着。听见声响,那中年男子好似被吓了一跳,把钱塞进衣服里,朝着门口的方向低呵一声,谁?

海生和海念走了进来。屋内只点了一盏灯,显得有些昏暗,定睛看去,柜台后的男人身穿玄色交领麻衣,一撮黑胡子,脖子上带着一条骨链,神色莫名,显得有些怪异。

海生开口问道:“是吴医生吗?”

看见海生,男人明显地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嗯,你们找我干嘛?”

海生同样松了一口气,将身后的妹妹拉到跟前,说:“我妹发烧烧了四天,一直没好,想请您看看。”

“发烧?四天?”男人看向海念,眼神中突然迸发出发现猎物般的欣喜,他招了招手,示意海念到他跟前,随后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多大?”

“十三。”海念怯生生地回答。

男人从一旁的棕色皮箱中翻出一捆药草束,走到铜制香薰炉前点燃,神色庄重,嘴里念念有词。很快铜炉里升起丝丝缕缕的白烟,沿着药房一排排的橡木箱柜游走,萦绕在屋内。

“你在干嘛?”海生忍不住发问。

“治病,别吵!”

男人瞪了海生一眼,从怀里取出一张黄纸,贴在海念额头上,随即围绕海念迈着奇诡的步子,嘴里吐出一串低沉的音符,嘴皮子上下翻腾个不停,一旁的海生却一个字也没听清。

“有你这么看病的吗?”

海生上前一步,就要拽着海念离开。男人终于停了下来,神情期盼地看向海念,语气急切:

“快!小姑娘,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嗯?”海念感觉一阵昏沉,靠住哥哥的肩,脸上写满疑惑:

“我没看见什么啊。”

男人面带失望地回到柜台后,从皮箱里取出一个贴着抗炎药标签的小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又翻出一个纸杯倒满水,将药片和纸杯一起递给海念。

“喏,抗炎药,吃两片,我再给你包点忍冬和连翘,你回去煎服。”说完转身走到药柜前,一个个隔间数过去,最终拉出标有忍冬,连翘字样的药柜,各抓了一大把包好、装进袋子,又随意扯张纸写了药方,一并递给海生。海生接过袋子,又盯着男人看了好一会:

“多少钱?”

男人面露微笑,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精明的防患于未然的光,摆摆手说,就这点草,不值几个钱,你们拿走罢。海生看不懂面前男人的做法,但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块钱,放在桌上,头也不回带着妹妹出了药店。

晚饭过后,海念忍着恶心,喝了一大碗忍冬、连翘煎出的“银翘散”,简单洗漱一番后,便早早地上床休息了。

喔——喔——喔——

今天的公鸡打鸣声异常清晰响亮。屋内飘荡着一股熟悉的清晨气息,比往日浓厚许多。海念睁开眼,沉没在一片毫无规律的黑中。

还没天亮吗?海念心里想着,先是下意识的摸向额头,一点不烫,八成已经退烧了。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接着揉了揉眼,世界里依旧没有一丝亮光。她扯开被子,冰凉的空气抚过身体,驱散走脑海里温存的困意。手下意识地摸到床边,粗糙的木纹不停地刺激着她的指尖,她的心脏猛然开始剧烈跳动,带着未知的恐惧深入海念的耳朵。咚咚!咚咚!心跳一下比一下清晰、厚重,海念猛地坐起来,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四处找寻着拖鞋的位置,一点点离开床沿,手半伸着在空气中左右摸索,下一秒,膝盖就撞在桌腿上,发出一声轻响。

“爸!妈!哥!奶奶!”海念靠着床边,瘫软在地上,带着哭腔的嗓音一遍一遍地叫喊。

“念念?怎么了?”

最先到的是爸爸,他快步跑上楼,打开房门,正见海念瘫坐在地上,脸上满是慌张,泪水不停地流淌。听见动静的哥哥、妈妈、奶奶也都相继到了房间门口。

“我......我好像看不见了!”

海念的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怎么会这样?”爸爸一个箭步半跪到海念面前,一只手扶住海念的肩膀,一只手在海念眼前晃动了两下,眼睛死死注视着海念那双与以往别无二致却始终没有望向他的双眼,声音微微颤抖。

“一定是昨天那个吴医生!”海生双目通红,右手扶着门,双腿止不住地打颤。

海生将昨天看病的过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你们昨天是找的吴医生吗?”听着海生的讲述,爸妈眉头紧锁,忍不住问道。

“我问了,他自己也承认了。”

爸、妈、奶奶互相对视一眼,随即爸爸沉声说,不管怎样,我们先上集市问个清楚。说着抱起海念,一家人神情沉重地往集市赶去。路上,海念紧贴在爸爸结实的胸膛前,双手紧紧地搂住爸爸的脖子,下巴靠在肩膀上,像个孩童。听着父亲有力的心跳,海念心里稍稍安定。她在心里安慰自己:说不定只是发烧太久,这几天又睡得太多,眼睛放假休息惯了,一时忘了工作,说不定过一会就好了,最多一天,两天也成,三天......三天有点久,可万一......一直看不见呢?以后......以后怎么办?海念心脏骤然紧缩,不会的!谁发烧会把眼睛烧瞎啊?海念试图将不好的预想排出脑海,可那个万一的念头对她来说就好似飞蛾遇见火光,明知靠近的疼痛,但还是忍不住扑入其中。

一行人到了吴恙药房。

“开门!有人吗!快开门!”海生抓起门上的铜门环,使劲地叩在木门上。

“来了,稍等!”

屋内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接着是木门栓拉到底的脆响。铛!门从里拉开了。

一个慈眉善目但不显苍老的男人身着便服站在门后,望着海念一行人,目光停在海念奶奶上,语气温和:

“阿婆,是您不舒服吗?先进来吧。”

“你是谁?吴医生呢?让他出来。”海生上前一步,抢先说道。

男人淡淡地扫了海生一眼,没有回答他的话,转身朝着后堂走去。海生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被奶奶拍了拍肩,只好把到嘴边的话重新咽下去,跟着奶奶一起迈进药房。药房内亮晃晃的,空气中飘荡着干草药冷冽的清香。男人径直走到诊桌后坐下,白色脉枕、陶瓷杯、红手电筒、听诊器、竹笔筒、皮质笔记本和处方笺整齐的摆放在桌子的一侧。男人端起陶瓷杯抿了一口,语气平淡:

“这里就我一个吴医生。”

“你放屁!昨天中午这明明是另一个人,让他出来!”海生急了眼,双手撑在桌上,朝男人吼道。

男人脸上没有什么神情的变化,语气更加平静,说,我上周到县里的医院学习,直到昨天傍晚才回来,周围的邻居都可以作证。

“是吴老二吧!”

海念爸爸放下怀里抱着的海念,神情严肃:“怎么,吴老二先前骗了我们一村人还不够,现在还要治瞎我的女儿?”

“什么?”男人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猛地站起来,朝众人中央的海念看去,“令嫒眼睛看不见了?”

父亲冷哼一声,说,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们个交代,就不要怪我砸了你这店。男人没有理会父亲,朝着海念说,小朋友,你这几天哪不舒服?有没有吃什么特别的东西?海念朝声音的方向偏过头,有些迟疑,但还是回答道,我发烧了四五天,头疼,没吃什么特别的,就昨天吃了......两粒抗炎药和一碗银翘散,然后......然后今天早上起来就看不到了。说完,海念又忍不住哭出声来。抗炎药?银翘散?不应该啊,男人喃喃自语。你是怎么发烧的,发烧前有没有做什么,男人接着问道。没做什么,我就和哥哥一起上集市买了些东西,然后淋了雨,第二天就发烧了。淋雨?男人皱紧眉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急切地说,那天下雨过后你是不是摸了那种很大的蜗牛?

哭声停顿,海念眨眨眼,像是回想了一番,接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晚上上完厕所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两只大蜗牛在路上,我怕有人不小心会踩到它们,就抓着它们放到了远一点的地方......男人听完露出了然的神情,说,你应该是摸了蜗牛之后被感染了,脑膜炎,会发烧,发烧久了可能会阶段性失明。海生站到妹妹身边,指着男人,你骗人,我以前也摸过,我怎么没事!男人没有理会海生,转头看向海生父亲。父亲眯起眼,拳头紧握,沉声道,所以你是不想给个交代?

男人摇摇头,再次端起一旁的茶杯抿了一口水,说,从我爸到我,我们也在这村子给人看病看了几十年。这样,我这有两个法子。你们若是信我,我就给这孩子治,我有把握半年内让令嫒眼睛复明。你们若是不信我,就到县里去看。不过我可先提醒你们,眼睛这病,在县里没有上千块是治不好的。

“我信你妈!我妹就是昨天在你们这看了后才看不见的!”海生怒骂道。

想到爸妈每天早出晚归,几年都没有换新衣服,家里本来也没有多少钱,哥哥马上要上高中,自己也要上初中,海念不等爸爸回答,主动说:

“我相信吴医生。”

海生还想说话但被海念拉住衣袖,海生弯腰凑到妹妹脸旁,听见妹妹在他耳边轻声说:“哥,你答应我要上高中、上大学,要带我去看海的。”

海生听懂了妹妹的意思,低下头不再说话。

(四)

自打海念决定让吴医生治病,一夜间一家人都发生了不小的改变。

奶奶不再没事就到菜园里捣鼓,整天不是在屋里就是在院子里。耳背似乎也好了,无论海念什么时候在哪喊一声奶奶,她总能立马回应。甚至在海念看不见的当天,奶奶就用竹竿做了柄拐杖,不长不短正刚好,握柄处还用毛线缠了一圈,上面扎了只毛线小狗。奶奶对海念说,狗是最护主的,会保护人,还能给人引路。

爸爸联系了海念在县城做生意的姑姑,托她帮忙找了好几箱盲文书送进来。又花钱求人买了一台卡带机和不少磁带,硬生生半天教会了大字不识,只堪堪认得自家人名字的奶奶怎么收放磁带。妈妈则每天更加早出晚归,早上起来就到菜园里侍弄瓜豆蔬菜,吃完早饭就下到地里,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肯往家走。

海生学习变得更加认真刻苦,作业都在学校里完成,从没留到回家写。为了不让妹妹落下学校的课程,回到家后的海生就充当起妹妹的老师。念语文课文,教英语,给妹妹读题讲题,不厌其烦。话讲的多了,一晚上常常要喝上好几大杯水。饲料店的小男孩也来过,知道海念看不见后,更是每周都要来一回,带着学校留的作业,给海念讲班上发生的趣事。

本该变化最大的海念反倒成为家里变化最小的人。仅一晚过后,海念似乎就觉得暂时看不见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吃饭是不用自己吃的,洗澡也是不用自己洗的,想去哪都有人陪着。甚至经历一周磕磕碰碰地熟悉后,海念已经能在家和院子里来去自如了。

早上,海念就在房间里听磁带学习,累了就和奶奶说说话。奶奶最喜欢讲兄妹俩小时候的故事,还有便是海念他爸小时候的故事。有的故事反反复复听了好多遍,海念也从不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这时候,她就像是从一个小女孩忽得一下长大成一个少女,温柔恬静,犹如一个花苞朵儿,还没绽放,却也不再是小草的模样。

吃过午饭后,吴医生就会将熬好的药送下来。刚开始是竹叶石膏汤,后来就换成了枸杞、菊花、山药、决明子、茯苓、赤芍、川芎、石菖蒲等煮成的药,有时还搭配着捣碎的芒硝大黄外敷。海生问妹妹药苦不苦,海念每次都笑,说跟加了糖的凉茶一样,不苦,咽下去还能涌回一股清甜来,不信你尝尝。海生自然不会喝妹妹的药。盯着妹妹喝完,海生又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点。妹妹还是笑,说哪能那么快有感觉,我感觉我以后都不会怕黑了,这比你厉害吧。

看着妹妹还和以前一样,脸上总爱带着笑,可却再没听到过去常有的银铃笑声,海生心里不是滋味。愧疚在一家人心里扎根生长。海念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愧疚就越发根深蒂固。

下午午睡过后,海念喜欢躺在床上发一会呆,再悄悄拿张竹藤椅坐到院子晒太阳。晒太阳倒是次要的,海念就是想一个人呆一会,静静感受阳光的温度,等待一阵清凉的山风,附赠田野间生机勃勃的气息。在万物的低语中,海念回忆起许多模糊的记忆,有的是一个故事,有的是一个片段,有的短短几句话,有的仅剩一种感觉。在日复一日的等待日落里,回忆愈发清澈、美好,就像太阳将角落的阴冷潮湿一点点蒸发后,尘埃也在阳光的流转中孕育出时间的光泽。此时的海念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在不经意间受益无穷:记忆不是往事的坟茔,而是时间的宝藏。它无视岁月法则的桎梏,慷慨地给予每个找寻它的人以馈赠。当历经风吹雨打的表土被掀开,那些特殊、美好和被爱的记忆,便纷纷闪耀出最难忘的甘甜,支撑着人们渡过一个又一个泥泞的难关。

日子晃晃悠悠,一恍惚,六月扬花,水稻灌浆。一眼望去,稻田青绿金黄。

在孩子们期盼的目光中,暑假到了,村子愈发热闹起来。一道喜讯打破了海念一家的沉静:海生考上了市一中。

按村里的习俗,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要办一场升学宴。可海生却不乐意了,死活不同意摆酒请客。他担心村里人说妹妹闲话。像是猜到哥哥的想法,几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海念拄着竹拐杖走出院门,说要去帮哥哥送请帖。海生拿妹妹没辙,只能牵着妹妹挨家挨户地送。很快,海生考上市一中和海念成了瞎子的消息便一同传遍了村子的大街小巷。一时间众说纷纭,有夸海生命好考上市一中的,有感叹海念多好一姑娘却成了瞎子的,也有说祸福相依,命运无常的,说什么的都有。海念安慰哥哥,说反正迟早也是要知道的,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大大方方地讲出来,好过哪天突然被人发现。哥哥还是不高兴,海念又说,在家呆了几个月闷坏了,现在放假了,你要带我出门玩,哥哥说好。

宴席当天,来了不少人,整整摆了五桌。何大伯一家受邀也来了,带着大学放假刚回来的儿子何明。

何明没什么架子,人大方外向,说话幽默,很快就和各家的人聊成一片。吃饭的时候,何明主动坐在小孩那卓,见状卓上的孩子纷纷缠着何明问山外头、大城市的事。何明也不嫌烦,有问必答,讲了很多故事。其中有孩子问何明,大海是什么样的?

何明说,大海是蓝色的,比天还蓝。浪花是白色的,会被沙子吃掉。沙子很小,会偷偷钻到鞋子里去......

桌上的孩子顾不上吃饭,全都眼巴巴地盯着何明,生怕漏听掉哪句话,海生也不例外。他想到自己要带妹妹看海的承诺,看向妹妹。妹妹睁着眼,怔怔地望向正说着故事的何明,清澈无神的双眼里看不见一丝一毫的羡慕,只有浓烈到化不开的向往,在没有波动的苍白中亮起刺眼的微光。海生感觉眼睛酸酸的,连忙低下头,饭里多了两滴晶莹的海水,藏着积攒已久的盐。

宴席过后,妈妈如往年般严厉地告诫海生:不许和别的孩子一起下河玩。之后就放任海生带着海念在家。

头几天,海生还老老实实地呆在家,白天帮着奶奶干活,陪妹妹听磁带,傍晚带海念到村里散步。可没多久,海生就常常一个人出门,大半天不见人。海念问他去了哪,他说和朋友在一起玩。爸妈知道后只当是孩子大了,不愿整天在家,就没骂海生,只是让奶奶多看着点海念。海念也不闹着要跟哥哥一起玩,每天如往常般呆在家里。某天傍晚,海念安静地靠坐在院子里,听见哥哥扶着自行车进门,也不起身,闭着眼呆坐着,一直听到脚步声跑近了。

“念念......”

海生在海念边上蹲下,凑到海念耳朵旁,小声地说:

“哥明天带你去看海,好不好?”

海念睁开眼,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海念说:“看海?”

“嗯!哥知道个小海湾,去不去?”

“在哪?”

“不远,旁边那座山外头,踩单车半个早上就到了。”

“就我俩?”

“嗯!你不要告诉爸妈,咱俩早上去,中午就回来!”

“嗯......”

“‘嗯’什么呀,去不去,去不去?”

海念小小声说:“去——!”

海生跳起来,背靠着夕阳,落下一片剪影,笼罩在海念身上,光影分明恍若一张老照片。风越过红墙灰瓦,抚过青菜茄子,穿过木头窗户,呼噜噜地飞远了,留下一张旧磁带,唱地低低的,回荡起无穷无尽的悠扬与梦幻。

第二天,海生早早就把自行车推到门口,给轮胎打足气,称一会要带妹妹出门去找朋友玩。不知什么道理,吃过早饭溜出门后,海念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手里的盲杖这点一下那敲一下,划在泥沙路上,有时挥在半空,嘴里哼着歌,像在表演魔法。

走到马路边,海生让妹妹坐到自行车后座上。他想帮妹妹拿着盲杖,妹妹不让。等他坐上车后,海念就把盲杖横在他肚子前,两只手紧紧抱住他的腰,一副生怕掉下去的样子。

一路上海念问了哥哥很多话,好像一年没有看见了。

她问,去市里上高中,多久能回来一次?

海生说,一个月回来一次,也可能放假才回来。

她问,是住学校里吗?

“是,学校里有宿舍,很多人住一块。”

“那岂不是要把衣服被子鞋子都带去学校?”

“对,还要带洗澡的桶和毛巾呢。”

“别忘了还要带蚊帐,夏天蚊子可多了。”

“好!”

骑过一段,海念又问:“市一中难考吗?”

“不难!”

“那我以后能考上吗?”

“肯定能!”

“你们班还有人考上吗?”

“没有。”

“那你那么肯定我能考上?”

“你是我妹,我能考上你也可以!”

又骑过一段路,慢慢的海念不再像开始那般紧张。她双臂围拢住哥哥的腰,不抱紧也不放松,像是捧着一只即将北飞的南燕。

七月盛夏,漫山遍野的苍竹老树将山体粉饰成一片浓淡错杂的绿。太阳升起来后,戴在山头的白色魔术帽便自上而下的一点点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山鸟自林端飞出,眨眼间又化作黑点消失在浓荫深处。海念自然是看不见这些的,但她知道。近了是车链子一节节拽着轮齿拖着车轮往前滚动伴随饶有规律的嘎吱声,远了是林间灌木落叶杂草的窸窣声响和不知从何加入的咕咕鸟鸣。扑面而来活泼多变的清晨湿气在驶过一段阳光后又藏进冷冽的山气中,还未来得及感谢这一段贴心的温热,车子又穿入一段荫凉,惊起连绵不绝的风飕飕地往衣袖里钻。风好似从海边吹来,轻轻抚过沙砾,顺着河流越过山脉,带来大海的秘密。树在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似乎在诉说着大海的燥热,而河流则像是大海的孩子,泠泠流淌,带着大海的温柔与包容。

海念将脸贴在哥哥的背上,偏着头细嗅着一路上的风。她闻见风中有河流的清凉、有成捆堆放在路边的竹子木头散落的竹尘木屑,有鸡鸭牛猪的乡村气息,闻得久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唯有一股平淡又不容忽视的甜,自出发起便始终飘荡在空气中,随着山路上自由的风,飘入海念的鼻尖,在身体里晃悠一圈后又从心尖涌出来。海念想说些什么,可能想到的话又觉得不必说出来,想不到的话又自是说不出来。终于,海念将头抵在哥哥背上,小小声说:

“哥,我忽然觉得好幸福!”

声音呢喃飘忽,眼泪无声细长。忽地海念又笑出声来,声音欢快:

“哥,我们还有多久到呀?”

“快了。”

“快了是多久啊?”

“半小时。”

海生加快了速度。过了好一会,海生停稳车,说,我们到海边了。海念从车上蹦下来,手杵着竹杖,像个登山人。海生锁好车,牵起妹妹的手,朝海走去。

“沙子,哥,我感觉到脚上有沙子了!”

海念今天特意穿了凉鞋。沙子从脚弓处溜进脚底,在脚和鞋间来回滚动,痒痒的。海念享受着这种痒。她蹲下来,用手抓起一把沙,在手心揉搓着。沙子一点点流下,落在地上,轻轻的,海念听得见。她说,沙子好小,但比何明哥说的大。哥哥告诉她说,海湾的沙子就是比海滩上的沙子大点。海念卷起裤脚,让哥哥带她去踩海水。海水很凉,漫过小腿但不及膝盖。海念弯下腰,将手伸进海水里,海水从指缝间穿过,像一只柔软的大手包裹住海念的小手,要将海念牵去远方。海念又将竹杖杵进水里,一股水流的力量拽住杖尾就要将其抢走。海念急忙抽出竹杖,愤愤地踩两脚水,溅起小小的水花打在膝盖上,觉得不解气,又用竹杖抽打水面。啪!竹杖抽出一道扇形水花,向远处飞溅开。海念想再玩一次。她将竹杖斜举过肩,再次朝水面打去——一脱手,竹杖甩进了水里!

“哥,我竹杖掉海里了。”

“看到啦,我去给你捡回来。”

竹杖像一条青蛇,顺着水流窜一下就远去了。海生把衣服往沙滩上一丢,一头扎进水里,朝着竹杖游去。

哗——扑!哗——扑!

水声渐远渐小,海念有些心慌不安,她大声喊:

“哥,你快回来,我不要竹杖了!哥!”

喊了两遍始终无人回应。她听见哥哥的呼声,像是在呼救。海念大喊着往前扑出几步,水漫过膝盖涌到大腿,海念被一滩奔流的绝望包围了!她扎在水中,海水打在她的衣服上,冰冷刺入皮肤,海念猛地醒过神来,撕开水流的阻挡,哭喊着朝岸边奔去。她顺着记忆穿过沙滩,拨开来时没有的杂草灌丛,扑到水泥路上。顾不上擦破手臂膝盖流出的血,海念摸索着碰到自行车,拖住车头往马路中央推倒,自己也站到马路中,大声哭喊呼救。

冰冷的阳光刺向海念。不知过了多久,海念再也喊不出一句话。她颤栗摇晃想要就此倒下再不醒来,但耳边始终有一道声音喊着她的名字,告诉她不要倒下。不知过了多久,海念耳边传来车轮的滚声,海念想要举起双臂,想要呼喊,可最后只是踉跄着倒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脑海嗡鸣,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海念伸出手指向海边,沙哑地吐出:

“救......救我哥......哥!”

像是过了很多年。海念睁开眼。在一片刺眼的白芒中,她看见一双带着仇恨复杂的双眼。她看了好一会,认出那是妈妈的眼睛。

“哥哥呢?”

海念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忙问道。

“没了。”

一声轻飘飘的低语,带着歇斯底里的悲伤,一只大手掐住了海念的脖子。

海念瞪大眼,两只手扯住脖颈上紧握的大手,张开嘴,眼睛盯着面前陌生的脸——干枯的眼中只剩下红与黑。海念的双手越发无力,她想就此睡去又担心自己再也醒不来。终于,脖子上的手离开了......

后来爸爸说,妈妈受的打击太大了,希望她能原谅。海念听完心里唯有苦笑:就连她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她哪有资格去责怪妈妈?明明哥哥已经考上高中,很快就能考上大学了,自己为什么非要这时候去看海!海念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罪人!她不敢走出房间,不愿睁开眼。她甚至希望自己永远是个瞎子,不用面对这个熟悉的家。这个她生活了十三年的家,这里的每一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有她和哥哥留下的印记。海念害怕一个人回忆。

很快到了出殡送葬的日子。海念在县城里的姑姑也来了。

送葬的队伍很短,也很安静。没有八音哀乐,没有漫天纸钱。海念姑姑牵着海念走在队伍末尾。队伍经过村碑时,海念停下来,望着求海村三个大字,泪流不止。姑姑摸了摸海念的头,半蹲在海念身旁,一起看着石碑。姑姑问,怎么了?海念没有回答。姑姑站起来,走到海念面前,温柔地擦去海念脸上的泪水。海念忽然问道:

“姑姑,你知道我们村为什么叫求海村吗?”

“知道啊。”

看着海念惊讶到忘了哭泣的样子,姑姑说,我也是有次在市里,碰到我们村以前的一位老人,听他讲的。说是我们村很久以前,有一位老将军,他能上山射虎,也曾治过水患,平时更是乐于助人,很受村民爱戴。后来村子被敌人侵略,他为了掩护村民撤退牺牲了。等村子重新夺回来,修建村碑时,大家便一致决定用这位叫裘海老将军的名字作为村名。一来是为了纪念老将军,二来可能也是觉得这个村名能够守护村子。可当时请人雕刻石碑时,不知怎的就刻成了现在这个求字......

听完故事的海念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她捡起路边的竹条朝着石碑打去,一边打一边放声痛哭:“海,你还我哥哥!求求你,把哥哥还给我!还给我!”

不远处,屋瓦上竖起一缕缕晨雾,是炊烟。河岸边白褐色的竹笋纷纷冒出绿芽尖,一夜夏雨,笋出成林。炊烟和青竹,不知是谁望着谁,或者谁在告别谁。

许是海念不知以后该怎样面对这个家,又或是海念不愿再看见这熟悉的村庄,送葬结束的当天下午,海念就跟着姑姑离开了村子。车子在盘山公路上一圈绕一圈,像个旋转的陀螺。兜兜转转,不离其中。

(五)

三年后,海念考上了市一中。

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天,海念对姑姑说想回村里看看。姑姑很高兴,二话不说开车载着海念进山。三年来海念从未回过求海村。逢年过节,她都呆在姑姑家。农闲时爸爸则会到县城里看她,给她带新衣服和各种小零嘴,临走前总是一番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最终只是往她手心里塞钱,让海念照顾好自己。

山路上风呼呼的从窗外往车里灌,吹散纷纷思绪。海念靠着车门,安静地注视着窗外的风景。

“还有十分钟就到了。”姑姑开着车,关切地问:“你怎么样,没晕车吧?”

海念摇了摇头,闭上眼。忽然,一阵风吹过,海念猛地睁开眼,声音急切:

“姑姑,停一下!”

姑姑叹口气,车子缓缓在路边停靠。

路边是个小斜坡。一片芦苇荡覆盖在斜坡上。淡紫的芦花絮,在阳光下发着银光,软软的,绒绒的,像是一卷起伏的白纱帘幕飘扬在一片低垂的绿芦叶上。不远处的帘幕掀开一角,像是一层厚厚的白雪被扫除一块,露出黄色的大地,在一片雪白中显得异常醒目,恰如一道未曾愈合的伤疤。

细看去,那黄色大地竟是一大滩河沙,紧紧倚靠在奔流的河水旁,不声不响,分明一滩被遗弃的荒凉。

海念冲出车门,拨开面前的芦苇,大步朝着黄沙滩跑去。雪白蓬松的花絮拂过海念的脸颊,被泪水打湿后轻飘飘地粘在海念脸上。海念冲出芦苇荡,一步步踉跄地跪坐到温热的沙滩上,两只手环抱住膝盖,怔怔地望着流淌的河水。这些年,海念跟着姑姑见过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感受过温暖的海水,触摸过沙滩上细小的白色沙砾和椭圆的贝壳,可闭上眼,脑海里却永远只剩下眼前这小小的沙滩和冰凉的“海水”。海念擦去眼泪,对着面前的“海水”轻声诉说:

“哥,你知道吗,我眼睛已经好了,我也和你一样考上了市一中,厉害吧。”

海念想扬起笑脸,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下:

“哥,我见过真的大海了,海水真的很蓝很蓝,沙滩也很软很软,哥,你知道吗,我好想你。”

......

黄昏下,一辆车子缓缓驶向一棵老银杏。

越过一片稻田,一位老奶奶坐在门槛边的石墩上,呆愣地望着面前一大片青绿金黄。一只黄白土狗趴在她的脚边。狗看起来很胖,全身毛很长,几乎看不见眼睛,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尾巴不时贴着地面左右扫两下。

海念会回来吗?

一定会。

回来之后呢?

回家之后会再回家。

             二〇二五年六月六日

个人信息

本名:何展雄

联系地址:北京市海淀区清华东路17号中国农业大学东校区

就读高校:中国农业大学

专业:农业工程系农业机械化及其自动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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