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串清脆的牛铃声依然时常在我梦中响起。在宛北那个名叫朱庵的小村里,一口不知年岁的古井旁,我的童年随着井绳的起落慢慢逝去。
古井的水格外清甜,村里人都爱来打水。天还没亮,井台边就响起杂沓的脚步声:扁担铁钩的碰撞声,水桶触地的闷响,嘎吱嘎吱的挑水声,咩咩的羊叫声,还有我最爱听的——牛铃的叮当声。那时牛是稀罕物,我家就没有。我和妹妹总蹲在门墩上,看大人们来来往往。
“表爷,担水呢?”
“嫂子,在我家吃饭吧?”
“表伯,吃饭了没?”
“大哥,过来歇会儿吧。”
虽然离开家乡已经二十多年了,但我想,王闹的小名至今仍会被村里很多长辈记起。这除了我家地理位置的因素外,还有父亲的言传身教。父亲读过高中,喜欢研读周易、写字和摆弄机械,在家中极为注重尊卑礼仪。在农村人眼里,父亲勉强也算是一个文化人了。每次吃饭时,家里长辈不动筷,我是绝不敢先坐的。有客人或长辈来家,我总会习惯性地倒茶、让烟、端饭,称呼长辈也从不马虎。在父亲的影响下,我和妹妹在村里人眼中,也成了懂事的孩子。当然,我也曾有过调皮的时候,比如下河洗澡、上树偷枣,但每次都是鼓足勇气才敢和小伙伴们一起行动的,事后又提心吊胆,生怕被父母发现。行、坐、言、穿,父亲都有要求。小小年纪的我,在第一年上语文课前,便被父亲在书的封页上写下了“江山代有才人出,望子成龙必读书”的寄语。这句话就如同一双眼睛一样,时刻地盯着我的言谈举止,每看到这句话,就如同看到了父亲那双严厉而又殷切期盼的眼神。小时候最大的梦想便是能每天吃米饭配土豆或豆腐,早上“割豆腐”的吆喝声能为我和妹妹带来很多的想象。父亲拥有这强健的体魄,性格坚毅果敢,年轻时在甘肃当过三年陆军,救过人,立过两次三等功,并以副排长身份退伍。那时候,家里的粮食只能维持10个多月,到了年底就要借粮食吃。父亲为了彻底改善这一局面,用炸药与洋镐在光秃秃的麻骨石坡上凿出了近两亩的花生地,炮声也在村上断断续续的响了几个月。
朱庵村的地名都带着地形:上沟、下沟、南坡、北沟、茅草岭、罗圈沟……让人发怵的就是北沟的地。记得我第一次当“驻车官”那年,我还不满七岁。
村里的花生又到了收获的季节,家家户户都早早地赶去地里,期望趁着太阳没出来前多干会儿活。同时,也怕下雨,家家户户要趁天晴时,将花生赶紧收回场里。
作为本次秋收的“司令官”父亲,计划今天带领我们先去抢收北沟那块最远的花生。待家里的竹筐、镢头、刹车绳和水壶放入老车上后,我抢先钻入了车头,跨上盘绳,拉起妹妹便跑在了前面。我家的老车是父亲亲手做的,选用的木料比其他家都要结实,但重量也比其他家的重得多。那个年龄的我,即便是空车起步时,我也要跳起后才能把车把压低,而后才可以正常拉车。因为是白河岸边的地,我和妹妹都很兴奋地走在了前边。遇到小坡之时,我都会提前冲刺,故意不让妹妹下车,以显示我的驾车技术与能力。遇到下坡之时,妹妹会主动地移向老车后边,使车的重心落在后方,以减轻我抬把刹车的压力。有时也会不小心把车刹停的现象,然后妹妹会立即再向前移一些位置。下大坡时,我是不敢轻易压把的,小小个头的我是没有能力单独降服压把后快速前冲的老车的。有些大坡上不去时,妹妹会立即下来帮我搊车,待我两个全力以赴把车拉上高坡之后,一种极大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此时,我和妹妹会坐在坡的最高处等父亲和母亲的到来。之后,我们会继续沿着北沟那长长的大坡,一直下到河岸边的地里。一路上,尽是老车尾部刹车轮胎的摩擦声。
到了地里后,父亲先随机地薅了几颗花生,并顺手甩掉了裹挟在上面的沙土,看了看今年这块地的大概情况。看着父亲那满意的笑容,我知道,今年的收成不差。父亲刚刚的动作,就好像是在检阅自家的军队一样。花生那齐整整的饱满颗粒,仿佛在对父亲说:“看嘛,天道酬勤呢。”蚂蚱在绿色的叶面上飞舞,仿佛是在告诉着人们,是他们守护了这一片喜悦。一天的劳作开始了,起初时我薅得最快,妹妹其次。不一会,我和妹妹便落在了后边。又薅了一会儿之后,看到迟迟不能追上父母的脚步,我顿时心生一计后,重新调整了战术,从另一头开始反向地薅了起来。就这样,在太阳下山后不久,终于薅完了这片地里所有的花生。当然,在中途休息时,我和妹妹便会兴奋地跑到河边的小溪处,追逐着一条条自由而欢快的鱼儿,重新将能够翻动的大小石块基本翻个动。几十头大大小小的黄牛,各自绕着百米长的牛绳,在长满青绿的河滩上自由的咀嚼着,一天中不时会有几个跳入水中的放牛娃在恣意的欢闹着,将略显平静的水面激起了一阵阵涟漪。父亲告诉我,老家在修鸭河口水库时被淹没在了最深的湖底。偶尔过年时,也会和父亲一起,走向那离老家最近的岸边,点起一挂通知远去了的亲人们回家过年的鞭炮,那时曾祖父、曾祖母的坟就在离水底的老家最近的岸边。夕阳下的湖面,波光粼粼,向远处望去,一片湛蓝。记得有一次,远在西安的堂兄,再次回到老家后,将这片湖面亲切地称之为“玻璃湖”。那次四十多岁的堂兄还带着侄儿在水里尽情地游戏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太阳落山才舍得来我家吃饭。归家的四声布谷鸟在“咕咕咕咕”地叫着,天色也渐渐昏暗了起来,不及休息,父亲和母亲赶紧清开了一条道路,开始装车。老车像休整了一天的战士,在父亲手里轻松地越过了沙土地里的一摞摞花生堆,驶向地的最里头。在家人们的一齐上阵下,不一会,车已经装得远远超过了我的头顶。又一会,高度母亲装车也已经费力。索性,父亲将我抱起高举过头顶,我借着父亲的力量登上高车,母亲拖着老车把,以防前压。我站在摇摇晃晃的花生车上,紧张地接过父亲甩上来的花生,并按照“司令官”的指示将花生有序地摆在车上,妹妹也会时不时的几颗几颗的给我往上丢。我的任务是使小小的老车能够装载更多的花生,并合理地摆放,使其在路上遇到颠簸时不会倾倒。待我紧张地忙碌了一会后,母亲轻声地对父亲说:“差不多了吧?”父亲说:“再装点吧,要不两回拉不完呢。”又过了会儿,父亲也不装了,但我下不来了。我站在车的中央,即不敢向前,也不敢向后,装满的车摇晃得更加厉害了。父亲也够不到我了。父亲说:“跳吧。”我说,我怕花生垛倒了。父亲说:“没事,我扶着呢。”我试了试,还是没敢跳。父亲也试了试,还是够不到。此时,妹妹、母亲、父亲都看着我。我深吸了口气,未用全力的一蹬,落在了紧靠老车右后方的沙土地上。站起后,看到天已经黑了。波光粼粼的河面,也已消失在暮色里。归家的布谷鸟,在傍晚的夜空中持续地“咕咕咕咕”地叫着。母亲拿来刹车绳递给父亲,在他们的配合下,将今天我们一家人辛苦了一天的一半成果,牢牢地捆缚在了老车上。刹车绳系紧后,父亲喝了口水后,将水壶分给大家。母亲喝了之后,又递给我,我说不渴了,就没喝。父亲说:“娃儿,喝点吧,省里带回家。”我就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然后把水壶给了妹妹去背。父亲说:“走吧”,“走”,母亲和我说。妹妹背着水壶走在后边,我们走在前边,地里压出了两条深深的车辙印。
没有牛的人家,总会有星光作伴。北沟的长坡,在黑暗中攀爬,这对于我们全家人而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即便看不清道路,但这条路凭着约莫也能走回去。满载庄稼的老车,在黑暗里行走时发出吱吱的声响,仿佛生怕我们将它跟丢了一般。夜色中的老车,已不是我和妹妹能够玩乐的玩具了,此时唯有如父亲般强大的人,才能够拥有那驾驭这头“不听话怪兽”的力量。
在北沟的大坡上,那头“怪兽”又把我们拦住了。此时,父亲改变了他的战术,终于委派我为“第一驻车官”了,而妈妈在“第一搊车官”岗位上早已是一名老兵,妹妹也接替了我的“运水官”职务。只看她小小的个头,脖子上跨了个军用水壶,走路时脚都可以踢到水壶,还随时准备着给我们水喝)。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找能挡住老车下滑的石头,有时还会把牛粪当成石头,赶紧在草上抹掉脏污,再接着找。找到石头后,我就紧紧地握在手中,等着父亲发号施令,随时准备“修理”这头“不听话的怪兽”。在第一次执行任务时,我本想大显身手,结果因为紧张、光线黑暗,再加之动作不熟练,把一个车轮的石头丢偏了。父亲刚想喘口气,就感觉老车没停稳,于是他瞬间爆发出全身力气,把车横向扭在路上。母亲赶紧捡起丢偏的石头,替我补位,并精准地将石头垫在车轮下方,一家人这才松了口气。我们虽然才走了不到五分之一的坡路,但看着已经艰难爬上的一段,成就感油然而生,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一样。“驻车官”“运水官”虽然没有“司令官”和“搊车官”那么辛苦,但紧张和用心程度一点也不比他们少。我和妹妹坐在北沟的半坡上,也学着大人的模样,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被我们暂时制服的“怪兽”,我信心突然大增了起来。我觉得制服它一次,就能制服它第二次。当时还不足 7 岁的我,甚至有了代替父亲试试的冲动。我拿起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在父亲的保护和授意下,准备挑战下这头“怪兽”。可惜,最后连老车把都压不下去。有时候,我们靠着父亲步步为营的战术,真能成功地征服这头“怪兽”;但有时,也会因炎热、黑暗、路滑、饥饿,再加上不小心装车过重,我们也有被暂时打败的时候。今天,又是在半坡上左扭右拐、左垫右支的尝试多次,这头“怪兽”还是难以驯服,实在上不去了!(记得第一次看到无所不能的父亲青筋暴起,多次吐沫星子搓手仍然无法让装满庄稼的老车向上半分时,那时我第一次心疼起了父亲。那时的我,是多么希望我家能再次拥有一头牛啊。从那以后,我在下课的间隙也会时刻关注着学校后坡大路上的庄稼车,只要看到上不去的车,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我都会飞速的跑上去大搭把手。后来,每次搊车,我的身后都会跟着一群小朋友和我一起搊。我想,他们应该也和我一样,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吧。)休息一会儿后,父亲检查了我的工作,开始和母亲解那紧绷的刹车绳。装车前,为应对颠簸路面,花生被刹车绳牢牢捆在老车上,我试了好多次都拉不开。母亲咬牙把刹车绳拉开后,我也主动加入了分解“这头怪兽”的队伍,一家人一挟子一挟子地接连往下卸。不一会儿,花生卸得差不多了,我们重新拉起剩下的庄稼,终于把老车拉过了北坡的最高点。然后,我们把车停下,又沿着下坡下到接近坡底的位置,急匆匆地把刚刚卸下的庄稼一挟一挟地沿着山坡抱回车上。下来的路上,父亲会忙里偷闲地点上一支烟,待走到卸花生点时,烟早已抽完。挟完后,父亲再次系紧刹车绳。就这样,装车、卸车、再装车、再卸车,两个循环下来,第一车的花生终于安置到场里了。此时,天已经黑透,星星也都露出来头。
拉第二车时,作为第一驻车官的我已经得心应手,在父亲下达准备换气的指令后,我准确地制服了这头怪兽。父亲本以为在第一车回场里时补充的馒头和花生能量足够,这次能够冲上去呢。结果满装的老车,就如同一头倔驴,无论我们如何使劲、口号怎么喊,即便累得屁都出来了,它就是不动。父亲再次检查完我的工作,打算休息一会儿再卸车。在休息时,模糊地听到了隔壁村庄里响起新闻联播的声音。我和妹妹再次坐在之前的位置上,迎着河面的方面仰望着星空,回想着奶奶在今年端午前告诉我们的故事。奶奶说,月亮里有一位辛苦的老奶奶,她从年初到年尾,都在不停地忙碌着。目的是希望赶在端午的前夜,能够积攒起更多的救苦治病的药,以便和成水搅拌后,在端午的前夜将其撒向人间。而端午节的清晨,大地上的每一滴露珠,都是老奶奶洒向人间的治病良药。即便没有病,用露珠洗一洗,也能更加健康。那时,我在第二天早上,还一大早地偷偷跑到就近的麦田里,赤条条地在麦田里奔跑,好让难得的天降甘露涂抹全身。奶奶也会和往年一样,在端午的前夜,将脸盆里盛一半清水,并将其放在院落当中,好去承接上天的恩赐之后,第二天分享给每一位家人。突然,远处黑暗里传来牛铃铛夹杂着牛蹄拍打地面的声音。往常这个时间,牛早该回家了呀,今天怎么还有牛没回呢?我们一家人停下手中的活,仔细听着越来越清晰的牛铃声。不一会儿,人还没看清,就听到牛铃铛里传来一句:“你干得真恶啊,装太多了吧。”走近一看,是黑伯。父亲赶紧递烟,黑伯说:“一会儿上去了再吸。”“来,你给牛套上牛套。”我们一家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重新扎紧刹车绳,把挂钩钩在老车上,所有人都站回原位,鼓足了力气。我也急忙准备去摸车轱辘下的石头。只听黑暗里黑伯一声:“准备好了没有?”父亲激动而干脆地说:“好了!”只听牛铃铛急促一响,地上的牛套绳与老车的盘绳同时在大黄牛与父亲的肩头绷紧,大黄牛奋蹄向前,父亲的脚下地面石子打滑。车动了,这次没有卸货。车快速向前,让第一搊车官的母亲力都使了个空,踉跄着急忙蹚过路边的矮酸枣树,又赶紧跟上继续搊车。强壮的大黄牛拖着老车快速向前,路上的小石头根本挡不住它的脚步,牛铃声在北沟的上空叮铃叮铃地回响。上坡转弯时,黑伯看到后边还有人搊车,马上说:“恁不用搊了,这坡不娄上。”但母亲还是没松开双手。(后来我问母亲,牛走那么快,应该很轻松,当时为什么不撒手呢?母亲说,牛干了一天活还没歇着呢。这又来帮我们的忙,农忙时的牛呀,也像人一样,要保护好才行呀。人累了会说话,牛不会说话呀,我们不保护好它,谁保护它呀)我根本没反应过来,这个坡走了这么多次,从来没这么轻松过。突然有些不适应,脚步也跟着踉跄起来。一听到不用搊了,我愣在了原地,惊讶地听着黑伯、黑牛、父亲、母亲和这头这么容易被制服的“怪兽”消失在夜色里。大黄牛快速地越过一个个高低不平的凹凸路面,声音渐渐远去。作为第一驻车官的我,听了妈妈的话后,没来得及多想,抱起石头便追了上去。可石头太重,摸黑走在长长的上坡路上,让我速度也无法提起,不一会儿,老车就又被夜色吞没,只能依稀听到牛铃铛的响声还在继续。
等我带着妹妹快追上时,看到远处有个萤火虫般的亮点。走近后,知道是父亲和黑伯正坐在北坡最高处趁着我们没到的间隙聊起了当年的收成。妈妈接过妹妹,河面的微风轻拂脸颊,吹散了空气中的热气。一年四季北坡的高岗上,风从未停歇过。父亲边让烟边执意请黑伯到我家吃饭,便安排母亲提前回去炒菜。黑伯说:“在家吃了一半了,看到你们这么晚没回来,我估摸着是上不来了,赶紧
给牛套上,过来瞅瞅,结果真照着了。”父亲在黑暗中羞涩一笑,给黑伯再次点起香烟。他们听到我气喘吁吁走近,黑伯调侃道:“空着手还累球成这样?娃儿,我还以为你背一布袋麦上来了呢。”我尴尬一笑,小小男子汉的我,不愿承认拿个小石头就累得喘气。走到他们身边,我把驻车石丢在地上,垫在屁股下坐着,开始找天上的北斗星,晴天时农村的夜晚,星星特别明亮。父亲知道是石头,没吭声。黑伯听到石头落地的声响,问:“娃,你大黑天搬球真大个石头玩啥呢?不使力慌?”我说:“我想着在上不来的时候能垫下车轱辘。”“真是个楼娃呀!”黑伯回答说。休息了一会儿,黑伯说:“走,直接给你们送到场里。”父亲说:“场里那个坡不娄上,黑哥!你既然不在家吃饭,就先回去,赶紧歇一会儿吧,忙了一天了,牛也得歇歇呀。”可拗不过黑伯的执拗,我们在大黄牛的带领下,顺利拉完了最后一车庄稼。过了最高的坡,我没紧跟老车,和母亲、妹妹走在了最后。回到场里时,牛铃铛的回响已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只有天上的星星依旧明亮,黄金剧场的电视剧也已响起。
由于我们家是修水库时的库区移民,刚到朱庵时,邻里间并不熟悉,关系也一般。但随着我和妹妹上学,村里的邻里关系也渐渐好了起来。之后的农忙下地,“司令官”父亲还是派我和妈妈这两个“老兵”当“第一驻车官”和“第一搊车手”,妹妹也跟着一起搊起了车来。耳边听到的牛铃声也越来越多了,有黑伯家的、老多三伯家的、小大伯家的、九房表伯家的。乡亲与地邻们都会不时地给予我家及时的帮助,上不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后来,这几位长辈及娘、婶们,和父母成了要好的朋友,大家经常一起聊天、喝酒、打毛衣等,我和妹妹的小伙伴也越来越多了。再后来,我家终于有了自己的“铁牛”,它也时常出现在别人的黑暗里,只是少了当初那熟悉而清脆的牛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