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接不了电话。
年至鲐背,她的世界在缓慢地坍缩。电话铃声是闯入她平静世界的惊雷,总是引得她手足无措,碰倒瓶子,打翻鸡蛋。
后来,家里安了带语音的监控。一方小小的屏幕,成了我们伸向故乡的触角。日子久了,母亲便认下了这个“电子亲人”。一得空,她就对着那个黑色的镜头絮叨:"儿啊,后院的枣子红了,带孩子们回来尝尝……"话音未落,自己又自言自语:"算了,你们都忙……" 她老了,老到以为只要开口,声音就能穿透山海,抵达耳边。
中秋归家。刚迈进家门,一个羸弱而有力的拥抱便箍住了我。母亲在我怀里嘤嘤哭泣,像我幼时在她怀里一样。待她平静,我们于院中坐下。月色皎洁,圆满得不近人情。
她仰头望月,眼神恍惚,仿佛在看一片遥远的水银。
"今夜的月亮真亮,像你小时候一样……不去滚铁环了?"
"不去了,娘,就在这儿陪您。"
"儿啊,这么好的月亮,咱们去晒地瓜干吧!"她的思维在时光里跳跃,上句话还在旧世纪,下句话就扯回了当下。
"地瓜干熬小米粥,可甜了!"
"我先歇会儿,娘,您忙完了叫我。" 母亲摩挲着枯瘦的手,那句说了半辈子的训诫脱口而出:"人懒地薄,睡吧睡吧,老天爷会饿醒你的!"
我默默聆听,做她最忠实的听众。
"你们那儿的月亮,圆吗?亮吗?"
"城里的月亮……总是朦朦胧胧,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灯光太亮了。"
"天哪!"她惊呼,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大的悲剧,"没有月亮?那光棍一定不少!唉!"
"为什么呢?娘!"
"月老没法牵红线了呗!可怜的娃娃们。"她言之凿凿。
"娘,您这是什么道理?城里人照样结婚啊。"
"呵呵!"她笑了,"结了也不牢靠。不像咱们这儿,月老有大把时间,看得真真的!"
"没有月亮,想家了怎么办?"她又问。
"不是有监控吗?我天天都能看见您。”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旋即又坠入另一段记忆,"你爹那年月可没这高级玩意。他拉辆地排车,天天到济宁再赶回咱郓城,从今个月牙出发,拉到明晚月下,一路吃的啥?喝的啥……"她低下头,声音里铺满了思念的尘埃。
"娘,现在好了,挣钱容易。我再给您存些钱。"
"不用!"她摆手,像拂开一只苍蝇,"我自己种点青菜,花不着钱。如今还有老年补贴……"
"要是你爹健在就好了,两个人的补贴,怎么花都花不完。"她是对我说,也是对天上那轮月亮说。 "唉,纸做的钱,比刀刃还锋利!能剜人心,能让人六亲不认……你要好好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的担忧,永远具体而入微。 "钱是人的胆,没有不行,多了也无用!好牛不怕挣缰绳,匀着拉,别拼命……"
"隔壁孩子挣钱不多,但天天回家。他家老爷子走的时候,他哭得可伤心!那老人有福气啊!"她的话,轻轻敲打着我的肺腑。
我连忙指指天上:"娘,您看今天的月亮,圆不圆?"
"怎么不圆!圆得很,亮得很!"
"娘,咱们国家都登月了。月亮上其实坑坑洼洼,并不圆。"
"哦,"她沉吟片刻,"许是离得远,看个圆满的念想。"
"也可能是老辈人留下的脚印太密了。"她忽然笑起来,"到时候,我也要去看看!就在上头,盯着你们这些娃娃!"
"娘,别胡思乱想。您开心最重要。"
"是啊,冰箱里的鱼肉都吃不完。我总想你爹怎么就没这福气?天天吃地瓜干、窝窝头,可惜了!你爹一个人种十亩地,成垛的麦子通宵打完,颗粒归仓,利索着呢!唉,一辈子就是劳碌的命。"
"娘,说点别的吧。"
"嗯嗯,叶落归根。孩子,将来你还回村里吗?"她突然抓住我的手,眼神灼灼,"咱焦家祠堂不能没人祭拜啊,祖宗会生气!"
"回!一定回!既要祭祖,也要回来看您。"
"那敢情好!"她心满意足,又忽然哽咽,"我就怕……就怕你爹过年过节,找不到咱家……你爹和我,都要回来看看的。村东的棉花,村西的麦子,村前的红薯,村后的蔬菜。多好啊……"
"嗯,娘,这些都给您留着……"
话音渐弱,她已窝在椅子里,披盖着月光,沉沉睡去。
留我独对明月。是啊,今人仍见古时月,今月也曾照古人。 就像监控,这科技的孔洞,让我们窥见衰老的直播;而月亮,才是永恒的信使,传递着世代相传的乡愁。
娘在,故乡于我,尚有来路,亦有归途。 当那一日来临,我与这片土地之间,是否就只剩下一段需要被缅怀的距离?
唉!月是故乡明。也是快递高铁无以送达的亲情,此乃信仰,更是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