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栖身的囚笼,恰是这方窄仄。床榻紧贴着整面落地窗,于是这窗,便成了我丈量世界的唯一尺牍,亦是我与人间对望的、透明的牢墙。
破晓前,混沌在流淌。路灯是城市守夜人惺忪的目光,在玻璃上投下两条枯黄的反光,如两根迟缓的手指,自一角至对角,周而复始地擦拭。我常于半梦半醒间惊觉:被反复磨亮的,究竟是这扇窗,还是我日益粗糙的魂魄?那窗外沉默的马路,是否也正将我窗内的枯寂,当作它无尽的延长?
一幕幕皮影戏,被光的绳索牵引,开始登场。妆容秾丽的女子,从一头静驻的“铁兽”腹中摇曳而出。那兽,皮毛犹在疲惫里泛着冷光,眼神却已如燃尽的炭。它装载过一个怎样的长夜?是盛大的征伐,还是卑怯的逃遁?我确信,待夜色再次将它浸透,这匹孤狼必将游弋回来,在我窗下收拢无声的渔网。
继而,是些被巨大书包压弯的、青嫩的枝桠,步履蹒跚。他们身后,跟着沉默的树桩。那些小小的背影,背负的何止是书本?分明是几代人用期望浇筑的、甜蜜的枷锁。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慵懒的星火,只有对既定轨道的、过早的乞降。
天光,像一位技艺娴熟的画师,开始为城市敷色。窗下的舞台骤然喧腾。早餐摊次第绽放,蒸腾的烟火气是这座城市最原始而诚实的吐纳。油条在滚油中舒展成金色的闪电,豆浆氤氲出云朵般的暖香。然而,学生们无暇驻足,夜归的女子不曾回望。唯有我,这个透明的囚徒,在精心盘算:今日的魂灵,又该以何种速食来犒赏?
车流成河,人潮如织。我凝视每一个匆匆的过客,像一位拙劣的学徒,在暗中研习一种古老的生存秘术——学习如何与生活贴身博弈,包括那些讨价还价的、卑微的伎俩。
“大爷,韭黄怎么卖?”
“六块一把!”
“前面那家才五块。”
“你要两把,我也算你五块!”
“成,那就两把吧。”
吵嚷裹挟着生计,达成了又一次微薄的共识。我屏息静听,那交易落定的刹那,仿佛有某种巨大的空无,在生活的缝隙里轻抚感伤。
富庶者常与清贫人锱铢必较,仿佛多付一枚硬币,便是向生活屈服的耻辱。他们或许不曾低头嗅见,自己鞋尖上一夜的欢愉,便能抵去这满车青翠一生的繁忙。我暗自思忖,这算计本身,是否也是我们向生活缴纳的、另一种形式的补偿?
一切不过是,生活,生意,生息。
你不言,我不语,何来生意?没有生意的往来,这城市的生息,岂不成了无声的哑剧?人与人的所有联结,莫不始于这最微末的声响。一旦音书断绝,我们便从彼此的世界里被悄然拭去,如同抹去窗上的一丝微芒。
正如我们从不向路边的石子解释,为何不将它揣进口袋。当某个存在彻底退出另一个人的情感疆域时,连“为何”这个追问本身,都成了不合时宜的惊扰。恰如我的逃离——逃离一座冰冷的围城,最终龟缩在这蝌蚪般的透明居所,自以为在隐居,实则不过是换了一种姿态,延续我的败落和失望。
窗下的剧目永不落幕:牵狗的贵妇,抱猫的少女,踩着风火轮如流星般掠过的外卖骑手……我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精密演算着名为“生存”的复杂方程,践行着自远古洞穴时代便已开掘的、永恒的觅食之墒。
不知不觉间,窗玻璃渐渐朦胧,竟清晰地映出我自己的面容——苍白,疏离。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我也成了这景致的一部分,被对面某扇窗后可能存在的、静默的目光,悄然禁锢,也悄然镀亮。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直到此刻方才彻悟,明月从不曾装饰谁的窗子,我们彼此,都只是互为镜像,点缀了他人视野里,那一抹无言的影像。
不久,一对年轻情侣相携走过。女孩啜饮着奶茶,像吮吸着生活的蜜糖;男孩怀拥花束,那花束本身,就是一扇玲珑的窗。透过它,我望见了所有未被生活磨钝的、对幸福最本真的渴望。
又有三两直播者,擎着自拍杆,如同举着通往异界的火炬,奇装异服,纵情欢唱,飘然而过。他们将此刻的街角酿成流量的汪洋,那拙劣的夸张尚未在空气中停息,已被编码为数据,喂给无数扇在远方闪烁的、饥渴的窗。
我终究参不透这窗。
但就在这念头的刹那,一阵无端的战栗掠过脊背——我感到自己不仅被对面的某扇窗注视,更被一个庞大、沉默、如苍穹般的意识所笼罩。它或许名为时间,或许名为命运。它透过这整座城市的、密如蜂巢的灯火,凝视着我这方寸之间的、微不足道的明亮。
原来,我这扇窗,亦是它无垠案头的一件微雕。我所有的丈量、思忖、悲欢与参不透的困惑,不过是在这件展品内部,发生的、自以为是的胜利与乖张。
于是,我放弃了追问。
我接受这玻璃的囚禁,亦接受这日光的馈赠。我以我这蝌蚪般的、透明的存在,向所有同样被定格的灵魂,献上我这微不足道、却无比虔诚的凝视。这凝视本身,或许,就是我对这人间,最沉默、也最深情的畅想。
窗牗之见,兀自徜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