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疗

海是另一种天空。

北戴河的蓝，是一种被风洗刷过后的、毫无杂质的蓝，沉静得如同遗忘本身。

他在窗前坐成了一道剪影。

手机，那块黑色的薄镜，倒映不出任何消息。唯有正午时，一条系统生成的生日祝词，如一只陌生的候鸟，短暂地栖落，又无声飞走。

从高原归来二十七天，他的魂魄仿佛被留在了那片稀薄的空气里，带回这海边的，只是一具需要例行检修的躯壳。

“刮胡刀。身份证。地西泮。”他清点着行囊，像清点着散落的旧勋章。这房间过于安静，静得能听见时间在墙角剥落的声响。

躯体里的江河正在淤塞，医生指着影像片上的迷雾如是说。荣主任将此归结于“生命必经的干涸”。唯有那位惜字如金的心理医师，在纸上落下“中度焦虑和抑郁”的判词，旁注是：暂停飞行，需要心理疏导。

敲门声是一种礼貌的入侵。进来的是小楚，年轻的咨询师，眼神里有海风熨帖过的湿润。

“焦老，希望没有惊扰您的静养。”

老焦起身，沏茶。动作是演练过千百遍的程式。“条件很好，服务周到。”他吐出的是公文里的字句，稳妥，且不承载任何个人情感。

小楚未即落座，他走向窗边，看那些划破长空的海鸟。“它们飞得多自在。焦老，您有八千小时在天上俯瞰它们，想必是另一番景象？”

老焦端茶的手，在空中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凝滞。“天上，只看仪表、航线与云图。”他饮下一口茶，烫意直达心底，“无暇他顾。”

“去沙滩走走吧？”

沙地绵软，富于陷落的危险。他行走其中，像一架燃油告罄的铁鸟，在一条永无尽头的跑道上，进行着一次失败的迫降。每一个脚印，都是向大地递交的投降书。

“我听过一个有趣的‘公式’，关于寻找伴侣的。”小楚的声音混在海风里，显得漫不经心，“说要找懂得尊重你和你的家人、心疼你的、大方、愿意付出的。”

老焦的鼻腔里溢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像引擎熄火前的最后喘息。“公式？若感情能计算，战场便该有图纸。”

“话虽如此，譬如‘尊重’——弗洛姆视其为爱的基石，无尊重，即成控制。”

“控制……”他重复这个词，像咀嚼一粒坚硬的沙石，“你将那人视为同袍，她却将日子过成了疆场。每一句言语，都需呈报，等待批复，然后……驳回。”

他望向海天之交，一艘货轮正缓慢地移动，像一个沉默的标点，分割着蓝。“我能从雷暴的缝隙寻出生路，却找不到一条进入她内心的航迹。天空予我自由，地上那根线，却勒紧着，名为‘责任’。”

“认知的壁垒，有时厚过城墙。”小楚轻声应和，像在自言自语。“焦老，或许人人生来便是孤岛。海鸥的啼鸣，不为寻求理解，只为确认存在。您夫人的墙，或许也只是她守护孤岛的方式。”

“何止是墙！”积蓄的情感终于裂开，他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的震颤，“那是一座回音壁！你倾尽所有呼喊，最终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被一次次掷回，面目全非！甚至连最私密的……”话语在此戛然而止，被巨大的海风吞没，留下空洞的寂静。

小楚不再言语，只是并行。一只海鸥驻足，偏着头，用它漆黑的眼，审视着人类的困顿。

“那公式里，还有‘心疼’。”许久，小楚再度开口，“譬如，在每一次降落之后，能有一句‘辛苦了’。”

“我独行太久，苦与累，都自行吞咽消化。”老焦的目光追随着远去的船，“早已习惯。只是未曾料到，家中的灯火，会熄灭得如此……理所当然。”

“我们了解，许多飞行人员的内在失衡，根源并非天际的风暴，而是家中的冷漠低压。”

“是啊，”老焦苦笑，那笑容里有无尽的疲乏，“手册教我处置所有空中险情，却无一页，关于婚姻里的万里冰封。”他停顿，仿佛在积聚最后的勇气，“不瞒你，我在外，已赁居一年有余。”

小楚的目光微微一动，旋即化为理解。“那不是逃离。那是在建造一个必要的，救生舱。”

“救生舱？终极形态，无非是解体。程序冗长，批复需时一年有余。更有……孩子，颜面，单位的声誉……”他像是在列举一道道无法逾越的障碍。

这番话，却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他心中那扇锈蚀的门。他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许总是承受着 G 力压迫的脊背。

夕阳正将海面熔炼成一片流动的金色。航图上，落日区域是绝对的禁飞区，此刻却在他眼前无限铺展，无航线，无信标，只是一片纯粹、广阔、沉默的存在。

晚餐的闹铃响起。

“焦老，今天不如就到这里。”小楚驻足，“您只当，是多了一个倾听的晚辈。”

老焦颔首，未置一言。

他转身，走向那栋白色的建筑。他的步伐，并非找到了方向的坚定，而是一种终于接纳了“迷航”状态的沉稳。一个不再需要航图的旅人，在无垠中踏出的，第一步。

小楚凝视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发觉，这个曾经切割云层的男人，他的身躯里，有一种与土地达成和解后的、深刻的重量。

海鸥在他身后鸣叫，翅膀掠过粼粼波光，像为这份被确认的孤独，落下了一连串银亮的注脚。

他的手机屏幕，依旧不亮。而他，也终于不再期待，那座名为“家”的塔台，会再次为他亮起指引的灯。

或许，他已不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