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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贤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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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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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蛋里的旧时光

文/贾贤赟

秋雨敲窗时分,表哥的来电让这个平凡的上午骤然失重。"四儿,你姑姑走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裹着雨声,有些模糊。谁谁走了、没了和老了人,在故乡的语境里,这些儿温存的词总被用来轻掩死亡的锋利。我握着手机,窗外梧桐叶正一片片坠落,像时光褪下的鳞片。

姑姑生于1933年,那片土地还浸透着战火与苦难的年月。她留给我两重印记:一是那把被岁月磨砂的嗓音,说话时总带着谷物般的温暖;二便是鹅蛋——那种比鸡蛋更拙朴的椭圆,至今仍在我记忆的巢窝里泛着青白色的光。

我们两家像两棵相邻生长的树。姑姑家四男一女,我家一女四男,枝叶在风中有相似的摇曳。作为老幺,我享有某种不言自明的特权。父亲赶马车去姑姑家时,纵使百般不愿,也抵不过我哭闹的攻势。马车颠簸在乡间土路上,轱辘声里,我像只快乐的寄生虫,吸附在父亲的行程里。

那时的农家院落,总少不了鸡鸣鹅叫。我家有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红冠如焰,羽翎似铠,是名副其实的"院中霸王"。每当需要钻进鸡窝拾蛋,全家人的目光都会落在我这"初生牛犊"身上。现在想来,那或许是我人生中最早领悟的"能力与责任"——因着不怕,所以该当。

我嗜食鸡蛋到了痴迷的程度,甚至养成了生饮蛋液的习惯。刚从鸡窝拾起尚有余温的鸡蛋,在蛋壳一头敲个花生大小的窟窿,使劲嘬一口,蛋清是惺的,蛋黄是咸的。老人说,喝生鸡蛋身体健康。不知从何时起,这个习惯悄然消失。或许是因为某次捡蛋时,在鸡窝里摸到了温热的粪便;又或是与公鸡一番缠斗后,胜利的果实总掺杂着羽毛和汗水的"风味"。后来那只公鸡莫名死去,大姐和哥哥们一致将"嫌疑"指向我。任我如何辩解,终是徒劳。这桩"悬案"至今仍是家族聚会的保留节目,而我只能讪讪道:"早不记得了。"记忆选择性保留了更重要的事:我家的鸡蛋,永远不及姑姑家的鹅蛋硕大;鸡蛋的寻常滋味,也远不如鹅蛋的醇厚让人魂牵梦萦。

姑姑家的鹅群是另一重天地。那些白羽如雪的生物,有着贵族般的傲慢与警觉。它们不仅下蛋,更会捍卫自己的领地,扁平的喙啄人毫不留情。每回去捡鹅蛋,都像一场冒险。姑姑总会适时出现,用她那双布满劳作痕迹的手牵住我,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向导,领我穿越鹅群的"封锁线"。她的身影在鹅群中显得如此从容,几句呵斥,几个手势,那些气势汹汹的家禽便收敛了气焰。

归途总是安详的。父亲坐在车辕上,“驾”、“吁”、“喔”、“吆”和“哨”合成五线谱;我怀揣温热的鹅蛋,像守护着珍贵的战利品。马车吱呀呀地碾过夕阳,天际的月亮早早升起,一路相随。那些时刻,世界简单得只剩下车轮声、鹅蛋的温度,和姑姑站在院门口目送我们远去的身影。

成长是一个特权递减的过程。我不再是那个用哭闹换取关注的跟屁虫,而是变成了父母手中的风筝。有风的日子,我在远方飘摇;无风时刻,便落回院落休憩。若遇狂风暴雨,那根线总会及时收紧,将我拉回温暖的港湾。家的意义,大抵如此。

求学、工作,人生像展开的卷轴,越来越多的风景挤占了记忆的空间。见姑姑的机会变得稀少,每次承诺的"常回来看看",最终都沦为日历上被划掉的符号。愧疚如影随形,唯有在超市偶见鹅蛋时,那份思念才会突然尖锐。某次专程探望,表哥说姑姑听说我要来,她早早就开始收拾,特意等着我。午餐时,她不断往我碗里夹菜,自己却吃得很少。茶余饭后,我注视着她脸上新添的老年斑,竟一时语塞,终究没好意思问起那些鹅和鹅蛋的下落。

今年五月,表哥的来电比往常急促:"四儿,你姑姑摔着了。"电话这头,我仿佛听见时光碎裂的声音。前往医院的途中,我们经历了一场小小的迷途——先误下了高速口(衡昔高速东寨下口,姑姑家就在东寨),折返后才与二哥汇合。这插曲像某种隐喻:通往亲人内心的路,总是容易错过正确的出口。

病床上的姑姑清瘦得让人心疼,却依然准确唤出每个亲人的名字。我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咽下的唾沫带着淡淡咸味。父亲坐在床沿,紧紧握着他姐姐的手,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就这样静静对视。那一刻我明白,有些牵挂无需言语,它是血液里自然流淌的河。

姑姑一生辛劳,将五个子女养育成人。如今儿孙满堂,家庭和睦,这或许就是她长寿的秘诀。而在我记忆的博物馆里,最珍贵的展品仍是她那把特别的嗓音,和鹅蛋的滋味共同构成的情感密码。

从医院回来后,我总想着要常回去看看。不只是看她,也想去看看如今的鹅是否还保持着祖辈的倔强,还想再体验一次在姑姑庇护下"过关斩将"的童年。

超市里的鹅蛋包装精美,却再也唤不起味蕾的共鸣。烹饪方法在互联网上一搜便得,可总觉缺了关键的佐料。临近中秋,望着商场里琳琅满目的月饼,忽然想:姑姑一定知道鹅蛋怎样做才最好吃吧。那种秘方,应该写在她那本无形的生活手册里,与如何养育子女、如何面对苦难的智慧放在一起。


『距2025年国庆假期还有8天,距中秋尚有两周。』


手机推送着倒计时,仿佛在丈量我们与团圆之间的距离。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古老的祝愿,在科技时代依然有着原始的分量。

农历八月初一,秋意已浓。表哥的电话再次响起时,窗外的雨正密。"你……姑姑走了。"这次,他用了间断而直接的词。秋雨敲打梧桐,每一滴都像冰冷的钉子,将某个时代彻底封存。明日秋分,昼夜均而寒暑平,可姑姑的生命天平已永远倾斜。

公历2025年9月22日上午,姑姑走完了93年的人生旅程。她带走了某个时代的密码,留下鹅蛋的余味在记忆里发酵。整理遗物时,表哥翻出一本相册,里面夹着一张我五岁时的照片——手里紧紧攥着鹅蛋,笑得像个得胜的将军。

葬礼上,亲戚们说起姑姑晚年常念叨的话:"人这一生,就像鹅蛋,外表粗糙,内里清白。"我忽然理解了她长寿的另一个秘诀:那种将复杂生活简单化的智慧。我还知道一个关于她的秘密,但她从未说过:“鹅可以看家护院”。

姑姑,一路走好。

我们定会如您所愿,活出"十全十美"的人生——不是毫无瑕疵的完美,而是如您那般,在粗糙的外壳下,守护内心的清白与温润。


想吃鹅蛋的侄子

写于9月23日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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