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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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得反光的皮鞋翘在缺了一角的陈年茶几上，八分长的裤子下露出红色的脚踝。眼前的“玩意”西装革履，大模大样地歪靠在弹簧都要跑出来的老沙发上，盯着一个数据屏状投影上下翻看，嘴里发出啧啧嫌弃：“付出和收入太不成正比了，惨啊！还好我是恶魔不是人类……”
从一进门的惊吓到困惑，于辉自认为作为屋主已经给了对方充分的反应时间，但眼前的红皮人似乎没有理会自己的打算，他终于再也受不了这荒诞的场景，开口：“道具不错，cos很有特色。你到底怎么进来的？从我的沙发上起开，离开我的房子。”
“嚯，给了你这么长时间观察我，得出的结论却是‘这是个coser’吗？”那红皮人失望地抽回腿坐正了些，撩了一下似乎很自我满意的披肩黄毛，一脸不满，“大错特错了，人类！我是恶魔！不忍心看你受苦受累，特来助你一臂之力！”
“……精神病吧，我要报警了。”
眼见面前的人类后退三步就要一个紧急拨号，红皮人连忙挥手试图让其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肉眼可见地冒了汗，“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相信我！你们00后的人类不是接受力都很强的吗——对了对了，普通人可不会用魔法吧，请允许我自证。”说着，手指尖倏地冒起一簇紫红色火苗。他像弹鼻屎那样一弹，火苗落到了于辉还没来得及放下的公文包上，下一秒便猛烈燃烧起来。
于辉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地扔掉手里的包，可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用脚去跺——结果当然是徒劳，公文包的盖子很快便被烧化，里面盛放的纸张也迅速卷曲变红，化为灰烬，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塑料烧焦的臭味。
火还在烧着，但于辉没再动，他呆呆地注视脚底烧得很是欢快的公文包，留给红皮人一个无助的背影。
Win!红皮人喜不自胜，叉着腰跳跃着靠近，嬉皮笑脸，“这下相信我是恶魔了吧？”
“你确实是恶魔……”侧耳听到于辉喉间的低音，红皮人很是满意，然而还没得意两秒，就被对方一坨子招呼上来，“毁我U盘，天理难容！你知道那里面存了多少单据和计划表吗？！去死吧！以死谢罪！！”
红皮人慌张地用胳膊挡脸，连连后退，“唯独，唯独脸不可以！在地狱混要靠这张帅脸！”
于辉本要继续挥拳，却突然脱力了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如死灰，“我会被炒鱿鱼吗……”嘴里的喃喃叫红皮人也不忍心听了，他清了清嗓子摆弄了下领带，正色道：“莫慌。既然我是恶魔，肯定还会更高阶的魔法。”言罢，他虚空画阵，口中念出一串于辉听不懂的咒语，白光闪过，公文包完好如初地出现在地板上。
于辉一个饿虎扑食，赶忙打开公文包检查，确认一切照旧后大大松了口气。他虚弱地站直，面向红皮人，“……刚才是变魔术？”
“？Nonono！我先用了毁灭一切的火焰魔法！然后用了倒转时间的恢复魔法！”红皮人慌忙解释，恨对方是块木头。
人类紧紧地将公文包护在怀里，用余怒未消且充满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让红皮人很是尴尬，他暗自吐槽：“通常来说几个魔法下去也该相信了吧……嗯，人类的00后防诈骗意识挺强的，教育得不错。”
“……好吧。我，姑且相信你是恶魔。”犹豫了许久，于辉迟疑地开了口，也是为了稳住对方，省得自己的命根子再被为了自证的红皮人肆意破坏，“但是像你这样的超自然生物，找我一个普通人做什么呢？”
“因为你受的罪连撒旦都看不下去。”恶魔大手一挥，背后没有墙纸的白色泥粉墙上便出现了一个PPT投影，播放着于辉漂亮的绩效和悲惨的薪水，“又苦又累被骂‘工贼’还比不过关系户，老板明明把你的努力看在眼里却以各种理由拖欠你的工资，再执着于升职加薪你一定小命不保。”说话间，投影换页，展示着中年的于辉躺在病床上插着呼吸机气若游丝的画面。
“这画面……你用AI做的啊？技术不错。”
真是油盐不进！恶魔额角凸起小小青筋，努力保持着职业微笑，“我是恶魔呀！从某个平行时空的未来拍一张你的照片是非常容易的事。换言之，这是某条时间线上的，你的真实的未来。”
“你是说，我还没等退休就会得上绝症？！”有那么一瞬间，于辉确实对投影画面发生的可能性心生恐惧。
恶魔点了点头，大手拍向投影画面，“所以，与其这样浪费生命，不如用灵魂跟我做个交易！用你十年阳寿换三环内学区房首付加公司部门总管职位如何？买一送一，附送你家务活技术一流且不要彩礼纯倒贴的美丽家庭主妇做老婆。”画面快速切换，宽敞明亮的豪华房子，唯命是从殷勤送礼的下属，烹饪出一桌佳肴的美丽妻子。
“失去十年寿命，用岗位平均寿命做减法，我顶天能活到四十五岁，但是三环内学区房的房贷都要还三十年。你们数学不好是吧。”于辉皱着眉，“而且你附送的那个，会不会太压榨对方了？我是要找一个灵魂伴侣，不是佣人，佣人都不至于倒贴。”
“呃。”恶魔哽住，旋即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像这样拒绝的，十几年来你倒是头一个。”
“生意人怎么会让自己吃亏呢？”不打算再理会对面的怪人，于辉转身把西装外套挂上衣架，“你去找别家吧，不送。”
“唉。难得有一个损耗度这么高的年轻灵魂，你就算不跟我做生意，也走不长久哇。”恶魔叹了口气，手指虚空一划打开了一个椭圆形的空洞，抬脚就要踏入，“行吧，希望你剩下的日子里都能幸福吧。”
于辉猛回头。损耗度？听起来不是好词。他急忙朝恶魔奔去，“等一下！你说的损耗度是指？”
恶魔也是一个“双向奔赴”的猛回头。“你还不知道？地狱会优先识别已经折腾得破败不堪的灵魂，你过来看看你啥情况。”说着，他虚空唤出平板大小的显示屏悬浮于右手，指了指屏幕上的数据，“累计加班时长4000多小时，san值都要掉光了。灵魂成色……你瞧，都是浅灰色的了，非常不安全。”
“不安全……？”
“嗯，就是持续心率＞120次/分钟的情况太多，这种情况下我估计你还给自己加咖啡寻思当燃料使呢。其实烧掉的是你的寿命。”恶魔关掉了显示屏，一根手指点了点于辉的左胸，严肃道：“再这么下去，估计你活不过五十岁哇！死法嘛，就是插着管躺在病床上等待死神降临，那张照片你见过的。”
再次感受到心率爆炸——虽然这次是因为恐惧，刺痛感让于辉不敢再忽视这一切，他双手用力扣住恶魔的肩膀，“我，我应该怎么办？你有没有什么……”
“别慌别慌。”恶魔淡定地拨开对方的手，“你刚才不是不满意十年阳寿兑换套餐嘛，我这边还有一个套餐，也是最近新推出的——”
于辉满脸期待，下一句话却让他垮了脸。
“获得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身体健康指数提升50%，但是死后灵魂要上交地狱。”
“上交地狱让我死后被火烤还是进油锅？”于辉有点愤愤不平地抱怨起来，“我只是个卑微的打工人，一辈子辛苦工作当牛做马，从没干过坏事，只是想能多工作点时间多赚点钱，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住处，就必须死后下地狱受苦吗？”
看着眼前的人类多少有点抓狂的模样，恶魔叹了口气，“其实吧，地狱反而可能是个更好的去处呢？悄悄告诉你，你的灵魂成色很适合地狱文职岗喔。”
于辉眨巴眨巴眼，“你们地狱也有公司，也有文职岗啊？”
“跟活人世界的公司和文职岗可大不相同。”恶魔笑了笑，再次踏入了椭圆空洞，这次没有回头，“考虑一下我提供的套餐吧，有需要喊一声我的名字就行，我叫赫尔曼。”
“好西式的名字，合着你头发不是染的？西方恶魔为什么来跟我东方人做生意……”吐槽话音未落，那恶魔已然消失在了空气中，徒留下于辉左顾右盼了一番，看到挂在墙上的钟表，时间只过了十五分钟而已。所以……刚才的一切是不是吃拼好饭中毒前的幻想啊？
翌日，再一次在打卡机上刷脸，见屏幕中黑眼圈重成熊猫的面部都能被识别出来，多少有点佩服时，一只大手突然拍向了自己的左肩，于辉一哆嗦，回头撞上部门总管笑得伪善的大脸。
“小辉啊，这个周结束前得把上周活动的总结书和下周活动的策划案都交给我。表你查完了吗？”
“主任早上好！我查完了60%吧。”想到自己昨天跟流水线工人似的盯了13个小时的电脑，不停地敲打键盘一份表单一份表单地检查，于辉的眼睛又开始干涩酸痛。
“完事再写个反馈出来哈。”于辉的工作效率很高，领导心里明镜似的，但他却毫无夸奖的意味，撂下任务便离开了。
于辉捏了捏眉心，有时接踵而至的恐怖的任务量会让他恍惚认为这个公司没他就运转不了了。
落座于工位，于辉再次开始了自己的流水线工程，很快，麻木代替了思考，他沉浸于查表过程中，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率再次开始攀升，胸口有些憋闷，但是他不愿停下，如果今天完不成，只会有更多的指责和刁难，甚至可能影响评优，他自从入职以来一直是全勤，一定要拿下奖项，这样才能升职，才能加薪……这时后台的钉钉弹出消息——“X主任：小辉，你来一下我办公室。”
于是于辉站起身，骨头咔吧咔吧响，他揉着酸疼的脖颈，挪动失去知觉的大腿根，走向主任办公室。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电影中的场景——敲门，开门，主任要自己多照顾一个新员工并且在自己所有的工作成果反馈里写上那个新员工的名字，毫无拒绝的余地，离开办公室。
他当然知道那个新员工是老板的侄子，这种八卦在公司里根本不是秘密，传得飞快。
但……
于辉虽回到工位，却无心工作，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捏紧了手里的策划书草稿。
心脏又开始擂鼓，快要跳出胸膛。
他果真是获奖无望升职也无望了。
恍惚间他觉得周围环境变成了闷热潮湿的原始丛林，压得人喘不上气。
唉，没办法，还要生存的。他重新把目光投向电脑屏幕，开始码查表反馈……
深夜十点，于辉打卡下班，全身的肌肉关节没有一处不酸的。“谁把柠檬汁涂我骨头缝里了。”他跟同是打卡的同事笑着自嘲了一句，同事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理解，“快回去休息吧，下周还有大项目……你黑眼圈又重了兄弟。”
“昨晚家里有事处理了一下。”大脑已然疲惫得选择罢工，于辉不假思索地回答，“加重就加重吧，黑眼圈是努力工作的勋章。”
“注意身体啊，实在顶不住就请个假歇歇，好好休息才能更好地工作嘛！”同事最后提醒了一句，骑上小电驴飞驰而去。
于辉也蹬着自行车，梦游般离开了公司。
转眼间对话中的下周变成了本周，于辉为大项目跑前跑后，午餐都来不及吃一口，好不容易抽出一点时间，他抱着饭盒拼命地往嘴里扒了几大口已然凉透的饭菜，很快便扔下食物继续敲打键盘、打印、送资料……哦对了，还要同时照顾新员工，一边工作一边讲解，帮助人家学习。
就这样持续高强度忙活了三天，第四天，就在一次紧急大会上听罢领导对工作进度的催促后，于辉的心脏迸发出再也忍受不了的疼痛，难过的胸闷感和阵阵涌来的反胃感令他一阵天旋地转。
他赔着笑脸向领导致歉，挣扎着站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到卫生间，大吐特吐，涕泗横流。
胡乱地用裤兜里的卫生纸擦抹几下，他两眼发直地抬起头，看到了墙壁上张贴的一句公司标语：工资只是数字，梦想才是你的收入！
想到自己被拖欠了两个月的加班费，他苦笑了一声，继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嘶哑着嗓子喊：“赫尔曼！”就见虚空开出一个椭圆形的空洞，红色的人影从中缓缓探出身子。
“回心转意啦？”赫尔曼挂着职业微笑弯腰，下一秒便被呕吐物的味道熏出了隔间，“人类世界的预制菜，发酵后还真是生化武器啊……”他难受地捂着鼻子。
“我要那个升职套餐。”
对面的人类语气冰冷而坚决，让恶魔都有点诧异。赫尔曼愣怔地抱着臂，注视着隔间里扶墙起身的于辉，“你之前还嫌弃我提供的第一份套餐……算了。你确定选择十年阳寿兑换套餐吗，我亲爱的客户？”
“确定。”
赫尔曼应允，双手向左右两边挥动，巨大的阵法于人类脚底生成，紫色的光芒笼罩着整个房间，从法阵中窜出嗡响的上升气流，将于辉的头发和衣服向上卷起。
恶魔正叽里咕噜地忙着念人类根本听不懂的施法咒文，于辉突然想起了什么，“哎，那个买一送一的附送品可不可以换成一辆汽车和一个正常的老婆啊，不用非得是倒贴的。”
“啥车都行是吧？”
“最次来辆比亚迪那种的可不可以……”
气流的咆哮声吞没了赫尔曼的回答，狂啸的暴风阻碍了于辉的视线，直到一切都恢复如初，他才得以睁开双眼，就见赫尔曼笑嘻嘻地将一张羊皮纸塞到自己手里，上面写的东西，除了“于辉”二字以外自己是一个也看不懂，他抬头问道：“这是……？”
“相当于交易的凭据，你收好吧。”赫尔曼再次虚空唤出显示屏，“叮咚”，不知向谁发送了一条信息，“多谢你啊，我的业绩又变得好看起来了。”
“各取所需嘛。”于辉将羊皮纸卷起拿好，上下左右看了看似乎毫无变化的自己，“所以，我兑换的东西……”
“等你走出这个卫生间，就都明白了。”赫尔曼收起显示屏鞠了一躬，椭圆形的空洞再度开启，“那么我就先走一步了，还有别的人等着我去提供机会呐。”
“好好，以后还能叫你来吗？”
“有服务需要的话，随时都可以叫我。”
“那我也赶紧出去看看有啥变化……”
“哎，你呕吐物不冲一下吗？”
“哦对！差点忘了。你个恶魔还怪讲公德的。”
当于辉走出公司卫生间，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深刻地体会到，刚才一系列魔幻的经历好像也称不上魔幻了……
那个他本该尊称“主任”的男人正抱着鼓鼓囊囊的文件夹焦急地等待着什么，满额大汗，见于辉出现，对方小心翼翼地上前，展开文件夹询问起修改建议来。毕恭毕敬的模样真是让人大跌眼镜。这都是其次了，重要的是他对于辉的称呼——“主任”，于辉差点表演一个后撤步，好在右手中粗糙的羊皮纸提醒了他刚刚的交易，他故作镇定地咳嗽一声，指点起身前这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来。
好爽！这就是做上司的感觉吗！
这之后，独属他个人的部门总管办公室，二百平米的学区房，家务能手兼事业强人的老婆，利于通勤的比亚迪汽车，都一一得以兑现。儿子健康降生时的喜悦感，更是让于辉恍惚认为自己的人生已走上巅峰。
可惜，哪怕是部门总管，也有许多烦心事，他要受公司老板的管辖，还得给下属分配任务，同时要负责监督，应付各种检查，有时还不得不给马虎的新人擦屁股……他又不愿也不能选择开摆的生活，毕竟，孩子的奶粉钱还需要他去挣取，房贷也要继续还。于是，在日复一日的总管工作中，于辉再次将自己的灵魂损耗度逼到一个可怕的程度。
终于有一天，就在他敲着电脑马不停蹄地工作时，接到了妻子关于儿子放学路上出了车祸的电话，他胸口一紧，大衣都没来得及披，三步并作两步冲刺下楼，朝着停车场的那辆比亚迪狂奔，冬日的寒气与他的汗珠对撞，呼出的气体白花花地飘成云朵，下一秒，眼前的世界倾倒，漫长的黑夜降临了……
“啧啧啧，命运无常，世事难料哇。要不是购买了套餐，一切可能还不会是这种轨迹，你说呢？”红色的身影如同鬼魂一般凭空出现，踩着地面薄薄的积雪，矗立在于辉的尸体旁，无不叹息地低语。
存放在二百平米大房子内的羊皮纸被赫尔曼召唤而来，在紫红色的火焰中化为灰烬，随风而去。
“那么——”恶魔蹲下身，手指捏住了于辉的一根发丝，从那具冰冷的躯体中抽出了他铅灰色的灵魂，那缕轻飘飘的魂儿似乎还惦记着什么一般，执着地望着远处，“你的魂魄，我就带去地狱了。”
于辉是在嘈杂声音的包围中醒来的，恢复意识的第一秒，他用力抬起眼皮，呈现在眼前的是……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房间，像是大学时期求职面试的候考室。还有一个红皮人……哦不对，是赫尔曼，他正在同一个咖啡色的人交流着什么。
那个咖啡色的人飘在半空中啊！而且看起来好像还有点半透明的质感！
“……我在做梦吗？”他猛地站了起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坐在一张办公椅上。不对？他的脚怎么也不着地了？！
“哦哦，你醒了啊！”赫尔曼听到动静，跟咖啡色的人示意了一下暂停，接着欣喜地凑近于辉，“醒得很及时！一地狱时之后就是地狱文职部的招聘面试了，我帮你申请了免笔试，你一定要试试看，很适合你的！”
“我儿子呢？我儿子还好吗？！”于辉紧紧抓住赫尔曼的双肩，“我现在在哪里？让我见我妻子和儿子！”
“你已经死啦。”
“……死了？我？”
赫尔曼平静的语气让于辉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个玩笑，他低头，周身泛着的铅灰色泽深深地扎入他的双眼。
“我现在是个灵魂？”他声音发颤，“可灵魂，不是应该摸不到东西吗？”
对面恶魔的回答彻底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希望，“这里是地狱，灵魂能够触摸地狱所属的事物。你猝死在公司门口，按照地狱劳动法，工伤魂优先接收，优先进行职业选择，所以我把你带来了这里。”
“我想回人间……”泪水夺眶而出，于辉后悔不已。
“回不去的，亡者是不能复生的。”赫尔曼叹了口气，“但是，工伤魂之所以可以优先择业，就是为了给你们提供尽可能早早转世为人的机会。”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如果在地狱的重要岗位工作，不需要干太久就能申请转世投胎啦！而且在重要岗位贡献多的话，投胎为人的机会非常大哦。”
“至少需要干多久？”
“怎么说也得三年吧……”
于辉一听简直要炸了，“我等不了那么久！我还有父母妻儿要照顾！”
“你一个死人，管活人的事干什么！”赫尔曼一脸“看淡了”的神情，吐出的话句句戳心，“你有点遗产，老婆又不是不工作，大不了把你那个比亚迪再卖了去。你老婆人也可以，不会不管你父母的。你儿子还好好活着呢，小车祸而已。到底在瞎操心什么！再说了，你投胎以后上一世的记忆全都会清零，你照顾谁去我问你？”
一番新旧信息搞得于辉喜忧参半，“……谢谢你，赫尔曼！我放心多了……但倘若真如你所说，那我一时半会儿不想回人间去了。”
“怎么想法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啊？”赫尔曼略感吃惊。
“我想重塑好自己对待生活的心态，见识过更多之后，再去做出选择。”
“哎呀随便吧，一会儿就要面试了，你好好准备准备。”真是搞不懂这个人类了，赫尔曼懒得多问。
于辉用力地点了点头，突然好奇道：“赫尔曼，你在地狱是担任什么职务的？像你这样经常往人间跑的恶魔很多吗？”
“说不上多吧。”对方不知为何显得有点闪烁其词，“我都推销套餐给你了你觉得我是什么……”
“那也不该你负责把我的灵魂带到地狱吧？你如果是专门搞销售的，见过的人类多了去了，偏对我那么好心，我怎么不信呢？”于辉斜眼盯着恶魔，眉眼间布满疑云，“你不说实话？那我就不去面试了，我要自己寻岗位去——”说着便要飘走。
“等等！”赫尔曼赶忙伸胳膊阻拦，“唉！我也是有KPI的。其实，我是地狱总公司的一名HR，负责到人间寻找适合成为公司员工的灵魂，在人类去世后，将这些灵魂带到公司面试的。”
“那你推销套餐是干什么？”
“勉强算是副业……”
“你那些套餐多数都是会导致人早死的玩意吧！”于辉恼火，“为了你的KPI，提供那些邪门的套餐！”
“可我也没逼着谁去做交易啊！不都是你们人类自己选的。”恶魔撇撇嘴，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也有不少像你这样的家伙，一开始拒绝，后来不还是要死要活地求着我要买套餐。”
“你提供那些套餐，本身就不应该吧！”
“有什么不应该的？某些人不就是渴望在活着的时候能够有钱有权，哪怕生命的时间短一点也甘愿。我只不过提供了一次改命的机会，这种机会可不是谁都能有的，要不是你的灵魂成色适合公司岗位，我会找上你？”赫尔曼抱着臂，看向于辉的目光里多了一丝鄙夷，“你都是做过交易的人了，就少说两句又当又立的话吧。惹人笑话。”
“你……”想到自己曾经主动的请求，于辉一时语塞。其实，无论赫尔曼是否提供了改命机会，他好像都没能把自己的人生路走得不后悔……
之后，于辉十分顺利地通过了面试，被分配到地狱总公司的赎罪评估科，很快便被带往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正式开始了工作。
入职第一天，他的世界观就得到了颠覆性的刷新。
且不说称量灵魂善恶值这样新颖的工作内容是他前所未见的，单说感觉上，时间似乎流逝得非常快，在规定的下班时间后，他本打算多处理五分钟的文件，下一秒就被连人带包轰出了科室。跟同行下班的同事一打听，公司竟然不允许加班，多待一分钟都不行！而且公司还有每周双休+强制年假！
“这哪里是地狱，分明是天堂吧！”这下于辉再也没机会做同事们嘴里的“工贼”了。他哼着小曲回到住处——地狱给每个灵魂都依照岗位就近原则分配了住所，每个房子的构造都是差不多的。推开门，又是那个熟悉的身影，跷着二郎腿歪靠在沙发上。
于辉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猛地往天花板一窜，差点撞到头。自从变成了灵魂，他的身体可真是轻盈了太多。
“你怎么又不经别人同意就擅闯民宅啊！”
赫尔曼爽朗大笑，“因为你帮我完成了KPI，我可以歇一阵子喽。就上门来找你聊聊天。”
“上门找人聊天也不是在主人回家前先上门啊喂！不要用你那恶魔的什么空间门之类的招数来做这种事啊！”于辉吐槽。
“看起来你心情不错？说话比活着的时候显得有气血多了。”赫尔曼鼓掌表示恭喜，“来坐，说说你今天的工作感受？”
于辉只好飘过去一屁股坐下，无奈道：“怎么？你个HR，开始做入职后的调研了？”
“一方面吧。主要也是你这人怪有趣，想多和你说说话。”
于是于辉开始分享起来，“感觉工作的时间过得非常快，还没有做多少事，就被轰出公司了哈哈哈哈哈！”
“哦，那是因为没有加班，而且你刚到地狱不久，还没适应地狱的时间流速。”
“地狱的时间流速和人间不一样吗？”
赫尔曼好心进行了科普，“地狱实行四维时间制，这里的1小时叫作‘1地狱时’，地狱的1天等于人间的1小时。”
“这么说……地狱的1年不过人间的15天？！怪不得对比之下，感觉人间的工作度日如年的。”于辉回想起自己曾经待过的黑心公司，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所以我和你说过，地狱和人间可是大不相同。”赫尔曼笑道，“继续说？”
“再就是，感觉公司特别人性化，很懂得什么叫劳逸结合。以及，写评估表、盖章这种活计我很熟，在人间的时候就干了不少，做得非常顺手。那个称量灵魂善恶值，让我觉得很新奇，灵魂往画了法阵的机器上一站，就得出善恶和数值了，我负责记录就可以了，还挺好上手的。不过我比较想知道这个善恶值的测量原理是啥，测出来又有什么用呢？”一打开话匣子，于辉便滔滔不绝起来。
“因为你是很靠谱的铅灰色灵魂，他们还没来得及做详细解释就让你上岗了啊……但是你今天的工作完成得确实很出色，撒旦挺高兴，因为我引荐了你，还想嘉奖我呢！”恶魔说着说着突然话题跑偏，鼻子翘得老高，好不得意。
于辉无语地盯着他，指望对方正面回答问题。赫尔曼这才慢条斯理地解释：“你们人类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虽然活着的时候这句话不一定灵验，但到了地狱，什么都无法隐瞒和逃脱。”说着，他摊开的手掌紧握成拳，仿佛将一切罪恶都抓在了手心，“生时积累的善和恶会由地狱的术法进行汇总，并得出数值，善行多的灵魂，在地狱求职与之后的投胎上都会有优势；善恶平衡的，在地狱会过得稍微艰难一些；至于恶事做尽的那些嘛……”恶魔的语气带上了嘲弄，笑得眉眼弯弯，“就只能变成地狱建设的新能源了！”
“……哈？就是，把作恶多端的灵魂直接当成能源用掉？”于辉震惊。
“是啊，劣质的灵魂，哪里配进入六道轮回呢？能为地狱所用也算是一种荣幸了吧。”赫尔曼低头附耳小声道，“偷偷告诉你，这是地狱改革后的新条例，为什么改革呢？因为撒旦去人间修了MBA课程！哈哈哈哈哈！”
“还真是恶有恶报！老话诚不我欺。”于辉不由得鼓起了掌，“撒旦也是与时俱进，怪不得地狱不像传言中那样恐怖混乱。”
“所以，你今天都遇到了什么样的灵魂呢？说说看？”赫尔曼顺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聊。
“因为今天是刚上任，科长没有让我直接上手，先让我观摩了一上午。下午的时候，我评估的灵魂大部分都是平凡的老人，拿着足够生活的退休金，却死于各种疾病，寿终正寝的比较少，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是做着形形色色的工作，比如耕地、汽修、摆摊什么的。”于辉撑着脑袋回忆起来。
赫尔曼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
“比较特殊的，也遇到了两个。一个是36岁的妇女，生产的时候大出血走的，她到我那里报道的时候还是很恍惚的样子……”回忆到这，于辉的语气里蒙上了同情，“还有一个50岁的男人，好像是贪污，然后自杀了，那家伙来到地狱也是一副贪婪的嘴脸，果不其然因恶值过高被带走了。”这下语气里满是嫌恶和痛快了。
“哈哈哈哈哈！你以后会遇到更多不同的灵魂的，渐渐就能看遍人间百态了。”赫尔曼伸手摸到了电视遥控器，“要不要看地狱肥皂剧？”
“还有这种东西吗！”
在赎罪评估科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于辉也渐渐见识了人类的物种多样性。
能够寿终正寝的人确实不多，大部分人死于老年疾病，当然也有不少年轻的灵魂来到科室，殉职的警察和消防员、猝死的程序员、过劳死的医生、抑郁自杀的教师和学生，被家暴而死的女人……各种各样。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也见到同一地区的人类灵魂成批成批地前来报到，有的是因为自然灾害，有的是因为人为事故，有的是因为战争。
工作的头半年，于辉得知了太多令人伤悲的死因，心情长期阴郁低落，差点患上灵魂抑郁症，但好在，他时不时就会翻看档案册，一沓沓评估表让他心中渐渐有了规划，这股信念感支撑着自己，慢慢也便能够用平和的心态对待所有前来的灵魂了。
他铅灰色的身体，随着日复一日的工作，逐渐有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点缀其上。
询问赫尔曼这是什么情况，恶魔赞许地笑道：“算是你攒的功德。”
“这有什么作用呢？”
“不要去想作用，做好手中的事就可以了。”似是不愿回答，又似是某种善意的提醒，于辉也不再追问，将问题抛之脑后，继续按部就班地完成每天的工作。
工作的第六年，一个未曾料想的灵魂来到于辉的工位前。
是他人间的前部门总管。
得知了总管是因恶性胰腺癌去世的，于辉发出了一声叹息。主任吸烟嗜酒，工作压力大，还缺乏体育锻炼，得这种病也是有迹可循的，不过根据他这几年的灵魂评估，这病也确实年轻化了。
他跟主任聊了几句。
主任说其实他活得有点后悔，本来是想攒够钱去环球旅行的，结果累死累活的回报却是不治之症，真不值得。
于辉表示命运难测，或许下辈子可以做个戒掉恶习、勇敢追梦的人。他在主任的评估表上写了评估总结，并盖了章，看到主任的善值远高于恶值。
主任说他活着的时候给自己积了点阴德，把一部分钱拿去做公益了，现在想想那些才是证明人生意义的事。
于辉腹诽主任怎么不在公司里对大家好点儿呢，不过或许是各种复杂的因素作祟，比如踢猫效应，便没再多说。
主任拍了拍于辉的肩膀，“真没想到能在地狱相见，也是缘分了。你小子活着的时候就特别努力，在这里工作也同样认真，有这种毅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那我先走了啊，我也得在地狱找点活干干了。”
于辉跟他挥手告别。
工作的第八年，于辉决定申请投胎转世。
在申请的前一天，赫尔曼特地从HR的工作里抽身出一天，跟朋友告个别。
一人一魔在地狱总公司的楼顶俯瞰地狱的风景，头顶是撒旦用新式技术模拟出的星空，凉凉的夜风拂过，多少吹出了点临别前的伤感。
赫尔曼靠着栏杆，望着街景，空荡荡的大街上几乎见不到灵魂，大家都早早回家歇息了。他感慨道：“没想到你竟然能在这里工作这么久，地狱虽然待遇比较人性化，但生活相对枯燥，没有人间那么多的山川美景和各式各样的娱乐项目，亏你待得住啊。”接着，他表达了自己的好奇，“为什么突然决定申请了？我记得你之前说要重塑心态见识更多再做选择什么的，所以你是……想通了？”
“嗯，这几年里，我看清了很多东西，也逐渐能够正视自己的内心了。”于辉遥望星空，言语平静，仿若饱经世事的老者，“当然，也是想要再感受一次真正的阳光，才决定转生的。人间，其实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只是我活着的时候没把握住体验的机会。”话语重新展露了年轻人的活力，“转世以后，我想做一个帮助大家的人，也想要充分体验人间。”
“你的所有想法，在转世以后都会忘干净的。”恶魔认真地看了于辉一眼。
于辉回以炽热的目光，“有五年的时间，我每天都在默念我的愿望，希望能把这份信念刻在灵魂里，带到人间去。”
“那我祝你好运！我会再去人间看你的。”恶魔将一根手指点在于辉的胸口，嘴中念念有词，霎时，灵魂周身积累的所有金色光芒升腾起来，汇聚为一张烫金的纸张，轻轻地飘落在于辉手中。
上面写着于辉看得懂的中文，那是一份转世申请书。
“你攒下的功德变成了地狱里最高级别的申请书，写下你的愿望，地狱会尽全力为你提供实现的条件。”赫尔曼露出了祝福的微笑。
“原来……这就是你让我积累功德的原因！”摸着烫金的申请书，于辉仿佛找回了阳光的触感。
“有目的地积累和不求回报地积累，效果是不一样的。因为你注重过程不求结果，所以它会成为最高级的版本。”晚风拨动赫尔曼的长发，“认真地填写吧，把握住人生中的机会，再见了，我的朋友！”下一秒，红色的恶魔消失了，或许是又有人召唤他要购买套餐，又或许是他不想让于辉见到自己惜别的神情。
第二天，于辉郑重地给转世鉴定科投去了申请。
他随着一众选择投胎的人，坚定地步入转世的大门，走入了一片光芒里……
“现在宣读判决结果——”声音并不高，却像一块冰坠进了沸油里。
法庭上的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原告律师充满信心地凝望着法官。
“经查明，用人单位未依法支付加班工资事实成立。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合同法》……”
法槌落下，罪名宣判，原告律师瞟了眼被告席上瘫软的副总，又给自己的辩护人投去充满力量的目光。那中年男人已然是高兴得无法组织语言，只是一个劲地鞠躬道谢。
前世名为于辉，今世名为俞照岳的男人又帮助自己的辩护人胜诉了一场劳动仲裁案。
他走出法庭时，一名记者举着话筒迎了上来，“我是自媒体记者何曼，俞照岳先生，恭喜您再次取得成功！我们这边有两个问题想要采访您，不知您是否方便呢？”
“方便的，您问吧。”
“请问您为什么偏爱接手劳动合同类的案件呢？”
俞照岳没料想会是这样的问题，下意识回答：“帮助底层劳动人民争取应有的权利，这是我的一种责任感，也是我的信念吧。”
“感谢回答！那么您后续有什么样的生涯规划呢？”
“可能，再接手几个案子，想用攒的钱去做个长途旅行，环中国游什么的。偶尔也想给自己放个长假。”俞照岳笑了笑。
“这就是有着硬实力的自由律师的从容吧！那么，祝您生活幸福！我的采访就到此结束了，再次感谢您的回答。”何曼收起了话筒，和身后的摄影师一并道别离开。
这个披肩黄毛的背景，似乎有点眼熟？不过，俞照岳很快便将这一想法扔到了脑后，或许之前也在哪里见过这个记者也说不定呢。
不远处的一条无人小巷里，何曼紧握的话筒，连同身后的摄影师和摄影机一并化作紫色的光芒飘散于空中。“何曼”本人，带着欣慰的笑容，闪身进入一个椭圆形的空洞，再无踪迹。
真实姓名：焉虞超
联系地址：山东省青岛市莱西市水集街道威海东路49号莱西市月湖医院化验室
就读高校：东北师范大学
专业：学科教学（语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