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浏阳河畔

中国人与水的情结，从茫茫禹迹，画为九州，到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一直在不断延伸。我作为一个普通人，与水的交集在涨涨落落中也有不一样的惊心动魄。

一九九二年，正式上班的第一个单位有著名的汉墓遗址，也有传唱中的浏阳河九道湾。上班后不久，我还没来得及去汉墓寻古，也没来得及品味浏阳河的悠扬，就接到通知说要“上堤”。小时也接触过堤，水库也是有堤的吗，但从没有接触过如此严肃的“上堤”命令，当然也不清楚“上堤”意味着什么，心里生出莫名的好奇。

出发前，收到单位发的一双雨鞋，一双帆布手套，一把柴刀。看着手中的工具，有些丈二和尚没摸到头脑，但见年长的同事，个个严阵以待，也就不敢造次，只是乖乖地跟在办公室主任身后，按时到达地点。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砍堤”——把河堤背面的各种野生植物砍掉。那是人生第一次使用柴刀，全然不论握刀的姿势，只是学着同事们的样子，将刀刃用力砸向那些植物的根部。

一天下来，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我有腰，而且痛起来一点也不含糊。后来的数天里，任务变成了巡堤，什么管涌、渗漏、旋涡……我努力将各种概念像公式般先背下来，然后跟着年长的同事，将理论慢慢消化。到了第四天，两小时一次的巡堤被调整为一小时一次。如果说前几天，我还有一些好奇和兴奋，此时，就只剩下紧张和害怕：那天下午，河堤背面的一口水塘，忽然有个涌动的水圈，突现一个泉眼，一声令下，数十车砂石瞬间填了进去，几分钟的时间，水塘消失，我的心也随着那口填平的水塘骤然拥堵。河堤内侧排灌站小屋全然不管我的心情，仍以每小时大于十厘米的速度被河水淹没。傍晚时分，小屋仅在河面露出一个屋顶，河堤在脚下变得绵软Q弹，部分低洼地方已有了明显的水迹。脑海里不自觉涌现出各种可怕的画面，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近地感受到水对生命的威胁。

那年以后，浏阳河堤修整加固，每年的防汛基本只是比较平静地巡堤值班。直到一九九八年，河水似乎终于积蓄够了又一次与人类抗争的力量。防汛指挥部通知，当晚十二点洪峰过境，所有男同事早已全部上堤。傍晚，我们又接到新的指令：所有重要档案资料必须搬至三楼以上！命令越简单，越易操作，越能倍觉紧迫，也越容易从中品出恐慌。重要资料必须搬上三楼！意味着什么，我们都不敢宣之于口，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整理、打包、装箱，搬运。最后一箱会计凭证整理好，看着同事搬起往外走，我紧随其后，正准备关灯锁门，房间竟瞬间陷入黑暗。顿时，腿一软，幸亏倚着门，才没有倒地。同事回手重重地将门关上，推着我冲向楼梯口，出门时没换的一袭长裙此时成了最大障碍。我只能拎起裙摆，努力不让自己跌跌撞撞。黑暗中没有人说话，只有慌乱的脚步像鼓点一般敲击着楼梯。

终于到达内院的三楼，仍没有恢复供电，所幸也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声音，在闪烁烛光里惴惴不安的心稍稍有了点慰藉。不知道我们在屋里呆坐了多久，只真实地体验着每一秒的漫长。后来，不知谁说了句：没有声音、没有消息应是最好的消息。才回神，集体下楼回家。车行在熟悉的路上，找着了点往日的顺利和平静，正欲将一颗心放回原处，就见从小区巷子里涌出一群人，车灯下看得很清楚，那是拖家带口，背着铺盖卷儿。司机轻声说了句：到火车站去，那里地势高。我的心再一次往下沉，却什么也不敢说。

之前有消息说，如果溃堤，将淹没二楼。回到住宅楼，二楼的同事带着小孩一起到了七楼的我家。那一夜，我们就着烛光迷迷糊糊挨到了天亮。那一年，长江洪峰水位历史罕见，发生流域性特大洪灾，江西重灾，湖南重灾，湖北重灾……后来，我才知道，那晚鸭子铺溃堤。半年后，第一次亲见了洪水浸泡过的房屋树木，围墙上留下的水渍痕迹……

不管经历过什么，换房时还是选在浏阳河畔。因为距单位近，因为浏阳河畔有四时景致，一到春日，河里成群的野鸭子也够看上半天。

2017年，河水又按捺不住躁动，又一次制造起了惊扰。接到防汛通知即从麓山之腰的租住房赶回浏阳河边的家，还好大院里安静如常，沿街的门面和往常一样人来人往。业主群里也不过报报适时水位情况，发一发河面的照片。值班室设在河堤上，每隔一小时巡查，查看水位、检查河堤背面是否有渗漏……河水一直在涨，早超过警戒水位，河堤内侧仅剩三级台阶露出水面，在河堤上弯腰伸手即可探到河水，但堤上跳广场舞的阿姨们照样准点出现。

外地的公公婆婆打来电话，再三问及水位情况，还担心地提醒我，不值班时就住到岳麓山去。直到我把业主群里的消息和河堤上的情况微信截图传了过去，老人家才放心。只是，我没有告诉他们，支流圭塘河近河口那座跨河便桥，已经被淹，桥两端成了自然豁口，已设置了与堤等高的防护墙，有人二十四小时防守。

水位退去，一切安然无恙，我回到家，没见过浏阳河水患的女儿竟对我说：我绝不相信浏阳河会有危险。假期回家，女儿第一时间到浏阳河堤上散步，沿着河堤走到圭塘河入河口，没见了那座便桥，她才惊愕地看着河面，再看向我。我说了当时的险情，以及事后相关部门将其拆除，合拢堤岸只为更稳固。女儿吐了吐舌，半晌才转身往回走，指给我看远处汉桥的倒影。此时，夕阳娇艳，桥水相映，美丽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