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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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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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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角

姚 家 角(中篇小说)

吉夫

1

这个名额,要么放弃掉?范仁安犯难了。

今早一上班,街道干部人事办王主任找到他,下个月区委党校入党积极分子培训班又要开班了,给他的社区服务办一个推荐名额,让他抓紧在今天下班前把推荐人选告诉她,以便街道党工委综合评估后确定最终人选。

随着“从严治党”要求的不断落实,入党的门槛越来越高,而能否参加党校培训成了第一道关。老范的科室里有两个积极分子。万小莉入党报告打了有三年多了,他一直找理由不让她去培训,给出的理由当然是手头活多,人走不开。其实,老范内心里觉得这个小姑娘太有心机,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没有什么原则。就说前两天吧,小姑娘刚私下里跟他抱怨,街道分管副主任让她去联系一位歌唱家来社区参加文艺义演活动,这不明摆着让她去碰钉子吗。可当分管副主任来问她那件事有什么困难吗,她又立马换了张脸,说这样的好事,艺术家还求之不得呢。其实她把这个任务转派给了这位艺术家所在的居委会了。年纪轻轻,就这么老于世故,那怎么行。当然,这话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对她本人。毕竟是很伤人的。他要悄悄校她路子,让她自己慢慢省悟。这次理由就更充分了。小姑娘结婚半年,已有孕在身,身体当然也是要紧的了。

第二个就是才来机关一年不到的郑信。应该说,老范对这个从大西北考进来的小伙子印象一直不错。记得第一天来报到,小伙子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就让老范看得心里很是舒坦。为了给郑信腾个工位,他们把几个文件橱往办公室门口移了移,这样一来那扇门就只能开到三分之二不到,进出不太顺当不说,室内空气流通也受到影响。为这事,老姑娘肖娟芳就噘起了嘴。新人进来,其他人都笑脸相迎,唯独她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煞风景得很。

小伙子坐进自己工位后,快速打量了一下周遭,就站起来提出,能否让自己的办公桌横过来贴住窗沿,自己背朝大门,这样橱柜就可往里移动五十公分左右,门就可以开足。只不过,如若有人要到最靠近他座位的那个橱取资料的话,就需要他借过一下。没什么,我正好可以直直腰。他满不在乎地说。

还有让老范感动的是,街道调整各居委联络员的时候,没人愿意接替刚退休的老孙头,去担任姚家角居委联络员。姚家角最近不是很太平。表面上风平浪静的,其实暗流涌动。老孙头也是老范科室的,按不成文的惯例,应该还是由同科室的人来接替。小伙子就提出他来。街道朱书记开始说,小郑初来乍到,还是换个熟手吧。不料,小伙子迭声说,让我试试吧。既然你接手了,那我们就一视同仁了。工作做不好,一样要剋的哦!朱书记笑着说。小伙子默默地点了点头。会后,老范有点怪他太过冲动,最好让组织派给他,他再提些条件,这样以后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还多少有点退路。小伙子笑了笑,反正我单身一人,有精力。

你别说,小伙子不仅科室的工作很快就上了手,特别是他的文字功力还十分了得,姚家角联络员一职也干得有声有色。姚家角是个典型的“三合一”,有民国时期的老洋房,也有改革开放后新建起来的中高档商品房,还有一点留存的旧棚户区。旧棚户区里有不少小伙子因为家境和自身等原因娶了外来妹当媳妇。文化、习俗的差异,这些外来媳妇中有不少人过得并不顺心,蛮可怜的。郑信就和居委会一起帮她们组建了一个“候鸟俱乐部”,定期开展活动,介绍申江市的风土人情,帮助协调她们的家务事,对那些太过分了的公婆和丈夫,俱乐部还为她们维权。小伙子还把俱乐部的事写成文章,居然登上了市委机关报《申江日报》的头版哩。居委会的那帮老阿姨老爷叔们一个个终于挺直了腰板。今年年中居委书记聂阿姨退休,本科毕业的琳琳来接班。开始大家都担心,没想到居委整体战斗力早就上去了,居民中也有了一定基础,再说琳琳在居委副主任岗位上也已经打磨过两年多了,交接班相当顺利。

是呵,按理这次参加培训班,实在是非郑信莫属了。

可是——

2

华岳路街道所辖地区很大一部分过去属于法租界,当时沿着华岳路(解放前叫捷菲路)两侧建造了不少欧陆风格的洋房,曾居住过许多不同背景的历史风云人物。在不少洋房的背面先是散落着一些当地居民的平房,后来随着世事艰难,外地来申江谋生的穷苦人在这些地方集聚,便逐渐形成了规模不一的棚户区。解放后,人民政府采取一系列措施改善老百姓的生活环境,上世纪七十年代政府在这些洋房的背面、空隙处又见缝插针地建了一批简易公房。改革开放后,借助社会资金,开始逐步拆除大片棚户区,代之而起的是一大批亮眼的中高档商品房。当然在边角料处还残存着姚家角那样的棚户区。这些年,在市、区两级政府的推动下,华岳路街道所辖地区两级以下旧里改造也已接近尾声。姚家角的那片棚户区是全区最后的一块骨头,目前也已纳入今年旧改计划。本来这是件大好事。可是这触动了一些仍居住在简易公房里的居民的心思,他们也想能搭上顺风车。这些散落的公房不成片,还有规划红线等刚性要求等,没法进行成片开发。政府考虑到这些居民的实际困难,就着手进行旧房成套改造和加装电梯的试点,也就是将原来煤卫合用的改为每户独用,五层以上的楼加装共用电梯。这类改造还给居民带来一个更大的利好,那就是这些居室成套后可以上市交易。这类公房大都处在好地段,新建的商品房每平方都要在八九万以上,这些改造后的老公房再怎么也得四五万吧,白白增值个两三百万,不啻天上掉馅饼。老百姓都盼着这一天早点到来。不过,也有一些个别的想趁此多得一点好处,就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出些难题。街道居委干部在一线,心里也是蛮矛盾的。

区委选定在华岳路街道作旧房成套改造和加装电梯的试点,一是考虑到旧改收官在此,如能及时兼顾那批老公房居民的诉求,有利全区旧改善始善终;二是这批老公房基本上是全区公房年代最久的,各种设施老化、不配套,属于“急难愁盼”,还有这个街道的党政班子执行力很强,善打硬战。

这次区委秦书记和分管建设的岑果副区长带着财政局、建交委、规划局、房管局、民政局的把手来华岳路街道开专题会,希望能把试点的前期准备敲敲实。街道的朱书记、施主任也早早做足了功课。本来没社区服务办什么事,跟社服办小科员郑信,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范仁安自己太起劲,对朱书记说,郑信情况熟,前期的调研他更是全程参与。万一领导问到个什么细节,弄不好,他兴许还能救个急呢。朱书记对这个小年轻原来就感觉蛮好,权当让他见见世面,就答应了。老范也想到过是不是该事先关照郑信几句,去了主要是带着两个耳朵,千万不要乱开口。后来想想,小伙子自从来到自己科室,你什么时候见到过他冒冒失失了?明知肖娟芳对自己有成见,却一直尊敬有加,弄到现在俩人就像亲姐弟一般。于是,他也就作罢了。

唉,万万没想到,这次却捅了个大娄子。

3

专题会开得蛮顺利,朱书记就套改所涉及到的居民家庭人口结构、施工期间居民临时居住过渡落实等作了汇报,施主任作了补充。接着建交委等建设口汇报了项目报建、施工方案的计划,财政汇报了资金安排。

秦书记用心地倾听着,一直没有插话。等各方都汇报完毕,他才沉吟着说道,大家前期都做了细致的工作,而且都是从积极作为的角度来谋划。这一点要充分肯定。不过,这是市里交给我们的一项试点,只能成功,不许失败。我们还是要有底线思维。要对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事先做好预案。这八幢楼384户人家,一起动。每户居民内心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你们是不是真正都掌握了?现在征询意见,大家都说好,一旦开始正式签约,会不会有倒反水的?我不是说居民要向政府多索取什么,而是他们家里有无特殊情况,让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们一定把工作做在前面,确保签约率100%。朱书记说。

作为试点,一是探索工作的路径,二是示范引领。而且在时间上也不能拖得太久,就两年时间,后墙不能倒。秦书记说道。

朱书记与身边的施主任悄悄商议了一下,抬起头说道:分两批也可以,我们可以有更多时间把居民思想工作做透。

一个项目,分批实施。建交委赵主任赞同道。

那就11号到25号前两排先上,它们面朝国庆路,形象也可以先做出来。施主任说。

秦书记先是看了看岑副区长,岑副区长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又将目光扫向众人。

还、还是27号到41号后两排的先上为好。会议室一角传出来一个对与会的大多数人而言是颇为陌生的嗓音。大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摊开的笔记本。我是姚家角联络员郑信。11号和13号底楼有五六家门店,都没办过居改非手续,其中四家是转租给别人的,包括两家转了又转。

这几家已经列入违章整改范围了。施主任大声说道,斜了墙角一眼,旋即又将目光转向对面的秦书记。秦书记微侧着脸,望着斜对面墙旮旯的年轻人。

有三家转租的小老板正准备和户主打官司。就怕在时间上有耽误。后两排情况没那么复杂。特别是最后一排的35号到41号,我这边都有他们户主征询意见时的签字。郑信把夹在笔记本里的一叠印有华岳路街道办事处抬头的A4纸拿了出来。

唔。秦书记和大家一样颇感意外,他饶有兴味地朝郑信点了点头,鼓励他说下去。

朱书记悄悄拍了拍施主任的膝盖,暗示对方沉住气。

最后一排原来对他们后面凯馨家园施工意见很大。现在听说政府会帮他们全程作地面沉降监测,特别是对他们的房子进行旧房成套改造和加装电梯,大家情绪好多了。我们居委就趁势让他们对改造和加装电梯每户都表个态。郑信稍稍扬了扬手中的纸,九十六户,没有一户落下。

嚯,会做工作。岑副区长说道。

我们是按照街道部署要求做的。郑信说,眼睛盯着秦书记。

秦书记又朝郑信点了点头,那27号到33号这一排呢?

31号401室男的有小三,他老婆正跟他闹离婚。其他都没什么问题。

401室男的什么?岑副区长刚才没听清,蹙着眉头问。

就、就是申江人讲的“轧姘头”。郑信学着用半生不熟的申江话说道。

大家哄地一下笑了起来。

小赤佬!施主任摇了摇头,嘟哝道。朱书记咧着嘴在笑。

哟,这离婚没个两三年判不下来的。不知谁嚷道。

很快的,他们协议离婚。我基本上做通了他们的工作。郑信说。

大家这回笑不出来了。

小——劝好不劝散!侬懂伐?施主任忍不住了,扭头朝郑信瞪起了眼睛。

那个男的太不像话了。好吃懒做,还家暴,街道、区妇联和公安都挂上号的。这次被抓了个正着。原来只一间房,离不了。现在成套改造后可交易了,成交后房款男方拿三分之一,女方要带上孩子,拿三分之二。基本都说好了。律师正给他们起草文件。郑信说道。

男方作为过失方可以再拿少点。民政局张局长说。看得出大家对女方蛮同情的。

女方心肠比较软。她父母再贴一点,准备到远郊去买个两房,基本上够了。郑信说,可能也是考虑给孩子换个环境吧。

秦书记微微点了点头,看向岑副区长。

我个人意见,八幢还是一次报建,分两批实施。这样更稳当一点。至于先上哪两排,还是听听街道的意见。哪里条件更成熟,哪里先上。岑副区长说道。

秦书记说道,今天主要还是研究,下周区长会议拍板。我同意岑区的意见。请街道把居民的想法再进一步摸清楚,把预案做得尽量周全一些。我们要确保这项试点成功。

散会时,郑信要留下来帮助收拾会议室,他站在原来的角落里等着,目光停留在自己手中摊开的笔记本子上。秦书记在会议桌那端走向门口,先是微低着头和岑区说着话,后来似乎想起了什么,朝郑信那边看了看,又侧过脸,朝着朱书记和施主任说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呵。还在施主任肩上拍了拍。

4

郑信的这番贸然举动,似乎没在街道内掀起什么波澜,甚至像从没发生过似的。朱书记见到老范还是一如往常的和颜悦色。老范倒有好几次想要跟领导解释些什么,可书记都没给他机会。施主任也没对他有什么表示。依着施主任的性格,应该戗他几句才是。只有社区管理办黄主任有一次朝他呵呵笑了两下,也没同他说什么,有点神秘兮兮。两人平时关系一般般,他也不好多问。但是,凭着老范几十年在街道的历练,他还是嗅出了一点味道。

郑信开完会也没对老范提起这件事,在神态上也看不出有什么惴惴不安的表示。老范不便主动开口,只能憋在心里。小鬼头啥意思?是想急于在领导面前表现自己?可这种做法是犯大忌的。他这么个聪明人难道会不知道?那还会有什么原因呢?实在想不出。看来,这次去党校,肯定是没他的份了。算是给他一个小小的告诫吧。希望他能意识到。

老范郑重其事地把郑信叫到小会议室,跟他说,本来考虑这次想推荐他去党校学习的,因为最近事情太多,就放弃了。他期待着对方能问他为什么,这样就可以找机会了解了解这小年轻的真实想法,好好开导开导他了。老范对不思进取的年轻人很看不惯,但对削尖脑袋投机钻营的人更是厌恶至极,如果是小后生的话,更是恨不得扇他几个耳刮子。他希望郑信不是这样的人。

听了老范的想法,郑信的眉头动了动,低低地说,我听组织的。我来的时间不长,比我优秀的还很多。我会更努力的。接着,话头一转,最近琳琳书记要我多多配合她到老房子去做居民工作。我也觉得这是当前的大事。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脸上显出了忸怩的神情,范主任,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能不能跟您说。说着。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说吧。你也知道我的为人,能帮的总会帮的。老范来了兴致。

好的,谢谢哦。就是,就是这一阵子我想多花一点时间在姚家角,争取在短时间里把那四排楼里居民的心思摸摸透,以免阵势一拉开,又冒出这样那样的事来,拖了工程的后腿。科室里的事,您就把写东西的活尽管派给我,我晚上反正没事,加加班,没问题的。不好意思了。

老范无言地点着头,委实有点迷惑,这唱的哪出戏?莫非他在区委书记面前一激动夸下了海口,现在要急于补台?如果事情做成了,一来可以向组织交代,二来也可以弥补冒犯街道领导的过失。一举两得。还真亏他想得出来。是呵,往好的想,他这是在将功补过,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买单。可往坏的方面想呢?趁着区委书记关注他的时候,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不惜把我们这些人(包括朱书记、施主任)当作垫脚石。老范不由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抬眼看了看对方。对方目光低垂,依旧一副憨厚的样子。难道他也是个工于心计的?现在的年轻人还真看不懂。

你可以适当分出点精力放在居委,但科室这边也得兼顾。毕竟联络员是兼的。老范说道,他开了一点口子,都没把话说死。他要再观察观察这个年轻人。

没承想,郑信开始还两头兼顾,可没过几天,白天科室里就见不到他的人影了。虽说交给他的文字活一项没落下,晚上他的办公室里也时常发现他在加班,私下里同事们还是有点议论的。谁都是兼着居委联络员的,也没有像他这样的,整天泡在里弄里。还有他一个人在那里灯火通明的加班,是不是也让别人多少有点难堪?

老范决定再找郑信谈谈,给他提个醒。不料,还没等他约他,有居民就吵上门来了。

5

星期一上午街道开晨会,街道科级以上干部和各居委书记主任都集中在了在办事处四楼会场。突然,一个五十多岁的壮汉乘电梯直接上来了,一脚踹开会场门,大声嚷道:赤那,领导呢!

大家都惊愕地望向他。靠门边的几位站起来,把那人拦住了。还有人把他往门外推。

放手!姓郑的小瘪三,那管伐?壮汉挥舞着手臂,梗着脖颈,依旧扯着嗓门。

哪个姓郑的?这里是街道。有人喝斥他。

郑信,这个小瘪三!是那街道的伐?壮汉瞪着充血的眼睛,发现了主席台上的人,又想往那边冲。有两人敏捷地架住了他两条胳膊。

老范脑袋嗡地一下。

人被劝到了三楼党政办主任办公室,老范也被一同叫了去。办公室主任递给对方一瓶矿泉水,(对这类情绪激动的访客,千万不可倒热茶,以免万一泼到人脸上)让对方坐下慢慢说。

壮汉叫姚发奎,是姚家角41号504室姚秀芝的哥哥,从小都在这里长大,后来成家才搬了出去。十年前,其父病故,姚秀芝擅自将这处房子的承租人由其父改成了她本人。过去因为只是住住,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老姑娘年纪大了,有住的地方,将来找个老来伴也更方便些。现在要变成产权房了,他当然要捍卫自己的权益了。按道理,你街道干部理应两面劝劝,当和事佬。想不到,郑信却拉偏架,帮着那女人找什么证据。

找什么证据啦?办公室主任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壮汉嗝愣了一下。

办公室主任微笑着望着他,似乎在恭候下文。

嗯——什么老头子的遗嘱。哪有什么遗嘱!放在房管局的那份复印件是伪造的。编吧。壮汉说,眼睛看向老范,似乎在寻找同情者。

老范避开了他的目光,不露声色。

这几天,小赤佬天天晚上往这个女人家里跑。要不是年龄相差太大,真不晓得他在动啥脑筋。不过,这种事,讲不准额。壮汉嗓门放低了,却句句扎心。

办公室主任的脸微微涨红了一下,很快掩饰过去了。他说道,姚先生,我们会抓紧了解这件事情。你要相信街道,我们会秉公办事的。退一万步讲,即使有个别干部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我们也会从严处理。还有,这次旧房成套改造,是全市的试点,对你们更是一件大好事,你们要积极配合好,你说,对吧?

这位领导,嗯,怎么称呼你?壮汉朝前探了探身子。

我是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说道,又指了指老范,这位范主任是郑信的直接领导,你以后有事,可以找我们两人。也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这么冲动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吧,注意自己身体。有话好好说。

壮汉竖起了大拇指。你才像个街道干部。只要你们判房子有我的一半,我明天就跟你们签协议!我这个人,从来就是说话算数的。

办公室主任问老范,范主任,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老范说,我们抓紧找小郑谈一谈吧。

把壮汉送进电梯厢后,办公室主任小声对老范说,还是你先找郑信谈吧。年轻人做事要考虑周全,他是在代表政府,要考虑影响的。哪怕他本意是好的。顿了顿,看了下四周没人,又低低地说道,这个年轻人对姚家角改建是不是太过热心了?上次么——他可不要有什么私心在里面哦!喔,这个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6

郑信是晚上直接去老范家的,下午的时候在电话里他告诉老范他在外面赶不回来。一进门,老范就发现年轻人的嘴角红肿着,还有点开裂。他问道,怎么回事?

哦,骑共享单车,不小心摔了一跤。郑信若无其事地说。

你什么时候会骑车了?老范心里想,他仔细查看了郑信的伤口,还好,是皮外伤。范师母拿来了红药水,一边唠叨着,一边帮他擦拭伤口。老伴看郑信蛮顺眼的,有一次还跟他嘀咕女儿琴琴跟他有没有可能,被他喝止住了。

老范把上午的事简要跟郑信说了。当然,这是他的一面之词,街道也不会全信,所以也要听听你的说法。老范说道。

郑信脸上居然很平静。这个年轻人还真的不一般哪,老范心里一凛,动静闹得这么大,会给他带来什么负面影响,他都不在乎?

姚秀芝姐家的事,我跟琳琳她们都汇报了。事情不是她哥哥所说的,他们家有不少事居委、邻居都能作证。郑信说道。姚秀芝的母亲故世得早,兄妹俩跟着多病的父亲过活。二十年前,姚父生了直肠癌,从动手术到以后的照料都压在了女儿一人身上,(女儿一直单身与此也有关系)做哥的结婚后就搬出去了。后来他丈人家有传闻说要动迁了,哥哥和侄子把户口也迁了出去。十年前姚父临终前交代了这间房变更承租人的事。当时,做哥的正忙着和丈人那里的动迁公司签补偿协议,他提出,承租人同意转成妹妹,但老父亲身前身后的事他就一概不管了。其实这二十多年来,他又何尝管过哦!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现在眼看着这间房可以变现了,做哥的又出幺蛾子了。那张遗嘱原件当时去房管部门办理承租人变更手续时出示过,考虑到遗嘱上还写有其它要处理的事,就留了份姚秀芝签了字的复印件,原件带了回来。有一阵做哥的为了父亲仅有的一点值钱的东西,几次三番上门来翻箱倒柜,姚秀芝生怕把遗嘱原件弄丢,就东放西藏的,如今事到临头,她一时也记不清放在哪儿了。做哥的就到房管部门去闹。原来的经办人已作古,原件又一时拿不出,办事部门也很为难,建议他们兄妹自己协商,再不济就上法院。做哥的似乎拿捏住了人家的软肋,吵着要人家宣布承租人变更无效,还扬言要闹到京城去。做妹妹的提出可以给哥一些补偿,做哥的一定要按市场价拿一半的现金。妹妹下岗的,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逼得她寻死的念头都有了。这些天他郑信下了班就帮姚秀芝翻找那份要命的东西。

你可以让居委同志一起去帮忙嘛。老范说。

开始琳琳派人的。可是她的哥哥得知这一情况后,去居委会大闹了一场。为减轻居委压力,我提出我来出面,还事情一个真相。人也不能太没良心了吧。郑信道。

可你一个小伙子每天晚上——

太无耻了,居然会造这种谣!郑信知道老范要说什么,愤愤道,但脸上没显出什么特别激动的神色。

不作兴额!讲这种闲话的人要烂舌根的。范师母在一旁插话道,眼睛瞄着郑信。

侬做侬的事体去。老范对老伴说,有点不耐烦。

范师母睃了自己男人一眼,没再吭声,可人还仍待在原地。

中午我就跟派出所联系过了,如果那个当哥哥的敢对你撒野,我们不客气的。不过,万一遗嘱真的找不着,这事也蛮尴尬的。还不如现在就放弃寻找,双方商量个折中方案。大家都留点退路。老范说。

就差几个木箱子了。最多再花几个晚上。

我是说就怕万一还是找不到,那时我们就完全被动了。今天上午看得出她哥哥对你们翻找心里有点抖豁豁的。就趁现在我看还来得及。老范有点上火了。老伴偷偷用膝盖顶了顶他的后背。

就,就怕谈来谈去把时间耽搁了。我当时对区委书记说后两排已经没问题的了。唉!郑信颓然地叹了口气。

啊,看来还是被我猜中了!老范心里一沉,呼吸都有点急促起来。他端起茶杯接连喝了好几口茶,借以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

怎么会找不到呢?郑信嗫嚅着。

我看就这样吧,老范站起了身,你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我来约姚发奎。

早点回去吧。范师母也附和道。

好吧。郑信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神情沮丧地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脸上堆起歉意,对老夫妻俩欠了欠身子,范主任、范师母,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哦哟,跟我们还客气什么。有空就来坐坐。范师母说,还是在家多休息两天吧。当心感染。

谢谢,谢谢!郑信连声说。

送走郑信,老范也叹了口气,唉,这个年轻人哪——蓦地想起自己老太婆那张嘴,就没再说下去。

这个年轻人哪能啦?老伴一双探究的目光望过来。

早点睏吧。老范挥了挥手。

侬这个老棺材,一天到晚闲话只讲半句。懒得跟侬讲。老伴白了他一眼,怏怏地忙自己的事去了。

老范才洗漱好刚准备躺下,派出所柳所长电话打来了,说郑信和姚发奎此刻正在派出所,请他马上过去一趟。

7

姚发奎表情有点夸张地咧着嘴,一脸的痛苦。国家干部打人了!国家干部打人了!哦哟哟!他嚷道。有个旁人在用手机拍视频。不许拍!一位民警阻止道。那个人避闪了一下,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老范一进门,见此情景,便走上前一把按下了对方的手机。说道,无关人员请出去。

侬做啥?群众监督可以伐?那人瞪起了眼珠,还拿手机往老范脸上扫。

老范正要去遮挡对方的手机,派出所柳所长进来了,他拦住老范,对那人说,阿六头,我认识你的。你住赵家堰,对吧。你邻居的那桩失窃案还没了。现在你给我出去,在大厅里等着。我等会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你。到时你自己看要不要把你的视频发出去。我正告你,如果你现在掐头去尾的就发到网上去,那我要找你算账的。现在,出去!

柳所长让老范也一同坐下来,听两个当事人的口述。他让郑信先说。郑信看上去没添新伤。他说今晚九点左右,他在姚家角39号门楼附近遇上了姚发奎。对方拦住他说要找他算账,说着就先动起了手。他被迫正当防卫,扭住了对方的一只手,对方自己挣扎过头,弄伤了自己。

你放屁!姚发奎一开口,就是一句粗话。

你,注意文明!柳所长手指了指他。

是他先动的手。你看,如果我先动手,他怎么会没有伤?还有,什么39号,你明明在41号门楼下。这么晚了,你去那里干什么?你说,你有什么动机!姚发奎说道。

老范冷冷地瞥了郑信一眼。

我到哪里,好像跟你没有什么关系。郑信说。

有、关、系!姚发奎一字一顿说道。

我告诉你,今天下午我已经原谅过你一次了。郑信似乎有意避开那个话题。

我问你,你天天晚上到41号去干什么?要我再跟你挑明一点吗?你天天晚上到41号504室去干什么?姚发奎眼珠滴溜溜在柳所长和老范之间转动。

我再说一遍,我到哪里,是我的自由,与你无关。郑信说。

就是有关!504住着我的亲妹妹,一个单身老姑娘!你一个小伙子,到底安着什么心?

你说话注意点!郑信瞪起了眼睛。

正在这时,一位约四十岁上下的女子推门进来了。她长相清秀、衣着简朴。一进屋,她就用怨愤的目光盯着姚发奎。有什么事,你来找我。不关人家街道干部什么事。瞥见郑信浮肿的嘴角,她慌忙问道,要死,你还打人了?

姚发奎斜了她一眼,看你心疼的样子!

侬勿要瞎三话四哦!女子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她是姚秀芝。

就算我们在谈朋友,也不犯法!郑信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老范顿时蒙住了。

好了,先不说这个。柳所长立马拉回话题,他直视着姚发奎,你说是他先动的手?

是的!我发——姚发奎欲起誓。

慢,先别发誓。柳所长举了举手中的手机,我给你们大家看一段视频。

41号门楼顶灯的白色灯光下,郑信正要迈腿进楼道,姚发奎突然从一旁的阴影里蹿了出来,挡住了对方的去路。俩人互相用手指着对方,说着什么。姚发奎突然抡起拳头朝郑信打去。郑信闪过,后退两步,依旧说着什么。姚发奎紧逼上去,又挥拳打去,郑信一猫腰避过。姚发奎扑了个空,人趔趄了几步。郑信转过身,用手指点着,说着什么。姚发奎弯腰从绿化地边拔起一块砖头要往郑信头上砸。郑信身手敏捷地一把攥住对方握着砖头的手,顺势一扭,姚发奎被反剪着手,动弹不得。他扭过脸,朝对手啐了口吐沫,趁着对手扭脸避让,抬起一条腿朝后狠命踢去,身体失重,就在他身体倾斜的刹那,郑信及时松开了手,他仆倒在地。

人家当年是省里散打季军,他要真打你,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神气活现?柳所长说道,你谎报事实,我给你记着了。柳所长盯着姚发奎的眼睛。

你不是逼着要那份遗嘱原件吗?人家是晚上下班来帮我找。不要把人家想得跟你一样卑鄙。姚秀芝说。

你们相差十几岁,他会看上你?他是看中你的房子!你不要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钞票。姚发奎嚷道。

我卖脱也跟侬不搭界。姚秀芝回答道。

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就不要说了。老范连忙打断道,既然当事人都在,我提个方案。如果将来房子卖掉了,按市场价给你四分之一。如果不卖,那就由妹妹一直住着。白纸黑字现在当场签掉。姚发奎,我跟你说,这份遗嘱肯定是真的,否则,政府部门不会给变更的。这点你要拎拎清。现在大家退一步。侬不识相,真的找到了,可以说侬一分钱也拿不到。

姚发奎眨巴着眼睛寻思了片刻,说道,我跟我老婆说一下。姚发奎掏出了手机。

老范说,你先慢着,听听你妹妹的意见。

姚秀芝想看一眼郑信,但目光最终没有移过去,憋了会儿,说道,好吧,就听街道的。

不行!郑信猛地站了起来,这不公平。实在不行,就打官司!这个社会还有公理吗?也许太过激动,嘴角的伤口崩裂了,渗出了殷红的血。

一股怒火猛地冲上老范的脑门,但他强忍住了。

看到伐,就像拿他的钱一样。真面目,真面目!这就是他的真面目!不要面孔你!姚发奎用手指着郑信的脸,大声嚷道。

啥体啊!柳所长喝道。

姚发奎重新坐了下来。

今天主要处理你们打架的事。柳所长说道,事实很清楚,姚发奎先动手,郑信正当防卫。姚发奎手臂扭伤系自己误伤所为。郑信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当然,你们两人在公众场合发生肢体碰撞,是有违社会治安秩序的。现给予你们口头批评。至于你们有关房子的事,建议你们心平气和地协商,协商不成,可以走司法途径。决不允许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我注意到郑信嘴上的伤。他没有报案,我们没法处理。否则的话,行凶者是要被追究责任的。

两人都表示没意见。送走兄妹俩后,柳所长让郑信在大厅里稍候片刻,把老范叫进了自己办公室。掩上门,他吁了一口气,说道,老范啊,我们这边调取了好几天的录像,你们那个郑信啊,不仅晚上去41号楼,白天的中午趁着人少的时候也几乎天天去。但对你们他只讲晚上去,那女的也是这样一口咬定。事情有点麻烦哦。说着,拍了拍老范的肩胛。

8

老范出了派出所就和郑信分了手,他不想说什么。郑信也只道了声谢,说了句给您添麻烦了,就扭头走了。老范走到一个拐角处,看了看四下,拿出手机,打给了朱书记。

第二天一上班,干部人事办王主任就来通知,郑信和万小莉对换一下所联系的居委会,也就是说,这次华岳路街道旧房成套改造试点在工作上与郑信真的没一毛钱关系了。没想到,郑信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淡然接受了这一变动。更让老范感到意外的是,万小莉居然一句话都没说,就欣然同意了。记得老孙头临退休前,老范跟小姑娘商量可否由她接替老孙,联系姚家角。小姑娘一叠声说,范主任,帮帮我,帮帮我。我已有身孕了,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我婆婆那里实在不好交代啊!小姑娘的婆婆是个厉害角色,一直不满意儿子的这门婚事。此刻,小姑娘照单全收,老范倒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说已经跟朱书记说好了,我再兼半个姚家角联络员,帮你搭把手。你不能太累。

别别别,领导,你就不要再兼了。你放手让我一个人锻炼锻炼吧。真的不行了,我再请你来帮我,怎么样?小姑娘似乎有点着急。

看来这次党校没让她去,是起到警示效果了,老范心里想。好吧,他说,那就先让你单飞一下。不要硬撑哦!老范空军地勤复员的,时不时会说上几句飞行员的术语。其实他当时搞后方地面通信的,真正的飞机、飞行员也很少能接触到。街道的同事都清楚,但大家都不捅破罢了。

谢啦!小姑娘高兴地说道,一扭身跑开了,仿佛生怕他会再突然叫住她,改变主意似的。

对郑信,老范还是不多说什么,只是科室里的事压给他更多了。看来,过去是高看他了。哪怕怀疑他削尖脑袋想往上蹿,也是高估了他的追求。为了一套房子,不惜得罪那么多领导,甚至敢在区委书记面前公然说谎话。还有,两人年龄实际要相差八岁,(昨天当晚老范就专门悄悄了解了一下姚秀芝的情况),各方面也都不怎么般配,会有什么感情!现在居民里也有不少议论。最起劲的就要数37号里的姚家阿婆,说什么这种外地来的,门槛不要太精,房子捞到手后,侬看好,有的秀芝吃苦头的辰光了。琳琳书记找过老太好多次,让她不要随便乱说,影响不好。琳琳告诉老范,曾经老太托她想把她外孙女介绍给郑信,郑信婉拒了。大概由此结下了梁子。当然,琳琳说她也问过姚秀芝,她和郑信有没有这回事,姚秀芝没承认。琳琳也感觉不大可能。当然,两个都是单身,真的恋爱了,也没什么好非议的。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琳琳这样表态。琳琳是很护着郑信的,一直说他的好,特别是这次成套改造的前期做居民思想工作,正让他费尽了心力。昨晚不是他单刀直入,直接挑明姚秀芝和郑信的事,她恐怕还不会跟他说这些事呢。但愿街道这样一处理,你郑信总没理由再去找姚秀芝了吧。除非你承认和人家有那么回事。那就一码归一码了。

才太太平平过了没几天,区信访办来电话了,让街道去个领导。一问,原来姚发奎闹到市里去了,区里刚把他领回来,让街道一同接待处理。电话里先简单问了一下情况,说是姚发奎举报街道干部郑信利用旧房改造为自己谋私利。街道信访办同志就叫上老范一起上路了。

老范说,郑信已经不搭手了,还会有什么事?

9

区信访办的小刘先把姚发奎的信访内容扼要介绍了一下。就是郑信为了占有这套房子,借街道了解居民思想的机会,骗取了他妹妹的感情,让他妹妹推翻了原来给他补偿的承诺。虽然他后来只为了一口气,把补偿款降到了最低,他妹妹也不松口。他妹妹过去一直心肠软,好说话的。现在变得不像原来的她了,他感到妹妹更多是被逼的。而背后的罪魁祸首就是街道干部郑信。

接下来,让姚发奎陈述。姚发奎一张口就说他妹妹已经被郑信彻底洗脑了。她说出来的话,让人听也听不懂了。妹妹原来是曾提出过会给他一些补偿,数额大概和老范提出过的相差不多。他没有同意。后来街道既然也有这么个意思,他想想钱多钱少都用得完,就答应了下来,回去后跟老婆说了,老婆也被他做通了。虽然郑信当时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表示反对,妹妹当时是表态认可的。所以第二天他就找了妹妹,说大家签个书面东西,这事就算过去了。妹妹好像早就有准备似的,拿出了一式两份打印出来的东西,说,只要你在这上面签个字,我还可以多给你一点。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脑子了?他还有点奇怪呢。可一看内容,他就发觉她后面有人在指使。那份协议上写着,这间房子的权益人只有姚秀芝。她给我的钱款属于赠与性质。我也无权干预她对这间房子的处置。这是什么意思啊?我没有权益,她又为什么要给我钱。还特别强调我无权干预她对这间房子的处理。她要怎么处理这间房子?这是父母留给我们的。要是放在过去,这些话你就是打死她,她都想不出来。还有,这间房她太太平平住到现在,怎么就会想到什么处理不处理的。这个老姑娘昏头了。

郑信已经不管姚家角成套改造的事了,你怎么就咬定是他出这些主意的?老范问。

他不管了?嗤,这些天哪一天晚上他不去?还有,这小子还到我老婆原来摆摊的菜市场去打听我老婆的情况。这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大家都一愣。

呶,给你们看视频。姚发奎拿过手机点开给大家看。视频上果然是郑信在几个摊位前询问着什么,接着有位管理人员模样的人领着他往菜场办公室走去。

那你觉得他去你老婆菜场做什么?老范问,自己心里也犯嘀咕。

我怎么知道?其实我老婆已不在那里做了。姚发奎说道。话刚一出口,他又警觉地朝老范他们瞥了几眼。

那你现在的诉求是什么?街道信访办的同志问姚发奎道。

戳穿了跟你们讲吧,我现在就是为了一口气,什么钱不钱的无所谓了。你们去问问姚家角的人,我“长杆头”是哪能样子的人?

侬是哪能样子的人啦?小刘抬了抬眉毛,问道。

我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哪能讲?小刘问。

我跟你们讲,我现在就当着你们政府的人表个态,不要说原来大家讲好了的那些补偿款,现在一分钱我都不要了。但是你们要承认这间房子有我的一份。

奇了怪了,你既然一分钱都不要,那房子你有没有份还有什么意义呢?小刘问。

就是为了一口气。说明这些日子来我没有瞎闹啊!

要怎样来承认这房子你有份呢?小刘问。

姚发奎从裤兜里拿出两张折好的信纸,简单得很,我妹妹和我在这上面签个字,我立马熄火。

老范拿过来一看,上面写着:经双方协商明确如下:姚家角(华岳路90弄)41号504室的权益人为姚发奎和姚秀芝两人。在此前提下,姚发奎承诺,姚秀芝可以永久无偿居住。如该房子发生交易,所得款项全归姚秀芝,他不索要任何经济补偿。

就在这张纸上签个字就可以了?老范问。

对。姚发奎答道。

你给你妹妹看过吗?老范问。

没有。我看你们蛮重视的,再说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今天就把底牌亮给你们。你们能帮我搞定最好了。姚发奎说道。

老范思忖了片刻,拿过那两张纸,说道,给我吧。我来做他——我来做工作。

10

老范先到派出所悄悄向柳所长调出了姚家角35号到41号两幢楼外的摄像头视频录像,回看了好几天的。果然,街道调整了联络员后,郑信这些天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左右和晚上八点多这两段邻人较少的当口,总是一人快速地溜进41号门洞,中午逗留一个小时左右,晚上至少两小时以上。

看来这小子确实是盯上了人家,而且是有点不计后果了。这样下去,不要说入党难,就是两个月后他的公务员一年试用期考核都怕要通不过了。唉,原来蛮好的一个小伙子,撞上了什么鬼!老范在心里叹息,心里还有点隐隐作痛。

老范约了琳琳书记中午十一点三刻在居委会等他,也没提有什么事。到了点上,他只身一人来到居委。居委其他人都回去吃饭了,琳琳一人在,买了盒饭在等他。老范谢过人家,匆匆扒了几口,就火烧火燎地拉起琳琳赶到了派出所。柳所长不动声色地把他们带进了值班室,让值班警员稍稍回避一下,然后把实时监控摄像主屏幕切换到了姚家角90弄39、41号这幢楼。柳所还额外谨慎地返身到门口确认了一下房门是否锁上了,才放心地回来。十二点半不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屏幕上,先是匆匆地往前赶路,到了41号门洞口,突然一个转身,人就闪了进去。

老范侧过脸,望着琳琳,明知故问道,看到谁了吗?

琳琳眨了眨眼睛,说没看清。

老范有点不满地哼了声。走,我们去41号姚秀芝家。我要亲自去做做她的工作。

做什么工作啊?琳琳一脸茫然的样子。

姚发奎一分钱都不要了,就让她在一份协议上签个字。姚秀芝签了这个字,那35号到41号这一排的全体居民就算都0K了。

有这么好的事?琳琳也高兴了起来。这回看得出,她没有装。不过,我们这时候去,人家中午要休息的。琳琳又嘟哝了一句。

下午我还有事。老范看了琳琳一眼,琳琳避开了他的目光。

几乎是一口气登上了五楼,一点气都不喘,不像平时。老范自己都有点奇怪。刚才在楼梯拐弯处,他不经意瞥见跟在后面的琳琳好像抿着嘴在偷笑。真是搞她不懂。

过道两侧堆放着破竹椅纸盒子等杂物,朝北一侧的公用灶间、厕所散发出油薅气和尿骚味。不过,504室的门口却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放置着一块棕编地垫外,别无它物。老范在门口站定,朝琳琳努努嘴,示意由她来叩门。琳琳走上两步,按响了房门右上角的一个门铃。“叮咚!”里面没回应。似在老范意料之中。他又示意了一下。“叮咚,叮咚!”还是没回应。老范意味深长地望着琳琳。琳琳脸上掠过一丝紧张。可能她外出了,我们改天再来吧。琳琳打退堂鼓。你给她打个电话,看她到底在哪。老范坚持道。琳琳又按响了门铃,然后朝门里喊道,秀芝姐,我,琳琳!里面有了动静。一阵趿拉着着拖鞋的声音。老范暗暗抻了抻脖颈,示意琳琳跟在他后面。

门开了,姚秀芝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看到老范,有点愕然。你好,姚秀芝。现在来打扰你,不好意思哦。老范堆起笑脸,一双犀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姚秀芝瘦削的双肩射向屋内。

哦,哦。姚秀芝看了看老范身后的琳琳,你们请。你们请。

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那种一室半户,结构没动过。进门是个五六平米的客厅,再往里就是主卧,十四五平米左右,然后就是外阳台了。客厅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细微处能感觉出女主人似有点洁癖。姚秀芝只把客人留在了客厅里,给两人沏了茶。老范目光朝进门处惯常放鞋的地方扫了几眼,没发现有男人穿的鞋。

有客人啦?老范冷不防冒出了一句。

没,没有。就我一人。姚秀芝说道,又看了看一旁的琳琳。

哦,有件事想跟你个别谈。不好意思。老范似乎在为刚才的冒昧打招呼。

老范先是讲了一下市、区信访办和街道所做的工作,接着就把姚发奎的想法摊了出来。这样一种表述,很容易让人感觉姚发奎现在的底线很像是政府和姚发奎最终达成的共识。

果然,姚秀芝拿过老范递过去的协议,仔细地看了几遍,脸上泛起隐隐约约的兴奋之情。啊呀,给街道添麻烦了。不好意思哦。那就——哦,我再打个电话问问。

还要问谁?老范又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我的一个朋友。姚秀芝脸上又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那你现在就打给他。我们也可以当场做些补充。老范笑着建议道,心里却在骂郑信,我看你小子现在还往哪里躲?

哦,好的。我,我——姚秀芝拿起手机为难地望着老范。

喔,我们回避一下。老范灵机一动,他蹭地站起来,我正好去看看你们的阳台。说着就往里面走。主卧没人。小子怕不是躲在阳台外窗台下吧。他又三步并作两步打开阳台门,探头往阳台里张望了一下,阳台也收拾得清清爽爽,但不见一个活物。咦?难不成躲在人家床底下?没出息的东西!他抽回身子,发现琳琳正站在主卧和客厅的通道处饶有兴味地望着他。哦,有点失态了。老范醒悟到。客厅的通话声模模糊糊的。老范问琳琳她在和谁通电话。琳琳说一个朋友。街道的?老范故意问。不晓得,琳琳答道。

姚秀芝咳嗽了几声,老范随琳琳回到了客厅。

姚秀芝面露难色,说道,真的很抱歉,这样的协议,我不能签。

11

为什么?老范眯缝起眼睛,脸上挂着微笑,问道。熟悉老范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内心愠怒时特有的一种表情。

姚秀芝低垂着眼睛,说道,他既然一分钱都不要,还提什么权益不权益的?

那是他为了要面子。老范说。

恐怕他有另外的企图。如果白纸黑字写上他对这间房有权益,那我以后处理这间房,都得要他同意了。姚秀芝斟酌着用词,好像生怕说错了什么。

我看过了,你将来把房子卖掉了,他也不会要一分钱。难道,这间房你还会有别的用场?老范问道。

姚秀芝看了琳琳一眼,说道,比如这次要签成套改造协议。本来我一个人签了就签了。后来他一闹,就让我再做做他工作,结果他好像就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对我狮子大开口了。现在要是这个字一签,我的钱他可以不要,但是他会提出其它条件,事情反而会越弄越复杂。我还有一个大箱子在橱顶上,这两天我就想办法把它搬下来。家里角角落落都翻遍了,就差这只箱子了。快了。不会耽误街道最后的签约期限。

老范倒吸了一口气,是呵,这他就怎么没想到呢?这个字一签,他姚发奎就名正言顺地可以干预成套改造签约了。我也真是有点急昏了头。

她嫂子三四个月前被他们那里的一个菜场收回了肉摊,生活发生了点困难。琳琳说道。

老范想起了那个菜场视频。为什么被收回?他问道。

她瞒着菜场管理部门私自出售未经检验的猪肉,已经是屡教不改了。琳琳说,被处理了后才后悔不及。可人家菜场摊位本来就很紧俏,只能让她后面排队等着。我们分析他们夫妻会不会利用这次姚家角成套改造的机会,敲我们一下。我们居委也已经在和他们那里的街道联系,看看能不能尽快帮他们解决,或者给予一些困难补助。他家里困难是困难的。我都去看过了。开始也想过我们这里能否帮他们一下。因为他们不是我们的居民,而且我们自己几个地方的摊位也很紧张,压力也不小,也就作罢了。

对上号了。老范思忖着,看来这几个年轻人考虑得比我细。可是,这不就陷入僵局了吗。他脸转向姚秀芝问道,可如果你们真的找不到那份原件呢?

那,那我就答应给他一半的房款,当然这要等我把房子买了以后。这事你们俩知道就可以了。千万别告诉郑信——噢!姚秀芝一下子用手掩住了嘴,脸腾地一下涨红了。

他啊,有的麻烦了!老范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他哼了一声,说道,他还有两个月不到就要公务员转正。像他现在这样子搞下去,能不能过得了关,还是个大问题呢!

什么?姚秀芝和琳琳瞪大了眼睛。

这件事千万不要让他再插手了!老范说。

姚秀芝望着琳琳,一脸的恍惚。

琳琳恢复了平静,她说道,郑信已经不是这里的联络员了,他还来插什么手啊!

我,我保证不会拖街道的后腿。姚秀芝憋红了脸,反复念叨着这么句话。

老范一时也没着了。成套改造需要同楼每户家庭百分之百签约才行。按理他姚发奎是没理由来干预的。因为是市里的试点项目,尽量要做得完美一点,街道才有所顾忌。看来要转方向了,19号到25号这中间两排先上。他问琳琳,19号到25号这中间两排情况都清楚了吧?

那都是没问题的了。实际上27号到41号也可以说没问题了呀!琳琳说。

41号还没问题?他姚发奎再闹到市里去,谁负责?老范嗓门大了。

41号一定要头一批上的。否则,尴尬了。姚秀芝望着琳琳,神情有点慌乱。

这怎么回事?老范心里打鼓。他先瞟了瞟姚秀芝,又瞥向琳琳。琳琳应该刚向姚秀芝使过眼色,发觉了老范的目光,立即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在用心思考着什么。片刻她用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语气说道,这中间两排当中有一条机动车道。过去搞些水电煤施工都是前两排、后两排为单位的,这样互相之间受施工影响会小一点。35号到41号因为姚发奎的原因而放到后面上,这一排的居民会不会有想法?因为受凯馨家园施工影响最直接的是35号到41号,带头完成征询意见的也是他们。39号104老爷叔本来自己要动手搭卫生间,材料都买好了,后来还是郑信反复做工作,才停工的。为此郑信陪伊喝了好几回老酒了。有次郑信醉得人都站不起来。现在他们要延后上,不晓得老爷叔会哪能想。

想想也是。不过,郑信的行径让街道陷进了这对兄妹的纠葛中,而且又是你街道干部夹进了自己的私货。这个上面怪罪起来,你街道脱不了干系。还有,有件事老范对自己老婆也没有提起过。他再有两年就要退休了。为照顾基层一线的老同志,各个区在试行一项政策,就是在基层一线正科实职岗位上干满十五年,且年年考核称职以上的,可以考虑在职级上给予上提半级。老范对当官不太上瘾,不过有这么个机会,他不想放弃,主要是对自己和家人有个交代。他自己掐指算过,正科干了十八年,十二次嘉奖和三等功,六次称职。办事处老人马中排来排去,数他第一。这次郑信捅了娄子,他得尽力去弥补,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这不仅仅是由于郑信是他的下属,更是因为他自己瞎起劲,才让郑信有了一个出错的机会。一刻也不能再等了。他得马上回街道找朱书记,他要主动请缨来当这里的联络员,推进成套试点。完不成任务,自己也就甘愿受罚。输也要输得明明白白。

想到这份上,他的心反倒平复了下来。他对俩人说,你们也不要急,我回去马上跟朱书记汇报。反正不管怎么说,市里的这个试点,无论如何不能搞砸。

12

听说老范有急事找,特别是看到了老范少有的那种火烧屁股的神情,朱书记中午都不休息了。老范绕来绕去啰嗦了半天,朱书记大概听明白了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他笑了笑,说道,可怜天下师傅心哪!

我,我不是他师傅。

嫂子不是还想那个吗!朱书记略略扬了扬眉毛,逗趣道。

你别听她瞎说。这个老太婆。老范申辩道。有一次朱书记来家看望生病的他,他老伴问过郑信这个小家伙蛮好的,结婚了伐。他急忙瞪眼制止了她。看来还是没逃过朱书记的眼睛,领导到底是领导。

小郑最近大家对他是有些议论。特别是在姚家角成套改造上,说他有点不按常理出牌。你说他是为了自己进步吧,倒惹得不少人对他议论纷纷,他好像也不怎么在乎。你说他是为了讨好姚秀芝,我是不太相信的。朱书记说。

他或许看中人家的房子呢?当然,他们都是单身,真的谈朋友,也是无可非议的。年龄是相差蛮大的,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看下来,姚秀芝人是穷了点,心气还是蛮高的,若不是投缘,她也不会认可他的。有的人说他利用职权谋私利,他一个实习期的公务员有什么职权啊!老范说。纵然心里对郑信是一百个不满意,但在别人面前,特别是当着领导的面,老范还是相当慎重的。

这点,我同意。至少到目前为止,没发现他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包括不当姚家角联络员后,他都利用自己休息时间帮万小莉她们去姚家角做居民工作,包括第一排破墙开店的,也松动了不少。琳琳也跟我说了,那里的居民都很认郑信。27号到41号那最后两排确实只剩下姚秀芝这一家了。我和老施说好了,签约节点一到就开始签了,从法理上讲,姚发奎闹是没道理的。这个肩胛我来担了。朱书记还是和颜悦色,语气里却显然透着坚毅。

是呵。退一万步讲,郑信为自己和姚秀芝争取一点合法权益,也没什么好指责的。他们就这么一间房,要靠它安身立命的。老范说道。

呵呵。老范你真以为郑信就看上这间房子?

怎么?

小伙子今年三十二岁了,再过三年就不能再报考公务员了。你知道吗,他已经连续四次报考我们街道,前三次面试都没通过。他在老家已经是个报社记者,写过好几篇大文章。就为了冲着大都市生活环境更好?也许是吧。可区里招聘公务员的岗位不少,有几个岗位门槛要比我们的低。他怎么就偏偏盯着我们呢?只能用我们可能前世有缘来解释了。这次我亲自去面试的。就冲着人家对我们痴心不改,把他招了进来。应该说,小伙子工作上是没的说的。朱书记说道。

工作上是没说的。上手快,人老到,不象他这个年龄。老范听朱书记这么一说,心里也犯迷惑,这小子冲着什么非得来华岳街道?见领导也没怎么放心上,他也自然没必要闲操那份心。

也许他在找硬骨头啃,打磨自己吧。小伙子看得远哪!朱书记说。

朱书记没同意再更换联络员,只是让老范多关心关心小伙子的思想动态,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找他。

13

晚上老范早早上了床。中午朱书记的一番话,给他吃了颗定心丸。这些天来他心神不定,晚上都失眠了。今天得好好补上一觉。

迷迷糊糊中,老伴把他推醒了。

快快,郑信出事了!老伴带着哭腔。

怎么啦?!

他,他在医院抢救呢!老伴把他的衣裤都拿了过来。

老范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到了区中心医院急诊室。街道办公室主任、琳琳、万小莉、姚秀芝都在ICU门口,恍惚中好像姚发奎的身影也一闪而过。难不成,他俩又干上了?此时此刻,他真恨不得扑上去扒了“长竿头”的皮。

果然是姚发奎,身后还跟着万小莉的老公“大胖”。姚发奎手拿一沓账单什么的,匆匆从一个拐角处钻出来,满头冒汗,神色慌张。老范一个大步冲上去,一把揪住对方的虎领,扯着嗓子骂道,娘个x!办公室主任他们见状,立马奔过来拉开了他们。琳琳连连说,误会啦!误会啦!

郑信是深度酒精中毒昏迷。

今天下午一下班,郑信就打电话把琳琳、姚秀芝、万小莉夫妇一同喊到了华岳路转角处的锦江小厨一个包间内,说是有重要事办。

上午琳琳和姚秀芝把郑信叫到了姚秀芝家,把老范的意思跟他讲了。郑信听说第一批试点要改动,果然急了。至于他试用期考核可能过不了关,好像他早就料到了似的。他两眼发直,对琳琳说,我下午公休半天。41号一定要先上。

大家进了包间都问他有什么重要事情,他说等会就知道了。不一会,姚发奎进来了,他的表情蛮怪异的。说是蛮横吧,有一点,说是尴尬吧,也有一点,还有一点点的愧疚。见到了这么多人,他也没感到意外。朝大家点了点头,就不客气地坐到了专为他留着的主宾座位上。

郑信恭恭敬敬给姚发奎斟上了他喜欢的七宝大曲,自己也倒满了一水杯。待大家都倒好了饮料,郑信站起身,双手托着水杯,说道,今天承蒙我哥姚发奎先生看得起我这个小阿弟,前来跟我喝这杯酒。也感谢几位我的好朋友帮我捧场。我哥听说41号成套改造直接关系到我和我家族的大事,毅然表示不再干预秀芝姐签约。这就意味着后两排可以马上签约了。请阿哥接受我小弟最最真心的感谢!瞥见琳琳、姚秀芝和万小莉她们正用惊讶的眼神望着他,他又补充道,我哥真是个大丈夫,他见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他我家族心愿到底是什么,他也不计较。君子成人之美哪!我先干为敬了。说着,仰起脖子,“咕咚咕咚”把满满一水杯52度的白酒喝了个精光。大家包括姚发奎都呆住了。

你又不会喝酒的。上次你陪老爷叔才喝了两小盅就醉得一塌糊涂。今天你疯啦!琳琳责备道。

我哥的情谊,比山重!我能不喝吗?不喝?郑信脸色发青,瞪着两只泪光闪烁的眼睛,不喝,天地不容!说着,又要站起来,这杯我要敬——

兄弟,姚发奎一把按住了他,听我当哥的说一句,意思到就可以了。来,我还敬你一杯。姚发奎给自己小酒盅里的酒添满了,哧溜一声喝干。坐在姚发奎另一旁的“大胖”按住了姚发奎的手,说道,大哥,我们几个都要敬你,你一下子不能喝得太快。你一小半,一小半。来来,我也来敬你一杯。说着把自己手中小酒盅里的酒一口喝干了。抹了一下嘴巴,说道,大哥,你随意。我怎么能随意呢。姚发奎又喝了一盅。琳琳站起来给姚发奎和郑信搛了好几块白斩鸡和熏鱼。来来,大家吃菜,吃菜。大家逐个向姚发奎敬酒,表示感谢。姚秀芝也走过来敬了自己哥哥一杯,还佯嗔道,你还怀疑人家动坏脑筋呢。姚发奎咧了咧嘴。或许他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推崇过,有些激动,又硬是跟每个人回敬一杯。最后轮到跟郑信碰杯时,他特意拿过郑信的小酒盅,给他浅浅地斟了点,说道,兄弟,难为你了。我知道你为我家里的事操了不少心,你尽力了。就在你下午走后没多久,我们街道和居委就找到了我,让我填困难补助申请,还让我老婆后天去社区老年食堂上班。他们告诉我,这些都是你跑区里,跑街道,帮我反映和争取来的。但是你在我面前却一字不提。侬,模子!来,当哥的我敬你一杯。

阿哥,区区这点小事,哪能和你比。郑信努力睁开醉眼,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朝姚发奎举了举大拇指,用半生不熟的申江话说道,侬,才是真正的模子!说着,趁人不备,蓦地拿起不知什么时候又被他悄悄倒满白酒的水杯,后退一步,我再敬阿哥一杯。话音未落,又是一饮而尽。他身子摇晃了两下,一下子栽倒了。

人还在抢救中。朱书记和施主任也赶来了。

琳琳悄悄把老范拉到一边,递给他一张纸。刚才姚发奎偷偷塞给我的,说退还给郑信。她低声说,生怕被人听见似的。是郑信的笔迹,上面写着:今有本人郑信(身份证号码)向姚发奎(身份证号码)借人民币六十万元。郑信承诺从借款之日起十年内还清。逾期欠款将加倍偿还。借款人:郑信,X年X月X日。

老范踌躇了一下,悄悄把这张纸交给了朱书记。朱书记看后,又递给了施主任。两人对望了一眼,没有吭声。

人是救过来了,还得在医院观察几天。朱书记关照这件事就我们几个知道,严防扩散。对外口径:郑信和朋友小聚喝多了。

看来事情不能再隐瞒了,琳琳主动要找朱书记。万小莉说她也要跟着去。琳琳说你还是别去轧闹猛了,弄不好要吃批评的。万小莉说我也早就知道这件事,“大胖”还帮着郑信偷录下了姚发奎寻衅挑事的视频给公安,要批评就一起批评吧。再说,我总觉得郑信这件事并没做错什么。总得有人帮他到领导面前去说说。琳琳笑了笑,说这可不像你。万小莉说,你以为我真的只顾自己?也要看跟谁的呀!

朱书记把老范一起叫来听了。

14

事情发生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申江市。几乎一夜之间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就被日本人占领了。警车呼啸,风声鹤唳。坐落在捷菲路90弄弄口的鲍公馆却依旧显得十分平静。男主人鲍彦实照例每天上午九时许西装革履地步出法式洋楼的官邸,坐上前来接他的别克轿车,向东驶去。就是晚上时常会在午夜时分,在这条幽静的马路上闻见辚辚铃铛声,一辆在路灯下泛着光泽的黄包车不疾不徐而来,在公馆拉毛围墙外的边门口停下,中年车夫返身小心翼翼将鲍先生扶下车。鲍先生轻轻道声谢。待先生进得刷着黑漆的边门后,车夫才拉起车拐进被唤作姚家角的90弄弄内,铃声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这位叫魏守田的车夫劳累了一天,刚要上床睡觉的时候,忽听得屋外一阵叩门声。他披衣开门,只见平时山清水秀的鲍先生一身车夫打扮,二话没说便闪进门里,跟着进来的是鲍太太,也是一身帮佣装束,怀里抱着与自家老二一般大的一岁不到的男婴。鲍先生先是警觉地打量了一下屋内,没见外人,他才双手握住对方的手,说,魏师傅,我遭难了,孩子暂且寄放你处,两天后有人来接走。暗号是:你问“今天礼拜几”,来人答“礼拜八”。你就交给他。还没等魏守田回话,一旁的妻子就伸手从瑟瑟发抖的鲍太太手里接过还在酣睡的孩子,说道,鲍先生平时那么照顾我们,这事你们就放心吧!鲍先生夫妇俩再次道谢,留下一个包裹,便匆匆离去。

就在这天的子夜时分,突然警笛四起,鲍公馆被日本宪兵团团围住。洋楼内依旧灯火通明,却已人去楼空。

两天后的晚上,也是风雨交加,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上门来。魏守田问道,今天礼拜几。那人嘴唇蠕动了一下,伸出右手,做了个八字。今天礼拜几?魏守田微皱眉头又问。那人用北方口音说道,星期八。他重新打量了一下来人,犹豫了一下,说道,你等一下。随后来到里屋。妻子满脸惊恐地望着他。自从外面转角处的洋楼出事后,她就一直惶恐不安。人来了。他低声跟她说,让她将那孩子连同那只包裹一起带出里屋。妻子瞪大眼睛,拼命摇头。星期八,不是礼拜八。不对,不对!妻子压低声音说,双手紧紧抱住胳膊,仿佛这样子,那孩子就不会被人抱走似的。他又折回到外间,对来人说,你来做什么?来人错愕地望着他。你是魏守田吗?你知道我来干哈的。他一把把对方推出了门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那人又扣了一阵门,无奈地走了。

第二天已经很晚了,魏守田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刚一踏进家门,就发现家里出了大事,自己的二儿子被妻子送走了!家里生有两个儿子,老大三岁,是个驼背畸形儿,老二一岁,很健康。他中年得子,虽然一个是残疾,但俩孩子他都疼爱得很。妻子体弱多病,怕是不敢再生了,所以他把家里续香火的希望暗暗寄托在了小儿子身上。今天下午妻子的一个远房表亲突然急匆匆来到他们家,此人在汪伪的一个机构谋生,两家平时几乎从不来往。这位不速之客告诉妻子,他刚得到消息,日本人已经获悉他家里藏匿着抗日分子鲍彦实的骨肉,就要赶过来搜捕了。鲍彦实名为环亚银行的副总裁,实际上一直在秘密从事抗日活动。如果一旦被他们查实,那一家人必定会被满门抄斩。他来就是要把这孩子带走,然后假冒从别处找到的,给日本人交差。情急之中,妻子只能把孩子交给了表亲。来人没走多久,日本宪兵就来了。在保长、甲长的确认下,证明了他家的清白,就这样躲过了一劫。不料,被送走的孩子,竟会是自己的骨肉!三天后汪伪报纸刊登一则消息:银行家鲍彦实携巨款弃家而逃,致使唯一骨肉饿毙家中。他家老二惨死的照片触目惊心。夫妇俩人都瘫倒了。

一周后,夫妇俩还没有从锥心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上次来过的那位北方人又叩开了他家的门。这回对上了暗号。北方人一把攥住他的手,激动地说,我们什么都知道了。谢谢你们!说着,从背着的包袱里掏出三根金条,塞进他手里。我们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们的。魏守田进里屋硬生生从暗暗哀求不止的病妻手中抱过孩子。孩子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朝他咧嘴笑着。他又用另一只手打开了一只杂木箱,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裹,包裹里放着小孩替换的衣物和用手帕包好的两根小金条。他几步走出里屋,来到北方人面前,把孩子和包裹连同刚才接过来的那几根金条递给了对方,说道,从后门走吧,不要让人看见。北方人敏捷地取出一个小药瓶,打开瓶盖,让孩子嗅了嗅,孩子即刻便昏睡了过去。放心,这药没毒。我们后会有期!北方人一面说着,一面收拾妥当,迅速从后门消失了。

不久,魏守田的妻子便疯了。

一九九四年的初冬,在银川郊区的一间平房里,年逾九旬的老人郑奎海在临终之前向家人透露了儿子郑一的真实身世。郑一原来是解放前申江市环亚银行副总裁鲍彦实的儿子。郑奎海当时刚来当鲍彦实的助理,人老实又勤快,很快就得到老板的赏识和信任。那天他二度受命去接回鲍老板的骨肉后,却又突然找不见他们夫妇了。不久得知夫妇俩还是被日本人从他们的藏身处抓走杀害了,郑奎海就带着孩子远走他乡。

老人拉着养子郑一和孙子郑信的手,说道:我们的老祖宗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你的命是人家用自家孩子的命换来的。可惜,那魏家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我一时记不住了,那时我才到申江市一个月不到,是拿着纸条让人力车拉过去的。那张纸条早不知被我丢哪里去了。只记得是在一栋洋楼旁的胡同深处,里面是一大片窝棚区。解放后,我也曾多方打听,可都没结果。如今,这是我唯一一件放不下的事。那个驼背孩子,现在算来也得有五十多岁了。你们可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他。说罢,老人眼角挂着浑浊的泪珠,溘然长逝。

15

郑一从县中学退休后,开始了寻找救命恩人一家的历程。六年前,他终于在申江市华岳路90弄内找到了叫魏铁根的那个年近七旬老人。在弄口,他驻足在那栋洋楼侧面百感交集地凝视了片刻,便扭头走进了弄内。老人住在简易公房41号601室,是个鳏夫,背驼得很厉害,病怏怏的,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老迈。郑一说出了来由,想把老人接到银川养老送终,或者由他出资将老人安排进养老院。老人一口回绝了。郑一又提出他每月给他寄赡养费,让他请个保姆来照料他。老人摆了摆手,说街道已经给他吃低保,还安排钟点工每天来帮他做些家务活,他没什么可求人的了。郑一一再劝说,老人似乎被逼急了,说:我看你是个实诚人,又费了那么大心血才找到我,我就跟你说实话吧。

老人把他父亲告诉他的隐情说了出来。原来魏守田一直认为是妻子在慌忙中错将二儿子当作那个寄放的孩子送了出去。事后她的发疯就是证明。应该说是老天爷保佑了那个孩子。他们家是万万不能接受别人的谢恩。当时孩子的事都是在非常隐秘的情况下做的,邻居们开始都不知晓,魏守田也守口如瓶。有次疯老婆跑到弄口敲那栋洋楼的边门,要找回自己的孩子,被好心的邻居拖回了家。从此,魏守田白天出门前都要把她用绳子系在床边,一直到她病故。

老人的这番述说,着实让郑一吃惊不小。可是不管怎么说他这条命总归是被保下来了,就冲着这一点,他也得报恩哪!临出门时,他悄悄把随身带来的五万现金塞进了老人的枕头底下,寻思着回去再想其他办法。没想到他刚一走出底楼门洞,头上就传来一阵叫喊,你以后不要再来啦!接着一包东西就砸了下来。一块破布包着的就是他刚才留下的那笔钱。

回到家里,郑一把情况跟家人说了。郑信望着父亲的脸问,你下巴右边的那个疣子大概什么时候长出来的?父亲说从小就有的。还有,郑信分析道,如果当时慌忙中抱错了人,为什么没把你的替换衣服和那两根小金条一起带上呢?我分析,当时,老人的母亲是有意让自己的孩子顶包的,或许是出于一时之念,事后怕丈夫责难,没道出实情,就一直憋着,再加上你又被接走,她失去了寄托,想不开,人就垮了。我也到处打探我亲爷爷的情况。只听说他是归侨,国内没有亲戚,国外也早就断了联系。他应该是个同情抗日人士,不属于任何组织,自发帮助抗日力量运作了几笔大额资金,被日本人杀了。在当时有多少同胞都在默默地做着这些事。他们都是无名英雄。做父亲的点了点头,说道:魏家其实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对魏家的报答,是我们家族的一件大事呵!

当时,郑信北大毕业后回老家当了一名报社记者。凭着他出色的文笔和勤奋,很快在当地媒体圈内声誉鹊起,自治区几家大报也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他没有动心,因为一家人做了决定,郑信要设法考进申江市S区华岳路街道办事处。

这次姚家角旧房成套改造给了郑家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按着他们的谋划,这里的改造项目完成后,帮魏老伯的房子变性为产权房,然后出售变现,安排他住进好一点的养老院,安度晚年。郑信作为街道干部出面帮老人办好事,名正言顺,更要紧的是还不会引起老人的怀疑。

郑信已经踏勘了好几家公办、民办养老院,也将相关费用仔仔细细地盘算了好几遍,最后与一家民办的银福养老院敲定了下来。郑信与家人是这样安排的:先预付两年的费用,待改造项目一启动,就将魏老伯安排进养老院,对外说是临时过渡。期间郑信做通老人工作,由他代老人办妥变更为产权房和出售事宜,所得房款作为老人以后住养老院的费用,如有结余,由街道按照老人意愿处置。如房款不够,则由郑信承诺负担支付至老人终老。

郑信很快就得到了老人的信任,对自己房子的处置和住进养老院也完全听从郑信的安排,还表示,自己如有结余,将全部捐给区里慈善基金会。他也问过万一房款不够用怎么办,郑信和养老院徐经理就跟他撒了个谎,说就凭他银行利息也足够了。银福养老院价格适中,服务上乘,床位紧张得很,好不容易挤出个单间,你总不好意思让人家空等着吧。所以,姚发奎这一闹,可把郑信急上了火。他只能跟琳琳、姚秀芝还有万小莉道出了实情,恳请他们帮忙,而且还一再要他们千万不可泄露出去,如让老人知道了,那就前功尽弃,彻底玩完了。

琳琳说,老人兄弟被掉包的事,听这里的老一辈人说起过,有说是当时魏家人抱错了,也有的说他们就是想为了救下那个银行家的根苗。不过,当事人后来疯了,找谁去对证呢。政府这边觉得不管怎么说,客观上魏家是为抗战出了力,所以在政策范围内总是尽可能地照顾好这位残疾老人。郑信的这个设想倒是从根本上解决了老人以后的养老难题。政府部门也一定会支持的。

老人现在心心念念等着套改项目早一点开工,他好住进养老院享清福。看着老人已在动作艰难地打点行装,郑信也就利用中午时间前去帮忙,一连几天了。

听罢琳琳和万小莉的汇报,平日里涵养功夫很是了得的朱书记,此刻难掩内心的激动,他平视着前方,缓缓说道,我们一起帮着保密吧。郑信调回去当姚家角联络员。

(完)

第二稿202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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