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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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咬着宋佳睿的电瓶车屁股跑了好一阵，终于在学林街口化成一阵暴雨砸下来，三轮电瓶车叹一口气，熄火了。
宋佳睿不甘心地猛拧几下油门，车子还是只发出无力的咔嗒声，像一条被打残了的流浪狗。
积压的快递包裹堆成小山，被防水布勉强罩住。雨水顺着他的安全帽边缘流进衣领，冰冷刺骨。
“靠。”他吼着抬腿踢向生锈的踏板，又借着脚趾的钝痛跳下车，抽出座椅箱里的雨衣，把自己整个地套进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第五个催件电话。他深吸一口气，接起来，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您好，快递马上就到，下雨天路不好走，请您谅解。”
推车吧，前面还有三个拐弯，一千多米而已。四十多个包裹等着送，其中两个是加急件。晚上八点前必须送到集散中心的那批退货，压在车厢最底层。
雨水的力道和儿子今早的请求加剧了宋佳睿心里的疼痛：“爸，家长会七点半开始，你能来吗？”
当时他满口答应。
现在已是六点十分，他又踢了一脚钢铁做的踏板。
李珉珉盯了眼数学试卷上的“75”，仿佛那是烧红的铁块。她快速把卷子塞进书包最底层，用两本练习册盖住。
窗外雨声渐密，李珉珉看见李汶堇走到校门口，拿起伞走了。
“妈妈，家长会七点半开始，你先去吃个饭吧。”李珉珉小跑着钻进母亲的伞下。
“我在学校食堂吃过了，月考卷子交换批改，这次平均分85。”李汶堇把伞往女儿那边倾斜：“你的数学成绩知道了吗？”
李珉珉心里一沉；“还没。”
母女两个紧挨在伞下回家。李珉珉看着母亲眼角的细纹，想起同桌的话：“你妈多好啊，是老师，还能辅导你功课。”
可她宁愿妈妈不是老师。妈妈太懂学生了，甚至包括她刚才那句“还没”背后的故事。
宋佳睿终于把车推到了学林街17号小区门口，浑身往下淌着水。保安老王认得他，撑伞来帮着把车推到亭子里，顺手递来一叠纸。
“小宋，先擦擦。今天好多家都催快递呢。”
“谢谢王叔。”他勉强的笑让脸上的皱纹明显起来：“这雨太大了。”
“你儿子是不是上初中了？”
“嗯，实验中学，初一。”
“哎呦，那可是重点，有出息！”
宋佳睿心头泛起一丝骄傲，随即又被焦虑淹没。他取出下一个包裹，地址是学林街23号，701室。这是他今天送的第三十二个包裹。此时雨小了些，他推起车赶紧走。
这是一个很老的教师宿舍小区，爬到七楼停下，他气喘吁吁地敲响701的门。
“您好，快递！”
“来了，来了。”一个温婉的女声传来，一位中年女性打开门。宋佳睿愣了一下——儿子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家长会上见过几次。
“李老师？”
李汶堇也认出了他：“您是宋昊的爸爸呀？”
宋昊坐在教室里，不停看他那块功能匮乏的电子表。六点四十了，家长会七点半开始，父亲还没来。
他走到窗边，看着雨中陆续进校的家长们发呆。
“你爸还没来？”同桌问。
“他工作忙，下雨天可能会迟到。”不知是为父亲解释还是为自己打气，宋昊说得很大声。
教室里已经坐了好几位家长。他们穿着得体，表情从容，时不时寒暄几句。宋昊突然感到眼睛一阵刺痛——今年昆明多雨，父亲的工作服上总有洗不掉的汗渍和雨水的痕迹。
手表震了一下，父亲的短信：“儿子，爸可能要晚点到，还在路上。”宋昊咬了咬嘴唇，回复：“没事。”
宋佳睿确实还在路上了，但不是因为交通拥堵，而是李汶堇签收快递时，注意到他浑身湿透的样子，硬是请他进屋喝杯热水。
“就五分钟，暖暖身子。”她说：“宋昊是个好孩子，正好我有点事想跟您聊聊。”
听到儿子名字，宋佳睿犹豫一下，踏进李老师整洁但拥挤的家。书多，墙上好几排奖状，都是李珉珉的。
“宋昊最近学习起来有点吃力。”李汶堇递来热水：“这次语文月考刚及格。”
宋佳睿手一抖，热水洒在手上：“他从来没说过...”
“孩子可能怕您担心。”李汶堇轻声说：“我知道您工作忙，如果有空，还是得多关注他的学习。”
宋佳睿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指甲缝里还有搬运货物留下的污渍。他何尝不想多关注儿子学习？可他每天回家已是深夜，儿子早已睡下。
“李老师，我...”他声音沙哑起来：“家庭负担有些重，辅导不了他。”
李汶堇正要说什么，李珉珉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宋佳睿，愣了一下。
“宋昊的爸爸，来送快递。”
李珉珉睁大眼睛：“宋昊的爸爸？您是快递员？”
宋佳睿尴尬地点头：“那宋昊为什么说他爸爸是科研人员？”李珉珉脱口而出。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
宋昊在教室里坐立不安，已经七点十分了，爸爸还没来。
他走到洗手台，用冷水洗了把脸。上小学二三年级时，父亲总能参加他的家长会，那时同学们都说“你爸爸穿制服真帅”。后来他才知道，那只是快递公司的统一工作服。
初中换了学校，但凡有人问起爸爸职业，他就说是科研人员——他实在害怕那些若有若无的异样的目光。
走廊传来脚步声，他赶紧擦干脸走出去，却看见李珉珉站在门口。
“宋昊，你爸爸...”她欲言又止，“他和我妈妈在一起，马上就到。”
“你见到他了？”
李珉珉深深看了他一眼：“嗯。”
宋昊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
七点二十分，宋佳睿和李汶堇并肩走进校门，雨小了，时有时无。
“宋先生。”李汶堇突然开口：“我年轻时在超市做了一年半导购员，为了多赚点钱又去卖过一年保险，在父母的鼓励下屡次参考，我才有了机会成为老师。”
宋佳睿震惊地转头看她。
“那是我人生中最辛苦也最珍贵的经历之一。所以我一直告诉珉珉，职业不分贵贱，但是人心分高低。”
宋佳睿沉默片刻：“李老师，您觉得我儿子...他为什么撒谎？”
“孩子们都希望父母是完美的。”李汶堇叹了口气：“就像我希望珉珉永远考第一，但她其实已经很累了。我们都在彼此的希望里挣扎。”
他们一上教学楼就看见宋昊和李珉珉并排站着，两个孩子的脸上都有着相似的紧张和期待。
宋昊看见父亲，快步走来，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披在父亲肩上。
“爸，家长会要开始了。”
领座员李珉珉带宋佳睿坐到宋昊座位上，一眼就看见桌角贴着一张便签：“爸爸，对不起，我语文考了62分。”
她愣了一下，赶紧走出去。
宋佳睿的眼睛一下子又涩又热。
讲台上班主任李汶堇正在发言：“...每个孩子都在寻找自己的答案，不只是试卷上的，更是人生的。而我们大人，又何尝不是呢？”
她看向台下的宋佳睿，微微一笑。
宋佳睿低头在便签背面写下：“儿子，爸小时候语文从没及格过，你比爸强多了。周末我休息，我们一起学习。”
家长会结束后，宋昊看见那张便签，眼泪终于掉下来。
宋佳睿用湿热的身体抱住儿子：“爸爸该说对不起。以后爸早点回家。”
“爸，我错了。”
李珉珉和李汶堇离开学校的时候，天黑透了。她轻声说：“妈妈，我数学其实只考了75分，对不起。”
“过程比分数重要，我听到你回答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不拆穿我？”
“我在等你自己告诉我。”
他们路过一个小区门口，见到宋昊正在路灯下帮父亲整理快递。
宋昊回头和李珉珉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你愿意去帮一下宋昊吗？”李珉珉听到妈妈的话撒腿就跑过去了。
“其实，”李珉珉小声对宋昊说：“我知道你爸爸是快递员。今天下大雨的时候，我看见他在我们小区送快递，浑身都湿透了还在利索地处理包裹，我觉得...他很了不起。”
宋昊一怔，看向父亲。宋佳睿正和李汶堇讨论着什么，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轻松笑容。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真正的体面不是职业，而是如何面对自己的职业；不是分数，而是如何诚实面对自己的不足。
宋佳睿回头，看见儿子弯腰忙碌的背影，全身都温暖起来。
雨后的城市，被洗刷得干净明亮，每个角落都藏着继续前行的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