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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国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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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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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林嫂之“福”

前两天,我又细读了一遍鲁迅先生的《祝福》。

大凡读过鲁迅先生《祝福》的人们,一说起祥林嫂,脑海中也许就会浮现那个在寒风中,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下端开裂的长竹竿,衣衫褴褛、弯腰驼背、白发苍苍(其实只有四十来岁)、双脸瘦削,仿佛木刻似的女乞丐之艺术形象。

我自己的脑海中,亦是这么浮现的。我年少读书的时候,甚至在内心里还埋怨过先生“脱题”了。如此一个祥林嫂,与“祝福”这两个字有什么关系呢?如今想来,还是先生伟大,他是在用祥林嫂这个艺术形象,映射当时的上流社会之“福”,是赤裸裸地建立在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之基础上的。同时,他亦在内心深处,衷心祝福当时千千万万个诸如祥林嫂这样的劳动人民,将来有自己真正的“福”,过上真正的幸福日子。

按常理,当时正值青春年华的祥林嫂(二十六七岁),那么勤劳能干,委实应该过上虽然不敢说是幸福,但亦不至于是那么悲惨之日子的。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她居然走投无路了,居然成为了人们的笑柄,居然静悄悄地在一个寒冷的夜晚饿死了!

对此,人们不禁要问:祥林嫂的“福”究竟去哪了?

我在细读《祝福》时发现,祥林嫂初到鲁镇做女佣时,虽然是个寡妇,但依然是不失为青春靓丽的。“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正是因为年轻,即便是脸色青黄,但依然凸显出年轻女性的青春底色:两颊红!

这个时候的祥林嫂,不仅青春靓丽,而且勤劳能干。“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

虽然一人干了多人的活,甚至还超过了男佣。但祥林嫂却没有怨言——“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正是因为如此,才打消了鲁四老爷——“我”的四叔,这位封建卫道士对于“寡妇”不吉祥的顾虑和讨厌,不仅接纳了她为正式的女佣,而且还定为“每月工钱五百文。”这在当时的社会,应该是破例了。

我想,如此一个青春靓丽且勤劳能干的祥林嫂,如果搁在如今的社会,即便是寡妇,想必依然会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依然会嫁到一个好人家的。

遗憾的是,祥林嫂活在了当时的社会,便注定了她的人生是悲惨的,即便她曾经青春靓丽过,即便她是一如既往地勤劳能干。

祥林嫂初到鲁镇做女佣时,是因为“死了当家人”。她的丈夫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由此可见,祥林嫂有可能是被卖到了祥林这个家庭做童养媳的。否则,何以会找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丈夫呢?这一点,小说中后面的情节有佐证。

“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祥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人们从以上文字中可以看出,若不是特殊的买卖关系,正常的媒妁之言,是不可能产生“丈夫比自己小十岁”这样的婚姻的。正因为是买卖婚姻,祥林嫂的婆婆比祥林嫂才大不了几岁。亦正因为是买卖婚姻,说明祥林嫂一开始就是不满意的,她的反抗之举,就是在丈夫死后立即逃走。而按当时社会的规矩,儿媳妇在丈夫死后,瞒着婆婆逃走,是大逆不道的。所以,“我”的四叔——鲁四老爷,得知这一情况之后,虽然在心底里觉得放走祥林嫂这样的壮劳力有点惋惜,但最终还是把维护封建社会的旧秩序放在了首位。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

以上文字中的数字表明,祥林嫂在鲁四老爷家做女佣三个半月,却没有拿到一文钱,全部被她的婆婆拿走了。这样的操作,在鲁四老爷看来,是天经地义的,比交到祥林嫂手里更正统。

我从《祝福》的字里行间看出,当时维护封建社会的旧秩序是有一条产业链的。否则,即便是鲁四老爷同意了,祥林嫂亦是有可能不被抓回去的。诸如,假如做中人的卫老婆子不参与,假如那些埋伏在船上的壮汉不参与,等等。遗憾的是,卫老婆子为了赚点钱,那些埋伏在船上的壮汉亦是为了赚点钱,而志同道合地把祥林嫂抓回去了——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淘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祥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祥林嫂在《祝福》中是无名无姓的,因为是卫老婆子的邻居,《祝福》中的“我”便猜她姓卫。后来,因为嫁人了,人们便叫她祥林嫂。祥林嫂的丈夫死后,是卫老婆子把她引荐到了鲁四老爷家做女佣的。

“我”的四婶埋怨过卫老婆子不应该那样对待祥林嫂:“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卫老婆子却有自己的理由:“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在我个人看来,卫老婆子多多少少有点像人贩子。她其实亦是生活在当时社会的底层,“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目的只不过是为了赚点钱谋食。卫老婆子诚然是可恶的,对邻居亦下得了恶手。

祥林嫂被抓回去了之后,过上了什么日子呢?

“她么?”卫老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墺的贺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里山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墺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只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

《祝福》中的以上文字,表明祥林嫂的婆婆当初的“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之说法,完全是托词,以此为正当理由,欺骗“我”的四叔放人,并领走祥林嫂的全部工钱。足见这个所谓的婆婆,亦是黑了良心的人。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够有钱娶老婆,她不惜将祥林嫂卖进了深山野墺里的人家。

祥林嫂自然是不肯依的,反抗到不惜以死相逼——

“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墺,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擒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卫老婆子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这应该是祥林嫂的第二次被卖。对此,人们也许不解:当时才二十六七岁的祥林嫂,是个干活超过男子的壮劳力,即便是打架,也能打过她婆婆的,为什么就任凭她婆婆摆布了呢?

是的,如果是单挑,祥林嫂无疑会是胜利者。但是,她婆婆当时对她的摆布,却是符合当时社会之风俗的。或者说,是符合当时社会之潜规则的。正是因为如此,她婆婆即便是明目张胆地把她卖了,亦是可以一呼百应地让左右邻舍过来帮忙的。而祥林嫂的不依,却是大逆不道的。因此,“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擒住她”,还以为这是在做好人好事呢!这无疑是当时社会的一大可恶之处。

祥林嫂也许明白,即便是自己真的一头撞死了,亦是改变不了当时社会现状的。所以,她后来不得不依了。

“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如果生活真的就这样继续下去,祥林嫂或许真的是“交了好运了”。贺老六虽然亦是穷苦人家,但忠厚老实,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还是自家的。而且,他们还有了一个儿子。而且,祥林嫂自己亦还正值青春年华,亦有的是力气,会做活。如此一家三口,在大山里安安静静过日子,衣食住行皆无忧,委实应该是幸福的。

遗憾的是,祥林嫂命运坎坷。据卫老婆子介绍,“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青青,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

再次死了丈夫,儿子又被狼衔去了。祥林嫂的悲剧,委实值得人们同情的。也许是悲伤过度,也许是思念孩子过度,祥林嫂逢人就叨叨孩子被狼衔去了这件事情——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墺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墺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捏着那只小篮呢。……”

祥林嫂本想以自己的诉说,换取人们的一点同情,求得些许的心灵安慰。但因为不厌其烦地逢人便说,即便人家之前听过好几遍了,依然要说。结果,“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了。不仅没有换来人们的同情,反而引起了人们的厌恶与冷嘲热讽。人们一听到她说“我真傻,真的”,便忍不住马上打断她的话:“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便立即走开去了。

“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这无疑是祥林嫂的又一个悲剧。“她张开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即便是孩子,看见她的眼光亦吃惊,牵着母亲的衣襟,催着走。

不仅如此,“我”的四婶(之前对祥林嫂颇有几分好感和同情)这回亦不让她干“祝福”祭祀之类的活了,抢着拦下来,担心她的不幸与悲惨,会像瘟神一样败坏风俗。她那时唯一有资格做的事情,便是坐在灶下烧火了。

祥林嫂也许绝望了,知道自己活着已经没有价值了,便去问《祝福》中的知识分子“我”——“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知识分子的“我”很悚然,背上遭了芒剌一般。但为了不增添末路的人——祥林嫂的苦恼,便随她所愿,说:“也许有罢。” 

“那么,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见面的?”祥林嫂接着又问。

尽管“我”的回答是“说不清”,但祥林嫂却坚信了“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见面的”。毕竟,她日思夜想的事情,是想见到自己的儿子阿毛。她内心里的思想活动应该是这样的——既然只有死了才能见面,那活着,就还不如早点死了。何况,自己活着已经没有价值了,唯一有资格做的事情,只不过是坐在灶下烧火而已。

结果呢?结果是鲁四老爷第二天便生气了。“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原来,祥林嫂已经死了。

鲁镇上的人们,认为祥林嫂是穷死的(实际上是饿死的)。在他们看来,祥林嫂的死,败坏了鲁镇年底“祝福”祭祀之氛围。而这,正是鲁四老爷生气的原因。鲁四老爷认为,“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但我个人认为,祥林嫂活在当时的世上,唯一的“福”,便是那不早不迟的死。因为,在她看来,只有死了,才能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阿毛啊!在她看来,还有什么事情比见到儿子阿毛更幸福的呢?

人们也许会问:《祝福》中的“我”,既然是知识分子,又同情祥林嫂,而且明明看见她提着的竹篮中那个破碗是空的,为什么不给点粮食救济一下她呢?

其实,《祝福》中的“我”虽然是知识分子,但日子过得亦并不好。“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不仅如此,“我”与鲁四老爷——“我”的四叔,还话不投机,常常是“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面对穷困潦倒的祥林嫂,“我”唯一能够帮助她的,是模棱两可的回答“说不清”。而祥林嫂是相信“我”这个远道而回的知识分子的,认为既然是“说不清”,就意味着“不可能”和“有可能”是兼有的,便果断选择了相信其中的“有可能”。这既是祥林嫂的悲哀,无疑亦是《祝福》中的知识分子——“我”的悲哀啊!

2025.3.21.于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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