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哈河的沙子是从什么开始变白的,无从考证。
每年冰层刚裂开第一道缝,混着冰碴的河水就卷着上游的泥沙往下冲,到了六月汛期,浑浊的河水能漫到岸边的老榆树、柳树根部,可等秋老虎一到,河水就像被谁偷偷抽走了似的,一天浅过一天,最后只剩下中间一道细流,裸露出的河床像被剥了皮的脊背,一滩又一滩白色的细细的沙土在太阳底下泛着白花花的光。
王建第一次躺在白沙滩上时,正发着低烧。他肝炎买没有好利索,肝区还在隐隐作痛,他把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铺在沙地上,望着天上的云被风扯成一缕一缕的。
三年高考落榜的通知书还压在炕席底下,最上面那张印着北京大学抬头的,边角已经被他摩挲得发卷。
“你就是那个考大学的?”
一个悦耳柔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王建猛地坐起来,看见个穿着花格子衬衫的姑娘,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系着的红绸子被风吹得直晃。她手里拎着个柳条编的篮子,篮子里装着刚摘的沙果子,沙果皮上还挂着水珠。
“我叫黄蓉。”姑娘把篮子往他面前一递:“我妈让我给你送点果子,说你病刚好,得补一补。”
王建的脸腾地红了。他认得这姑娘,是邻村老黄家的独生女,听说在公社的缝纫厂当学徒,前几天回村探亲。他接过沙果时手指碰到了她的,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来,沙果子滚落在衬衫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谢谢。”他低下头,看见自己手腕上因为农活磨出的茧子,突然觉得和这双白皙的手很不相称。
黄蓉却大大咧咧地坐在他旁边,抓起个沙果在衣角蹭了蹭就咬了一口:“我妈说你考了三年?”
“嗯。”
“咋不考了?”
“得了肝炎。”王建的声音低下去,“体检过不了。”
黄蓉吐出果核,核子落在沙地上,滚出老远。
“那也比在地里刨食强。”她忽然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我见过你写的字,在公社布告栏上,比秘书写得好看多了。”
王建的心颤了一下。那是去年公社搞春耕动员,秘书临时让他代笔写的通知。他没想到会有人注意这个。
从那天起,黄蓉总找借口往这边来。有时是送缝好的鞋垫,有时是借他的新华字典,更多时候就是坐在沙滩上,听他讲课本里的故事。王建发现这姑娘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却听得格外认真,讲到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时,她会拍着大腿笑;讲到林黛玉葬花时,眼睛里又会蒙上一层水汽。
“城里是不是真有电灯?”有天傍晚,黄蓉忽然问。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花格子衬衫被染成了橘红色。
“嗯,一按开关就亮,比煤油灯亮多了。”
“那电影院呢?是不是像画报上画的那样,能坐几百人?”
“差不多。”王建捡起一块嘎啦皮,在沙地上画着,“屏幕有这么大,放《地道战》的时候,枪声跟真的一样。”
黄蓉的眼睛亮起来:“我妈说,要给我在县城找个对象,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家里有电灯,还有自行车。”
王建手里嘎啦皮顿了一下,沙地上的线条歪歪扭扭的。“挺好的。”他说。
“好啥呀。”黄蓉把辫子散开,又重新编起来,“我见过那人,说话总带脏字,还斜着眼看人。”她忽然凑近他,气息里带着沙果的甜香,“我宁愿嫁个会讲《红楼梦》的。”
王建的心跳得像擂鼓。远处传来老哈河的流水声,还有归巢的鸟雀在榆树林里扑腾的声音。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沙子堵住了。
入夏后的第一个满月夜,黄蓉来找他。她穿着件新做的蓝布连衣裙,月光洒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跟我来。”她拉起他的手就往沙滩深处跑。
沙子被晒了一天,还带着余温。他们跑到河床边的柳树林里,黄蓉忽然停下来,转身看着他。“我妈明天就要带我去县城相亲了。”她说,声音有点抖。
“哦。”王建的手还被她攥着,汗津津的。
“我不想去。”黄蓉踮起脚,嘴唇碰到了他的下巴,“王建,我喜欢你。”
这句话像道闪电,劈开了王建心里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不甘。他一把抱住她,连衣裙的布料很薄,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柳树枝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替他们保密。
黄蓉的手在他后背摸索着,解开了白衬衫的扣子。“他们说,这样就能生米煮成熟饭。”她的声音含混不清,“我不懂,我就想让你记住我。”
月光透过柳叶的缝隙洒下来,在沙地上织出一张晃动的网。王建觉得自己像在做梦,梦里有北大的校门,有考场的铃声,最后都变成了怀里温热的身体。黄蓉的指甲掐在他的肩膀上,疼,却让人清醒。
“疼吗?”他问。
“不疼。”黄蓉喘着气,把脸埋在他脖子里,“你要记得我,记得这片沙子。”
在他们离开白沙滩的时候,铺在他们身下的白衬衫有一片殷红的血迹······这片血迹,王建怎么用水洗都没有洗掉。
后来的日子像老哈河的汛期,来得又猛又急。黄蓉的母亲发现了他们的事,拿着扫帚在村里追打黄蓉,骂她不知廉耻。王建的父母把他锁在屋里,说他败坏门风。
再见面时,是在公社的集市上。黄蓉被她妈拽着,眼睛红肿,看见王建时,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王建手里攥着刚买的钢笔,笔帽都捏变形了,最终还是没敢走过去。
送黄蓉去县城那天,王建躲在白沙滩的柳树林里。他看见黄蓉穿着红棉袄,被一个陌生男人扶上拖拉机,辫子上的红绸子在风里飘,像面小小的旗子。拖拉机发动时,黄蓉回头望了一眼,目光好像扫过沙滩,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王建蹲在地上,抓起一把白沙子。沙子从指缝漏下去,像握不住的时光。他想起那个满月夜,黄蓉躺在他怀里,说她听说县城的百货公司有卖香胰子的,一块钱能买三块,洗完手都是香的。
“等我以后挣了钱,就买一箱子。”她当时这样说。
秋末的时候,王建收到一封信。信封上的字歪歪扭扭的,是黄蓉的笔迹。信里告诉他,她开始被婆家的亲戚安排县百货大楼站柜台;信最后两句说:我生了个女儿,眼睛像你。
他把信揣在怀里,走到白沙滩上。河水已经结了薄冰,沙滩上的嘎啦皮在冷光里泛着七彩的光。他想起黄蓉第一次给他送沙果子的样子,想起她编辫子时认真的侧脸,想起她连衣裙上淡淡的肥皂味。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几个半大的小子在沙滩上追逐打闹,惊起一群麻雀。王建忽然觉得,这片白沙滩就像个巨大的容器,装着河水,装着沙子,也装着那些说不出口的秘密。
第二年开春,王建毅然地走向了去南方打工的路。临走的那天,他去白沙滩转了转,看见退潮后的河床上,新的白沙又露了出来,干净得像从来没被人踩过。
他弯腰捡起一块嘎啦皮,在沙地上写了两个字,又用脚擦掉。风刮过来,把痕迹吹得干干净净。
很多年后,王建在当地当上了一家大公司的老板。娶妻生子,住别墅,雇保姆······他去县城开会时,偶尔会路过百货公司,门口的售货员换了一茬又一茬,却从未见过黄蓉的面。
一晃,又是多少年过去了。
后来,王建自己感到精力不足,把公司转让给了别人,把老婆孩子搬倒了一座风景城市居住。
寒来暑往,岁月如梭。 有年暑假,王建的孙子拿着本旅游杂志跑来问他:“爷爷,这上面说老哈河要搞漂流项目,就在白沙滩那儿,是真的吗?”
王建戴上老花镜,看见杂志上的照片:蓝盈盈的河水,载满游客的橡皮艇,岸边的白沙滩上插着五颜六色的遮阳伞。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满月夜,柳树林里的风,还有黄蓉埋在他脖子里的呼吸声。
于是,王建不顾家人的反对,独自一人回到了老家······
“是真的。”他说,“那片沙子,一直都在。”
在老屋,王建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老哈河。河水又开始涨了,浑浊的浪涛拍打着岸边,像是在重复着很多年前的故事。他摸了摸胸口,那里好像还揣着那封信,信纸被汗水浸得发潮,字迹却清晰得像昨天才写的。
白沙滩上的沙子还在一年年变白,被河水冲上岸,又被风吹走,像从来没停留过,又像从来没离开过。就像有些人,有些事,明明已经走远了,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随着风沙一起,又重新回到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