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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园(z)张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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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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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魔墙


 

 

凌晨点半,王强准时醒了。窗帘没拉严,一道灰白的光斜斜在地板上,像磨光了笨重的。他摸了摸身边的褥子,凉的,这才想起自己睡在客房已经三年了。翻身坐起来时,腰椎发出细碎的响声,像老一张旧的合页。他扶着床头柜站起来,脚刚伸进拖鞋,就听见厨房传来动静——是秀兰在舀米。隔着两扇门,那声音还是清晰得很:瓷碗碰着米缸沿沙沙和淘米时的哗哗······

   结婚已经是第三十九头了王强闭着眼都能数出秀兰早上要做的事:点二十醒,赖五分钟床,然后趿着那双蓝布拖鞋去厨房,先烧一壶水,再淘米,淘三遍,米要泡十分钟才下锅。这些事她做了快四十年,没改过,就像她总把晾衣绳拉得笔直,把酱油瓶摆得贴墙,把他脱在床边的袜子扔到椅子上——带着点不耐烦的响动。

  王强慢慢套上领口磨得发亮的毛衣。这件毛衣是秀兰十年前织的,藏青色,当时她还笑着说:"织厚点,等你退休了,在院子里晒太阳穿。"那时候她说话还带着点热气,不像现在,三句里有两句是冷冰冰的。客厅的挂钟敲了下,噹噹噹声音闷得像隔了层棉花。 

王强走到客厅,看见秀兰正把蒸好的馒头摆到盘子里,白胖的馒头冒着热气,她的手在雾气里显得有点模糊。

   "醒了?"她没回头,声音平平的,像在跟空气说话。

   "嗯。"王强应了一声,走到饮水机旁接水。水杯碰到出水口,发出轻微的""一声。

   两人没再说话。秀兰把自己的碗筷摆到小桌上去——三年前分灶后,她就把那张折叠小桌摆在了阳台,靠着窗户,吃饭时能看见楼下的法桐树。王强则在厨房门口的长条桌上吃,那里原本是放杂物的,如今摆着他的碗和一个掉了漆的保温壶。

   馒头是昨天蒸的,秀兰吃了半个,就着一小碟咸菜。王强也拿了个馒头,掰开来,夹了点腐乳。腐乳是他自己买的,秀兰不爱吃,说太咸。

   "今天降温,你出门多穿点。"秀兰忽然开口,眼睛盯着窗外的法桐树。树叶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勾着天上色的

   王强愣了一下,才说:

"晓得了。"他扒拉着馒头,嘴里有点干。这样的话,她一个月难得说一次。

   吃完早饭,秀兰收拾自己的碗王强收拾他自己的。水流在池子里打转“哗哗”响个不停,把剩下的一点沉默冲得七零八落。

王强和章秀兰分床是从儿子结婚那年开始的。儿子要在老房子里办婚礼,客房被改成了新房,王强秀兰暂时挤在主卧的大床上。可那床原本就不算宽,秀兰嫌他睡觉打呼王强秀兰翻身动静大,没两天两个人就吵了一架。

   "要不我去睡沙发?"王强气冲冲地说。

   "沙发那么窄,你腰不好。"秀兰别过头,声音硬邦邦的,"我去客房睡折叠床。"

   儿子婚礼结束后,折叠床没撤。秀兰说客房安静,她睡眠浅,在那边能睡得踏实。王强没反对,他其实也觉得,两个人各睡各的,反而落得清净。

   王强和章秀兰分灶是去年的事。那天,秀兰做了红烧肉,放了八角,王强不爱吃八角的味道,嘟囔了一句:"啥味"

   秀兰当时就把锅铲往灶台上一摔,油星子溅出来:

"我做了几十年饭,你现在还嫌呼上了?嫌不好吃,你自己做!"

   那天晚上,王强真的自己煮了面条,就着酱油吃的。第二天,他买了个小电锅,摆在长条桌上。秀兰看见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那天起,她做饭只做自己的份。其实,也不是突然就这样的。王强有时候坐在院子里抽烟,看着墙根那丛月季,还是刚结婚时,秀兰从娘家挪来的,现在长得半人高······刚结婚那阵,他们挤在单位分的小平房里,冬天漏风,夏天闷热。秀兰总把他的棉裤焐在被窝里,早上醒来,腿伸进热乎乎的棉裤里,王强觉得那是天底下最舒服的事。有了女儿后,秀兰夜里要给孩子喂奶,王强就帮着换尿布,两人手忙脚乱的,却总欢欢乐乐的,半夜里还能凑在一起啃个苹果。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或许是女儿上大学那年,秀兰突然迷上了广场舞,每天晚上雷打不动要去公园跳两个小时。王强想让她在家陪自己看看电视,她说:

"你自己不会看?我跟姐妹们约好了的。"

   许是儿子买房那年,两人为了凑首付吵了一架。王强想跟亲戚借点,秀兰不同意,说:

"欠人情不如贷款,利息再高也落得清净。"那天他们吵到后半夜,王强第一次在沙发上睡了一夜。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具体的时间,就像墙上的漆,一天天风吹日晒,慢慢就斑驳了,等你发现时,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这天下午,王强去公园下棋,输了两盘,心里有点闷。回家时路过菜市场,看见有卖新鲜鲫鱼的,活蹦乱跳的,他想起秀兰以前爱喝鲫鱼汤,就买了一条。拎着鱼进门时,秀兰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是给孙子织的,嫩黄色,针脚密密的。听见开门声,她抬了下眼皮,又低下头去。

   "买了条鱼,晚上熬汤?"王强把鱼放在厨房的水池里,水声哗哗地响。

   秀兰没说话,手里的棒针勾着线,一下又一下。

   王强有点尴尬,摸了摸鼻子,"你要是不想喝,我就自己熬。"

   "放着吧,我来弄。"秀兰忽然开口,放下毛衣站起来,走到厨房。她拿起剪刀,刮鳞,开膛,动作麻利得很。王强想帮忙,被她挡开了:

"你别动,腥得很。"

   王强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秀兰的背影。她的头发白了大半,扎成一个松松的髻,脖颈那里有几道深深的纹路。她穿着那件蓝色的旧围裙,还是女儿上中时买的,边角都磨破了。

   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秀兰把鱼放进去,加了姜片和葱段,盖上锅盖。蒸汽从锅盖缝里冒出来,模糊了她的侧脸。

   "还记得吗?以前你总爱喝我熬的鲫鱼汤。"王强没头没脑地说

   秀兰往灶里添了点柴(他们家还保留着老式的灶台,冬天烧柴暖和),"记得,那时候你总说,比食堂的强多了。"她的声音很轻,像被蒸汽泡软了。

   "那时候......"王强想说点什么,比如那时候他们总在灶台边挤着,秀兰添柴,他就从后面搂着她的腰,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汤熬好了,奶白色的,飘着葱花。秀兰盛了两碗,一碗放在王强的长条桌上,一碗放在阳台的小桌上。

   "趁热喝吧!"她说着,端起自己的碗,走到阳台坐下。窗外的法桐树在暮色里只剩下个黑影子,远处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脸上。

   王强喝着汤,有点烫,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胃里。他看了一眼阳台,秀兰正小口小口地喝着,肩膀微微耸着,好像有点冷。

女儿国庆回来,带了两盒月饼,五仁馅的,说是单位发的。

   "爸,妈,你们尝尝,今年的月饼特别好吃"女儿把月饼摆在茶几上,笑着说。她在外地工作,一年就回来一两趟。

    秀兰拿起一块月饼,掰了一半,慢慢吃着。王强也拿了一块,咬了一口,甜得有点发腻。

 

"你们俩还好吧?"女儿忽然问,眼睛在他们之间转了转。

   王强秀兰对视了一眼,又赶紧移开。

"好,挺好的。"王强

    "那还要咋样?!老样子······"秀兰补充了一句,语气淡淡的。

   女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分床睡了,也分灶了。爸,妈,你们都这把年纪了,有啥过不去的坎啊?"

   王强没说话,摸出烟盒,想抽烟,又想起女儿不喜欢烟味,又塞了回去。

   秀兰放下月饼,"你不懂,这样挺好,谁也不麻烦谁。"

   "可你们是夫妻啊!"女儿提高了声音,眼圈有点红,"我小时候,你们总吵架,可吵完了,我爸还是会给我妈买她爱吃的糖葫芦,我妈还是会给我爸补袜子。现在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王强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闷闷的疼。他想起女儿小时候,有一次他跟秀兰吵架,秀兰哭着回了娘家,他抱着女儿去接她,在村口碰见,秀兰看见女儿,眼泪又下来了,他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串糖葫芦,递过去,秀兰没接,可嘴角却偷偷翘了一下。

   那时候的吵架,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猛,去得也快,雨过天晴,空气里反而带着股甜丝丝的味道。可现在,他们不吵架了,却像隔了一堵墙,又厚又冷,谁也过不去。

   "小孩子家家的,别管大人的事。"秀兰站起来,往厨房走,"我去做饭。"

   女儿看着她的背影,眼泪掉了下来。王强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得厉害。

仿佛,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快。一场雪下来,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王强的老寒腿犯了,疼得厉害,晚上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

后半夜,他实在忍不住,披了件衣服起来,想找点止疼片。刚走到客厅,就看见客房的灯亮着。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他往里看了一眼,秀兰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他的那件旧棉袄,正用针线缝着袖口。灯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动作有点慢,缝几针就要揉一下眼睛。

   王强站在门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那件棉袄是他退休时穿的,袖口磨破了,他说扔了算了,秀兰却捡了起来,说:"补补还能穿,扔了可惜。"他想起以前,他的衣服破了,秀兰总是连夜补好,第二天早上就能穿上,针脚密密的,比新买的还合身。那时候他总说:"你这手艺,不去当裁缝可惜了。"秀兰就笑着捶他一下:     "当裁缝能给你补衣服?"

   秀兰缝完了,把棉袄叠好,放在床头,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她站起来,转身要关灯,看见门口的王强,愣了一下。

   "怎么起来了?"她问,声音有点哑。

   "腿有点疼,想找点药。"王强的声音也有点抖。

   秀兰走到药箱边,找出止疼片,又倒了杯温水递给他。"吃两片,能好受点。"

   王强接过药,就着水咽了下去。药片有点苦,苦到了心里。

   "棉袄......谢谢你。"他低着头说。

   秀兰没说话,转身走到床边,坐下:

"天冷,早点睡吧。"

   王强点点头,往回走。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

"要不......你还是回主卧睡吧,那边暖和点。"

   秀兰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了下去。"不了,我在这边习惯了。"

   王强没再说什么,慢慢走回房间。躺在床上,他却睡不着了。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的,像有人在耳边说话。他想起秀兰刚才的样子,想起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心里堵得厉害。

   冬天,总算熬过去了。刚刚开春,秀兰感冒了,发烧,躺在床上起不来。王强吓坏了,赶紧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说马上回来,让他先找点退烧药给秀兰吃上。他翻遍了药箱,找到退烧药,又倒了杯温水,走到客房。秀兰躺在床上,脸烧得通红,嘴唇干得起皮。

   "秀兰,起来吃药。"王强轻轻推了推章秀兰

   秀兰睁开眼,眼神有点迷糊,"老王······"

   "我在呢,吃药了。"王强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把药片喂到她嘴里,又端着水让她喝下去。

   章秀兰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很轻,像一片羽毛。王强能闻到她头发上的味道,还是那股淡淡的肥皂味,几十年没变。

   "难受......"秀兰喃喃地说,像个孩子。

 

"我知道,睡一觉就好了。"王强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哄女儿睡觉一样。

   儿子和儿媳赶来的时候,看见王强正坐在床边,给秀兰盖被子,动作小心翼翼的。

秀兰睡得很沉,嘴角带着点笑意。

   "爸,妈怎么样了?"儿子问。

   "吃了药,睡了。"王强站起来,声音有点哑,"你们来了就好,我去做饭。"他走到厨房,想了想,炖了点小米粥,秀兰生病的时候就爱喝这个。粥熬得黏糊糊的,他盛了一碗,放凉了点,端到客房。

   林秀兰醒了,看见他,笑了笑:

"你做的粥?"

   "嗯,趁热喝点。"王强把碗递过去。

   秀兰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喝了一半,她抬起头,"王强,我们......搬回一起住吧?"

   王强愣了一下,看着她。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有几根白头发闪着光。

   "好。"王强,声音有点哽咽。

的第三年春天,王强秀兰又睡到了一张床上。床还是那张床,只是换了新的褥子,软软的,带着点太阳的味道。

   秀兰还是会早起,只是不再去阳台吃饭了。她把折叠小桌收了起来,王强的长条桌也摆回了杂物。两个人又像以前那样,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桌边吃饭,有时候会说几句话,有时候就只是默默地吃着,可空气里不再是冷冷的沉默,而是带着点暖暖的阳气······

   有一天晚上,王强翻了个身,不小心碰到了秀兰的手。她的手有点凉,他赶紧握住,焐着。

   秀兰没说话,只是往他身边靠了靠。

   "秀兰,"王强轻声说,"以前......是我不好。"

   秀兰没说话,只是握他的手更紧了点。

   窗外的法桐树抽出了新芽,嫩嫩的绿,在风里轻轻晃着。挂钟敲了十下,声音不再是闷闷的,而是清亮了许多,一下,又一下,敲在四十年的光阴里,敲在慢慢靠近的两颗心上。

   四十年的那道墙,好像在这个暖花开的时节,悄悄裂开了一道缝,有光透了进来,暖暖地滋润着人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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