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阳光,浓浓地从窗户斜照进客厅里,在红木地板上投下刺眼的光芒。杜鹏飞坐在太师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边缘的雕花。这把椅子是老伴在世时挑选的,说红木养人,如今椅面被磨得发亮,却再没人跟他抢着坐。
茶几上的青瓷茶杯里,西湖龙井的热气早已散尽。保姆半小时前就炖好了冰糖雪梨,保温杯放在手边,他却没动过。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是在数着这座多居室里的空寂,每个角落都摆着值钱的物件,清代的青花瓷瓶,东南亚带回的柚木屏风,可这些东西不会喘气,更不会在他晚饭后念叨降压药吃没吃。
“杜老,该下楼遛弯了。”保姆轻声提醒,手里拿着他的羊毛围巾。
杜鹏飞摆摆手,视线落在电视柜上的相框里。照片里的老伴穿着的确良衬衫,笑得眼角堆起皱纹,那是他们刚搬进这栋楼时拍的。那时这片区还叫红光小区,如今改叫金域华府,邻居换了一茬又一茬,年轻人居多,见了面总客气地喊他“杜叔”,却没人知道他曾经是市人大的副主任。
“不去了,”他声音有些发闷,“把我那件深灰色的夹克找出来。”
保姆应着去了。杜鹏飞慢慢站起身,腰板还挺得直,只是膝盖在转身时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从书柜最底层翻出个铁盒,里面是老伴的病历和几张泛黄的粮票。指尖划过病历上“肺癌晚期”那行字,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把铁盒塞回原处。
七点半,杜鹏飞出现在“锦绣年华”门口。这地方是老同事老李推荐的,说是有戏曲表演,还有年轻人跳的那种舞。霓虹灯在他脸上晃出斑驳的色彩,穿旗袍的服务生笑着迎上来:“先生里面请,今晚有评剧《杨家将》。”
他选了个靠后的座位,点了杯龙井。台上的花旦正唱得起劲,水袖翻飞间,他忽然想起老伴年轻时也爱唱这段,只是总跑调。邻座的几个老头凑在一起聊股票,他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以前老伴在,客厅里永远有她的越剧磁带声,哪会这么静。
中场休息时,他去洗手间。走廊拐角处传来一阵喧哗,一个穿亮片短裙的女孩正被服务生拦住:“钟安琪,你这月的台费还没交。”
“王哥,通融下嘛,下周肯定给你。”女孩声音发甜,带着点撒娇的鼻音。她转身时没留神,撞在杜鹏飞身上,手里的托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玻璃杯碎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女孩慌忙去捡碎片,发梢扫过杜鹏飞的手背,像只受惊的蝴蝶。
杜鹏飞看清了她的脸,眼睛很大,带着点没睡醒的样子,下巴尖尖的,笑起来左边有个梨涡。他想起自己早亡的女儿,要是活到现在,该也是这般年纪。
“没事。”他弯腰想扶她,却被服务生抢先一步:“杜老,您别碰,我来处理。”
女孩这才站稳,对着杜鹏飞鞠了个躬:“爷爷,对不起,我叫钟安琪,您叫我琪琪就行。这杯子钱我赔给您。”
“不用了。”杜鹏飞摆摆手,服务生已经拿来扫帚。他看了眼钟安琪脚上的高跟鞋,鞋跟处有点磨损,“下次走路小心点。”
钟安琪抿着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谢谢爷爷。要不我给您唱首歌赔罪吧?我唱评剧可好听了。”
正好台上换了乐队,杜鹏飞犹豫了下:“不用唱评剧,随便唱首就行。”
钟安琪眼睛一亮,跑到台前跟乐队说了句什么,抱着吉他坐在高脚凳上。灯光落在她身上,短裙子泛着细碎的光。前奏响起时,杜鹏飞愣了,是《牧羊曲》,老伴生前最爱听的歌。
钟安琪的声音有点沙哑,却带着种干净的执拗,像山间的溪流。杜鹏飞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杯沿的水珠滴在裤子上,他却没察觉。
一曲终了,掌声稀稀拉拉。钟按琪跳下台,跑到他面前:“爷爷,唱得还行吗?”
“好,挺好。”杜鹏飞掏出钱包,抽出两张百元钞递过去,“给你的。”
钟安琪却推回来一张:“一杯茶钱哪用这么多。爷爷您要是喜欢,以后我常给您唱。”她把钱塞进他手里,又鞠了一躬,“我得去干活了,爷爷再见。”
看着她跑远的背影,杜鹏飞捏着那张还带着体温的钞票,忽然觉得这空旷的娱乐场,好像没那么冷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杜鹏飞几乎每天都去锦绣年华。有时钟安琪在台上唱歌,他就坐下来听;有时她在大厅里给客人点歌,路过时总会笑着喊他一声“杜爷爷”。
周三晚上,杜鹏飞刚坐下,就看见钟安琪被个光头男人拽着胳膊。男人满脸通红,酒气熏得人发晕:“小丫头片子,让你陪我喝杯酒怎么了?”
“张老板我真不能喝,我待会儿还要上台。”钟安琪挣扎着,手腕被捏出了红印。
杜鹏飞站起身,服务生正要上前,他已经走了过去:“这位先生,有话好好说。”
光头转过头,上下打量着杜鹏飞:“你谁啊?老头别多管闲事。”
“我是她爷爷。”杜鹏飞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常年坐办公室的威严,“小孩子不懂事,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他示意服务生倒酒,“这杯我替她喝。”
光头愣了下,大概是被他身上的气场镇住了,嘟囔了句“晦气”,甩开钟安琪的手走了。
钟安琪揉着胳膊,眼眶有点红:“谢谢爷爷。”
“怎么回事?”杜鹏飞看着她手腕上的红印,眉头皱了起来。
“张老板是常客,总爱占便宜。”钟安琪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妈住院了,弟弟要上学,我得攒钱。”
杜鹏飞这才注意到,她今天没穿扎眼的短裙,而是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我爸早没了,我妈在工地做饭时摔了腿,现在躺医院呢。”钟安琪踢着地上的碎纸屑,“我高中毕业就来城里了,没文凭,只能在这儿唱歌。”
杜鹏飞沉默了。他想起自己那个没福气的女儿,当年要是活着,肯定也被他宠得十指不沾阳春水。“你住哪儿?”
“在城郊租的房子,跟别人合租的。”
“这么晚回去不安全。”杜鹏飞看了眼表,“我送你。”
钟安琪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坐公交就行。”
“听话。”杜鹏飞语气不容置疑,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我开车来的。”
黑色的奥迪平稳地行驶在夜路上。钟安琪看着窗外掠过的霓虹,忽然说:“爷爷,您车真干净。”
“以前老伴总爱擦车。”杜鹏飞笑了笑,“她说车里干净,坐着舒坦。”
“奶奶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嗯,就是爱唠叨。”杜鹏飞转着方向盘,“以前总嫌她烦,现在想听都听不到了。”
车里安静下来,只有发动机的低鸣声。快到小区门口时,钟安琪忽然说:“爷爷,您要是不嫌弃,以后我常去看您吧?我会做饭,还会给您捶背。”
杜鹏飞心里一动,嘴上却道:“你忙着挣钱,别耽误事。”
“不耽误的!”钟安琪眼睛亮晶晶的,“我妈说,受人恩惠要记着报答。您帮了我,我得谢谢您。”
送钟安琪下车后,杜鹏飞没立刻发动车子。他看着那栋老旧的居民楼,三楼的窗户亮着灯,窗帘上印着个瘦小的影子。他掏出手机,翻到老伴的号码,那个永远打不通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最终还是按了锁屏。
周末上午,门铃响了。杜鹏飞打开门,看见钟安琪拎着个布袋子站在门口,身上穿着件粉色的外套,扎着马尾辫,看起来像个高中生。
“爷爷,我来啦!”她把袋子举起来,“我买了菜,给您做午饭。”
“进来吧。”杜鹏飞侧身让她进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心里莫名的踏实。
钟安琪在厨房忙活起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填满了空荡荡的屋子。杜鹏飞坐在客厅里,听着她哼着歌洗菜,切菜的声音很有节奏。保姆上周请了假,这屋子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爷爷,您家厨房真干净。”钟安琪端着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出来,“比我租的房子厨房大多了。”
“你奶奶以前最爱收拾厨房。”杜鹏飞看着她系着老伴的碎花围裙,忽然觉得有点恍惚。
午饭很简单,两菜一汤,味道却很家常。钟安琪不停地给杜鹏飞夹菜:“爷爷您多吃点,这个鱼是我特意挑的,刺少。”
“你也吃。”杜鹏飞把鸡腿夹给她,“正在长身体。”
“我都成年啦。”钟安琪笑着啃鸡腿,油沾到了嘴角,像只偷吃东西的小猫。
饭后,钟安琪抢着洗碗。杜鹏飞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她踮着脚尖够橱柜,忽然说:“要不,你搬过来住吧?”
钟安琪手一顿,转过身:“爷爷您说什么?”
“我这房子大,空着也是空着。”杜鹏飞避开她的目光,看着水槽里的泡沫,“你可以省点房租,还能……陪我说说话。”
钟安琪眼睛红了,低下头小声说:“我妈还在医院,我得常去照顾她。”
“那就周末过来住,平时我让司机送你去医院。”杜鹏飞走到她面前,“你要是不嫌弃,就当……多了个爷爷。”
钟安琪抬起头,眼泪掉了下来:“爷爷,您真好。”
她扑过来抱住杜鹏飞,个子只到他胸口,肩膀微微颤抖。杜鹏飞僵硬地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闻到她发间皂角的清香,忽然觉得心里那块空了很久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钟安琪搬过来的第一个周末,杜鹏飞的家里像是被撒了把阳光。她把自己的书摆在书柜最下层,有《唐诗宋词选》,还有几本声乐教材。阳台上晾着她的衣服,粉色的毛衣和蓝色的牛仔裤,在一众深色衣物里格外显眼。
“爷爷,您看我给您买的花。”钟安琪抱着个花瓶进来,里面插着几支向日葵,“花店老板说这个花向阳,看着就开心。”
“挺好。”杜鹏飞看着她把花瓶摆在老伴的遗像旁边,心里没觉得别扭,反而有种奇异的和谐。
下午,钟安琪在客厅练歌,唱的是《夕阳红》。杜鹏飞坐在旁边听着,她唱到“最美不过夕阳红”时,故意拖长了调子,朝他挤眼睛。
“唱跑调了。”杜鹏飞板着脸,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爷爷您就别挑了,我这是原创版本。”钟安琪放下吉他,“对了爷爷,下周我休息,咱们去公园放风筝吧?我小时候跟我爸放过,可好玩了。”
杜鹏飞愣了下,他已经很多年没去过公园了。“好啊。”
那天下午,阳光正好。杜鹏飞看着钟安琪在草坪上跑着,手里的风筝线越放越长,彩色的蝴蝶风筝在蓝天上飘着,像个跳动的音符。她回头朝他喊:“爷爷,您也来试试!”
他走过去,接过风筝线。风带着暖意拂过脸颊,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带女儿放风筝的情景,那时的天也是这么蓝。
“爷爷您真棒!”钟安琪拍着手笑,跑过来帮他理线,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杜鹏飞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心里忽然有点异样。他连忙移开目光,看着天上的风筝:“飞得真高。”
从公园回来,杜鹏飞让司机去买了台跑步机。“你平时练歌费嗓子,得多锻炼。”他把说明书递给钟安琪,“不会用就问我。”
钟安琪抱着说明书,眼睛亮晶晶的:“谢谢爷爷。”
晚上,杜鹏飞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钟安琪下午跑起来时飞扬的马尾辫子,想起她唱歌时认真的侧脸,想起她递水时不小心碰到他手指的温度。这些念头像藤蔓似的缠上来,让他心慌意乱。
他起身走到客厅,看着钟安琪房间的门缝透出的灯光。里面传来轻轻的哼唱声,还是那首《牧羊曲》。他站了很久,直到灯光熄灭,才悄然回房。
接下来的日子,杜鹏飞开始留意年轻人的事。他让秘书给他下载了抖音,看着钟安琪发的唱歌视频,笨拙地学着点赞。他去商场买衣服,挑了件浅蓝色的夹克,导购说这颜色显年轻。
老李来看他时,盯着他身上的夹克笑:“老杜,你这是返老还童了?”
“就你话多。”杜鹏飞嘴上怼着,心里却有点得意。
“听说你最近跟个小姑娘走得近?”老李压低声音,“我可告诉你,现在的年轻人心思多,你别被骗了。”
杜鹏飞皱起眉头:“钟安琪不是那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老李叹了口气,“你那点家底,可得看紧点。”
送走老李,杜鹏飞心里闷闷的。他走到钟安琪房间门口,她正在练歌,唱的是首情歌,声音里带着点他从未听过的温柔。他站了会儿,没敲门,转身回了书房。
夜里,他做了个梦。梦里老伴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他笑:“老杜啊,有人陪你,我就放心了。”他想抓住她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杜鹏飞看着窗外的月光,忽然明白,他对钟安琪的感情,早已不是单纯的祖孙情。这个念头让他既恐慌又窃喜,像个偷吃糖果的孩子。
变化是从那个雨夜开始的。
钟安琪在医院照顾母亲,回来时淋成了落汤鸡。她进家门时打了个喷嚏,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怎么不等我让司机去接你?”杜鹏飞皱着眉,把毛巾递给她。
“雨太大了,不想麻烦爷爷。”钟安琪接过毛巾擦着头发,肩膀在微微发抖。
“赶紧去洗澡,别感冒了。”杜鹏飞转身想去给她找感冒药,却被她拉住了手。
“爷爷,”她抬起头,眼睛里蒙着一汪水雾,“我妈要做手术,需要五万块钱。”
杜鹏飞心里一松,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明天我让秘书给你转过去。”
“不行!”钟安琪摇摇头,“我不能总花您的钱。”
“傻孩子,跟爷爷客气什么。”杜鹏飞拍拍她的手,“你妈治病要紧。”
钟安琪低下头,眼泪掉在他的手背上:“爷爷,您对我太好了。我……”
她话没说完,忽然抬起头,踮起脚尖吻了他的脸颊。
杜鹏飞像被烫到似的后退一步,心脏“咚咚”地跳着,震得耳膜发响。钟安琪也愣住了,脸瞬间红透,转身跑进了浴室。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杜鹏飞却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刚才那个柔软的触感还留在脸颊上,像颗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圈圈涟漪。
那天晚上,两人都没再说话。杜鹏飞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一早,杜鹏飞让秘书转了十万块给钟安琪。“多出来的,给你妈买点营养品。”他把转账记录给她看,语气尽量平淡。
钟安琪看着手机屏幕,忽然抱住他:“爷爷,我以后会好好照顾您的,一辈子都陪着您。”
杜鹏飞的心跳又乱了。他轻轻推开她:“快去医院吧,别让你妈等急了。”
接下来的几天,气氛变得微妙起来。钟安琪看他的眼神多了点什么,给他端水时会故意碰他的手,晚上练歌时,总唱些缠绵的情歌。
杜鹏飞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既紧张又期待。他开始找借口跟她待在一起,陪她看电影,听她讲学校里的趣事,甚至跟着她学用打车软件。
这天晚上,两人坐在沙发上看老电影。演到男女主角拥吻时,屏幕的光映在钟安琪脸上,她的睫毛很长,微微颤抖着。杜鹏飞的心跳越来越快,他慢慢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钟安琪的手一颤,却没有抽回去。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星星。杜鹏飞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呼吸忽然变得沉重。他试探着凑近,鼻尖碰到她的发梢,那股熟悉的皂角香钻进鼻腔,像勾人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呼吸。
“爷爷”钟安琪的声音带着点颤,却没有躲闪。
杜鹏飞终于吻了下去。她的唇很软,带着点牙膏的薄荷味,像片刚被雨水洗过的叶子。他的手抖得厉害,连带着嘴唇都在发颤,这笨拙的吻里藏着他半生的克制与突如其来的汹涌,他是真的,对这个小他四十岁的姑娘动了心。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纱帘落在地毯上,织出片朦胧的网。钟安琪忽然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杜叔,以后叫我琪琪吧。”
“琪琪”他念着这个名字,喉结滚动着,忽然觉得“爷爷”这个称呼,在此刻显得无比荒唐。
那晚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们不再分房睡。杜鹏飞的卧室里多了些粉色的发绳,梳妆台上摆着她的护肤品,与他的刮胡刀并排放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和谐。早上醒来时,他总能看见琪琪蜷缩在他怀里,像只温顺的猫,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胸口。
他开始叫她“琪琪”,她则喊他“杜叔”。有时在客厅里看电视,她会窝在他怀里,让他给她剥橘子;有时他在书房看书,她就坐在旁边看书,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两人身上,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杜鹏飞给琪琪的母亲请了最好的医生,又在医院附近租了套公寓,让她方便照顾。琪琪非要写借条,他却揉了纸团扔垃圾桶里:“我的就是你的,写这玩意儿干啥。”
钟安琪抱着他的脖子撒娇:“杜叔你真好。等我妈好了,我就给你当保姆,一辈子伺候你。”
“谁要你当保姆。”杜鹏飞刮她的鼻子,“我要你当我老伴。”
钟安琪愣了下,随即红了眼眶:“杜叔,我配不上你。你是大干部,我就是个······”
“不许说这种话。”杜鹏飞捂住她的嘴,“在我眼里,你比谁都好。”他开始盘算着领证的事。虽然知道这事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活了大半辈子,循规蹈矩了一辈子,临了想为自己活一次。
可麻烦还是找来了。
那天,杜鹏飞去参加老同事的追悼会,碰到了以前的下属,如今已是纪委副书记的黄涛。黄涛看着他身边的钟安琪,眼神里带着探究:“杜老,这位是?”
“我朋友。”杜鹏飞含糊说道。
钟安琪却大大方方地伸出手:“黄书记好,我叫钟安琪,是杜叔的……女朋友。”
黄涛的眼睛瞬间睁大了,看杜鹏飞的眼神里多了些复杂。追悼会结束后,老李把他拉到一边,气得吹胡子瞪眼:“老杜你疯了?你跟那小姑娘搞到一起去了?你就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
“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没关系。”杜鹏飞梗着脖子。
“怎么没关系?”老李急得跳脚,“你忘了你以前是干啥的?这事要是传出去,你的名声就全毁了!”
杜鹏飞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更糟的是,钟安琪的弟弟钟安军找上门来了。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染着黄毛,吊儿郎当地坐在沙发上,眼睛在屋里扫来扫去,最后落在杜鹏飞身上:“老头,我姐跟你了?”
“安军!”钟安琪刚从医院回来,见状赶紧呵斥,“怎么跟杜叔说话呢?”
“姐你别护着他。”钟安军撇撇嘴,“我妈说了,你跟这老头可以,得给我们家买套房,再给我整个店面,不然这事没完。”
杜鹏飞的脸沉了下来:“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我说话咋了?”钟安军蹭地站起来,“我姐年轻貌美,跟你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图啥?不就图个钱吗?”
“你给我滚!”钟安琪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桌上的苹果砸过去,“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钟安军没躲,苹果砸在他胳膊上,他却冷笑一声:“姐,你别装了。当初要不是为了给妈治病,你能跟这老头?现在钱到手了,就想踹了我们?”
“你胡说八道什么!”钟安琪的眼泪掉了下来。
杜鹏飞看着眼前这场闹剧,心里像被锥扎了一下。钟安军的话像根刺,扎进他心里最敏感的地方,他不是没想过,琪琪跟他在一起,是不是真的图他的钱?
“安军,你先回去。”杜鹏飞的声音冷得像冰,“房子和店面的事,我会考虑。”
“杜叔!”钟安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钟安军得意地笑了:“还是老头懂事。我等你消息。”说完扬长而去。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静得可怕。钟安琪红着眼睛问:“杜叔,你也觉得我是图你的钱?”
杜鹏飞避开她的目光,看着茶几上的苹果:“我没那么想。”
“可你犹豫了。”钟安琪的声音带着哭腔,“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样的人?”
杜鹏飞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日子的甜蜜忽然蒙上了一层灰,像被雨水打湿的画,变得模糊不清。
钟安琪抹了把眼泪,抓起沙发上的包:“我妈还在医院等着我,我先走了。”
看着她摔门而去的背影,杜鹏飞瘫坐在沙发上,只觉得浑身无力。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钟安琪三天没回来。
杜鹏飞去医院找过她,她正给母亲擦身,看见他进来,只淡淡地说了句“杜叔来了”,语气客气得像陌生人。他想跟她解释,她却以“妈要休息”为由,把他请了出去。家里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空荡荡的,只有挂钟滴答作响。红木太师椅上没了她窝着看手机的身影,厨房的灶台上蒙了层薄灰,连阳台上的向日葵都蔫了,耷拉着脑袋,像他此刻的心情。
老李又来劝他:“老杜,我看这姑娘也不是真心对你,你趁早断了吧。免得最后人财两空,还落个坏名声。”
杜鹏飞没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茶。茶是去年的龙井,泡出来的水带着点涩味,像他心里的滋味。
到了第四天晚上,钟安琪终于回来了。她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很久,手里拎着个行李箱。
“杜叔,我来拿东西。”她的声音很哑。
杜鹏飞的心猛地一沉:“你要走?”
“嗯。”钟安琪低着头,不敢看他,“我妈手术很成功,安军也找了份工作,不用麻烦你了。”
“就因为安军说的那些话?”杜鹏飞抓住她的胳膊,“我跟你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跟他没关系。”钟安琪挣开他的手,眼泪掉了下来,“杜叔,我们本来就不合适。你是老干部,我是歌厅服务员,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前是我糊涂,现在该醒了。”
“我不在乎那些!”杜鹏飞急了,“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可我在乎!”钟安琪提高了声音,“我不想别人指着我的脊梁骨说我傍大款,更不想你因为我被人戳骂!杜叔,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她开始收拾东西,把书柜最下层的书装进箱子,把阳台上的衣服收进包里。她的动作很快,像是在逃离什么。杜鹏飞站在一旁,看着她把属于自己的痕迹一点点抹去,心里像被掏空了似的,疼得发慌。
“这个你留下吧。”钟安琪把那台跑步机的说明书放在茶几上,“你年纪大了,得好好锻炼。”
“安琪……”杜鹏飞的声音哽咽了。
她拎起行李箱,走到门口时,忽然转过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杜叔,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好。就当,就当我们从没认识过吧。”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像个沉重的句号,结束了这段荒唐又短暂的缘分。
杜鹏飞僵在原地,直到窗外的天泛起鱼肚白,才缓缓走到沙发前坐下。他拿起钟安琪留下的说明书,指尖划过上面的字迹,忽然想起她第一次用跑步机时笨手笨脚的样子,想起她唱《牧羊曲》时认真的侧脸,想起那个雨夜她柔软的吻……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说明书上,晕开一小片墨迹。接下来的日子,杜鹏飞像是被抽走了魂。他不再去锦绣年华,甚至很少出门,整天坐在太师椅里,对着老伴的遗像发呆。保姆换了新的,手脚麻利;司机每天准时来接,他却连楼都不想下。
老李来看他,见他这副样子,叹了口气:“要不,我帮你找找她?”
杜鹏飞摇摇头:“不用了。她既然走了,就有她的道理。”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她。他去了那家她常去的花店,买了束向日葵,摆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他去了城郊那间合租屋,房东说她早就搬走了;他甚至去了锦绣年华,服务生说她早就辞职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里钟安琪穿着短裙,抱着吉他坐在高脚凳上,对着他唱《牧羊曲》。他想走上前,却怎么也迈不开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灯光里。
醒来时,他摸了摸枕头,又是湿的。
半年后,杜鹏飞在公园散步时,碰到了以前的邻居张阿姨。张阿姨拉着他絮叨了半天家常,忽然说:“老杜,前阵子我在医院看见钟安琪那姑娘了。”
杜鹏飞的心猛地一跳:“她怎么样?”
“挺好的,”张阿姨说,“她妈恢复得不错,她在医院附近开了个小花店,听说生意还行。对了,她还问起你呢。”
杜鹏飞的脚步顿住了:“她……问我什么?”
“就问你身体好不好,还去不去锦绣年华。”张阿姨叹了口气,“那姑娘是个好孩子,当时要不是家里困难,也不会……”后面的话杜鹏飞没听清,他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又酸又软。他谢过张阿姨,转身就往医院方向走。
钟安琪的花店开在医院对面的小巷里,门口摆着几盆向日葵,金灿灿的,像她以前爱穿的短裙。她正蹲在地上给花浇水,扎着简单的马尾辫子,穿着件灰色的外套,脸上没化妆,却比以前更清丽了。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杜鹏飞时,愣住了。
“安琪。”杜鹏飞的声音有点发紧。
“杜叔。”她站起身,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脸上有点红,“您怎么来了?”
“我,路过。”杜鹏飞看着她,半年不见,她瘦了点,眼睛却更亮了,“听说你开了花店,来看看。”
“嗯,刚开没多久。”钟安琪往旁边让了让,“您进来坐会儿吧。”花店里很香,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杜鹏飞看着墙上挂着的营业执照,经营者姓名那栏写着“钟安琪”,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踏实。
“你弟弟呢?”他忍不住问。
“他去南方打工了,偶尔会寄钱回来。”钟安琪给他倒了杯水,“以前是他不懂事,杜叔您别往心里去。”
杜鹏飞摇摇头:“都过去了。”
两人沉默了会儿,钟安琪忽然说:“杜叔,其实我一直想谢谢您。要不是您,我妈可能……”
“别说这些了。”杜鹏飞打断她,“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他看着她熟练地给花包纸,动作轻柔,像在呵护什么珍宝。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层金边,这画面温暖得让他想落泪。
“杜叔,您以后要是有空,常来坐坐。”钟安琪把一束包扎好的康乃馨递给他,“这个送您。”
杜鹏飞接过花,花瓣上还带着水珠,凉凉的,却熨帖了他心里的褶皱。他忽然明白,有些感情不一定非要占有,能看着她好好的,就够了。
“好。”他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我会常来的。”从那天起,杜鹏飞成了花店的常客。有时他会带些自己种的蔬菜,有时会给钟安琪讲以前的故事,有时就坐在角落里,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听着店里的音乐,心里平静得像一汪湖水。
钟安琪会给他泡他爱喝的龙井,会跟他说花店的趣事,会在他咳嗽时递上润喉糖。他们之间没有了当初的暧昧,却多了种更醇厚的东西,像陈年的酒,像老茶的回甘,是超越了恋人与父女的,属于两个灵魂的默契。
深秋的一个下午,杜鹏飞又来花店。钟安琪正在整理向日葵,看见他进来,笑着说:“杜叔,您看这花好看吗?我特意进的,跟您第一次送我的那束一样。”
杜鹏飞看着那些金灿灿的花,又看看晓琪脸上的笑,忽然想起那个在锦绣年华的夜晚,她抱着吉他唱《牧羊曲》的样子。时光好像绕了个圈,又回到了原点,却带着不一样的温度。
“好看。”他说,“像你一样。”
钟安琪的脸红了,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阳光落在两人身上,花店里弥漫着向日葵的清香,还有种淡淡的味道。或许爱情有千万种模样,不一定非要牵手同行。有时,能远远看着她的笑,能在她需要时递上一杯热茶,能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成为彼此心里的一点余温,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杜鹏飞看着钟安琪忙碌的背影,轻轻笑了。
这迟来的懂得,虽然带着点遗憾,却也足够温暖余生了。
转眼,来到了冬天。
冬至前,北风阵阵地刮个不停。杜鹏飞裹紧了羊毛大衣,站在“琪琪花坊”门口。玻璃门上凝着层薄霜,隐约能看见里面暖黄的灯光,还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摆弄花枝。
推门时风铃叮当作响,钟安琪正踮着脚往高处的花架上摆冬青。听见动静回头,她笑起来梨涡里像盛着阳光:“杜叔,今天怎么这么早?”
“刚去社区领了饺子馅,给你带了点。”杜鹏飞把保温桶放在柜台上,目光扫过店里,墙角新添了台暖气,窗边摆着盆开得正旺的仙客来,“这花看着精神。”
“上周进的,好多病人家属喜欢买。”钟安琪擦了擦手,给保温杯里续上热水,“您先坐会儿,我把这束康乃馨包完就陪您说话。”
杜鹏飞坐在靠窗的藤椅上,看着她用红色丝带缠绕花茎。她手上多了些细小的划痕,是修剪花枝时不小心弄的,他心里忽然有点发紧。
“店里就你一个人忙?”他问。
“嗯,雇人太贵了。”钟安琪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不过忙起来也挺好,时间过得快。”他想起前几天老李说的话:社区里有人嚼舌根,说钟安琪这花店名不正言不顺,指不定是杜鹏飞偷偷给开的。当时他没吭声,此刻看着钟安琪磨得发红的指尖,忽然觉得该说点什么。
“下周让司机每天来接你。”他说,“要署九了。天太冷,骑车不安全。”
钟安琪抬头笑了:“不用啦,我买了辆二手电动车,带挡风被的,暖和着呢。”她从柜台下拿出个毛线手套,“您看,我还织了手套,一点都不冷。”手套是灰色的,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刚学的。杜鹏飞接过摸了摸,毛线粗糙却带着温度:“手艺不错。”
“您就别夸我了,”钟安琪脸红了,“昨天给张奶奶送花,她还说像蜈蚣爬的呢。”
两人相视而笑,风铃在门口轻轻摇晃。杜鹏飞看着她眼角的笑纹,忽然觉得这寒冬腊月,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傍晚关店时,下起了雪。钟安琪锁门的手被冻得发僵,杜鹏飞伸手帮她拧钥匙,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冰凉的。
“我送你回去。”他不由分说地把她往车里推。
车里开着暖气,钟安琪搓着手哈气:“其实真不用麻烦的,我电动车就停在巷口。”
“雪天路滑。”杜鹏飞发动车子,“你妈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能自己拄着拐杖走路了。”钟安琪望着车窗外飘落的雪花,“上周我带她来店里,她还说这花比医院的药水味好闻。”
杜鹏飞“嗯”了一声,心里松快了不少。路过菜市场时,他让司机停下车:“买点排骨,晚上给你妈炖个汤。”
“杜叔您又破费.”
“再跟我客气就下车。”他板起脸,嘴角却藏着笑。
钟安琪住的公寓在老小区三楼,没有电梯。杜鹏飞拎着排骨往上走,膝盖有点发沉,钟安琪想帮忙,他却摆摆手:“这点重量算什么,想当年我扛着行李能爬五楼。”
开门的是钟安琪母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钟安琪织的毛衣:“杜大哥来啦,快进来坐。”
“嫂子气色越来越好了。”杜鹏飞把排骨递给钟安琪,“让琪琪给你炖汤喝。”
钟安琪母亲拉着他的手,眼眶有点红:“杜大哥,这辈子我都欠你的。那天安军回来跟我磕头认错,说以前对不住你.”
“过去的事别再提了。”杜鹏飞打断她,“琪琪是个好孩子,你们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
钟安琪在厨房炖汤,香气顺着门缝飘出来。钟安琪母亲给他削苹果,絮絮叨叨地说琪琪最近的事:帮邻居照看孩子,给楼下的孤寡老人送花,社区评她当“热心市民”。
杜鹏飞听着,心里像被温水泡着,又暖又软。他忽然明白,有些牵挂不必说出口,能看着她把日子过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就足够了。
你汤炖好时,雪停了。窗外的路灯照着积雪,泛着温柔的光。钟安琪给每人盛了碗汤,排骨炖得软烂,萝卜甜丝丝的。
“杜叔您多喝点。”钟安琪往他碗里夹排骨,“补补身子。”
杜鹏飞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排骨,又看看钟安琪母亲满足的笑脸,忽然觉得这碗汤,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香.
又是一年春草绿。
开春的时候,钟安琪的花店添了个帮手,是社区介绍来的下岗女工,手脚麻利,人也实诚。钟安琪终于能腾出空,报了个成人高考辅导班,想圆当年的大学梦。
“我想考师范学院,以后当老师。”她拿着招生简章给杜鹏飞看,眼睛亮晶晶的,“您说我能考上吗?”
“肯定能。”杜鹏飞看着她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笔记,“有不会的题就问我,我以前教过你李爷爷家的孙子数学。”
从那天起,每周三晚上,杜鹏飞的书房就成了临时课堂。钟安琪坐在他对面做题,遇到难题咬着笔头皱眉头,他就拿过草稿纸,一笔一划地给她讲解。台灯的光落在两人身上,暖黄的光晕里飘着淡淡的墨香。有时钟安琪会走神,看着杜鹏飞花白的鬓角发呆,他敲敲桌子:“又偷懒?”
“没有没有。”她慌忙低下头,脸红得像桌上的海棠花。
四月初,钟安琪母亲复查,结果不太好,需要二次手术。她拿着诊断书在花店门口哭了很久,杜鹏飞找到她时,她正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啥,天塌下来有我呢。”他把她扶起来,拍掉她裤腿上的灰,“我已经跟医院打好招呼了,下周一就住院。”
“杜叔”钟安琪抓住他的手,眼泪掉在他手背上,“我真的还不清了.”
“傻孩子。”杜鹏飞给她擦眼泪,“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你还。”
手术很成功。钟安琪在医院陪护时,杜鹏飞每天都来送汤,有时是乌鸡汤,有时是鸽子汤,都是按食谱炖的。同病房的阿姨羡慕地说:“安琪你这爷爷比亲爹还亲。”钟安琪笑着点头,偷偷看杜鹏飞,发现他嘴角偷偷翘了起来。
高考那天,杜鹏飞让司机开着车送她去考场。临下车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包:“这是你奶奶以前给我孙子准备的,说考生带在身上能考个好成绩。”
钟安琪捏着红包,里面是枚用红绳系着的铜钱,沉甸甸的。她忽然抱住杜鹏飞:“谢谢您,爷爷。”
这声“爷爷”喊得又轻又软,像根羽毛拂过心尖。杜鹏飞愣了愣,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去吧,好好考!”
“有点乱”杜鹏飞喃喃自语。
看着钟安琪跑进考场的背影,杜鹏飞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送女儿去幼儿园的情景。那时的阳光也是这么暖和,孩子的背影也是这么蹦蹦跳跳的。
出成绩那天,钟安琪拿着成绩单冲进杜鹏飞家,声音抖得厉害:“杜叔,我考上了!考上师范学院了!”
杜鹏飞接过成绩单,手指在“录取院校”那栏摸了又摸,眼眶忽然有点热:“好,好啊!”
那天晚上,他请了老李和几个老同事来家里吃饭,特意让保姆做了钟安琪爱吃的糖醋排骨。席间,老李举着酒杯笑:“老杜,你这算是多了个孙(侄)女啊?!”
钟安琪红着脸给大家倒酒,杜鹏飞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无比踏实。他举起酒杯,对着窗外的月亮,像是在跟老伴说话:“你看,咱们家又多了个大学生。”
九月,杜鹏飞去送钟安琪报到。师范学院的门口挂满了横幅,到处都是朝气蓬勃的学生。钟安琪背着双肩包,眼里满是新奇,像只刚飞出巢的小鸟。
“宿舍在三楼,我帮你扛行李。”杜鹏飞拎起最重的箱子。
“您歇着吧,我自己来就行。”钟安琪抢过箱子,“您在楼下等着,我安顿好就下来。”
杜鹏飞坐在花坛边,看着来来往往的年轻人,忽然觉得自己也年轻了好几岁。旁边有家长在给孩子拍照,他掏出手机,对着钟安琪跑进宿舍楼的背影,偷偷拍了张照片······
在以后的日子里,钟安琪很快就适应了大学生活。她在学校里参加了合唱团,周末还去福利院教孩子唱歌。每次打电话回来,声音里都带着笑,说宿舍的姐妹如何可爱,说老师的课如何有趣。
杜鹏飞总是耐心地听着,偶尔插句话:“别太累了,按时吃饭。”
放寒假时,钟安琪带回来一张奖状:“优秀学生干部”。她把奖状摆在花店最显眼的位置,比任何鲜花都要骄傲。
“下学期我想申请助学贷款。”她给杜鹏飞泡了杯新茶,“店里生意挺好的,我自己能攒学费了。”
杜鹏飞点点头:“你想做就去做,有困难跟我说。”他看着钟安琪熟练地打理花店,看着她给学生们上声乐课的样子,看着她带着孩子们在公园里放风筝的背影,忽然明白,他们之间早已超越了世俗定义的任何关系。不是恋人,却有着比恋人更长久的牵挂;不是父女,却有着比父女更默契的懂得。他们是彼此生命里的意外,却在岁月里酿成了最醇厚的温情。
又是一个深秋,杜鹏飞坐在锦绣年华的老位置上。台上的歌手换了又换,早已没人记得当年那个唱《牧羊曲》的钟安琪了。他看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忽然听见手机响了。是钟安琪发来的视频。画面里,她站在讲台上,穿着白衬衫,头发扎成马尾辫,身后是黑板,上面写着“音乐课”三个字。
“杜叔,您看我的学生们。”她笑着转身,镜头里出现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齐声喊着“爷爷好”。
杜鹏飞对着屏幕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满满的暖意。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夜晚,那个穿短裙的女孩抱着吉他唱《牧羊曲》的样子,想起那个雨夜笨拙的吻,想起那些争吵与别离……原来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是为了最终的圆满。挂了视频,杜鹏飞起身离开。路过走廊拐角时,他仿佛又看见那个穿着短裙的女孩,对着他鞠了个躬,笑着喊“爷爷”或者“杜叔”。他对着空气笑了笑,慢慢走出大门。夕阳正落在对面的屋顶上,给红砖墙镀上了层金边,温暖得像钟安琪花店里的向日葵。
人世间,好的风景本就在同一片天空下。而有些陪伴,从来也不需要朝夕相对,只需知道,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都在好好地温暖地活着,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