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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园(z)张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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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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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琴瑟共鸣,不惹风月

九月的风,卷着浓浓桂花的馨香掠过排练厅的窗棂,关山把最后一个音符揉进大提琴的弦里时,秦岚正对着谱架上泛黄的总谱轻轻皱眉。十六年了,从中央音乐学院琴房里那盏共用的台灯,到如今这间租来的旧仓库改造的排练厅,他们指尖流淌过的旋律能填满整条胡同,却始终没在彼此心里酿成爱情的酒。

十六年前的雪落进音乐学院的琴房时,关山总觉得秦岚的小提琴声里带着冰碴儿。他抱着大提琴缩在角落,看这个扎着马尾的姑娘对着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较劲,弓子在E弦上拉出细碎的颤音,像极了檐角融化的冰滴。

“这里该有呼吸感,”他突然开口,大提琴的共鸣箱还残留着《天鹅之死》的余温,“就像冬天哈出的白气,得有散开的余地。”

秦岚猛地抬弓,松香在琴弦上结出的白霜簌簌落下。她见过这个总在琴房过夜的男生,听说他能把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拉得让教授掉眼泪。此刻他眼里的认真让她突然红了脸,把琴弓往谱架上一搁: “你来。”

关山抱着琴走到她身边,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叠成奇怪的形状。他没看谱子,手指落在指板上时,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像月光漫进来。秦岚忽然明白他说的呼吸感是什么——不是技巧性的换气,是让音符在空气里有生根发芽的时间。

那年统考放榜,他们的名字紧挨着排在民乐系和西洋乐系的榜首。迎新晚会上,关山的大提琴秦岚的小提琴即兴合奏了《二泉映月》,西洋乐器的醇厚撞上民族旋律的悲怆,台下掌声雷动时,秦岚看见关山眼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像两滴落在同一砚台里的墨。

他们在图书馆共用一张阅览桌,秦岚的小提琴谱旁总躺着关山的总谱。他教她看交响乐配器,她带他听胡同里的京胡。有次在陶然亭听票友唱《锁麟囊》,秦岚跟着哼“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关山突然说:“我们该把民乐和西洋乐揉在一起。”

月光透过海棠树洒在他脸上,秦岚突然想起琴房墙上的影子。她低头数着青砖缝里的青苔,没接话。那时候他们都以为,只要琴声能共鸣,人生的轨迹就不会偏离。

毕业分配通知下来那天,梧桐叶正铺满音乐学院的甬道。关山被分到中央乐团,秦岚则进了中国歌剧舞剧院。拿着烫金的报到证站在学校门口,秦岚突然笑出声:“西洋乐和民乐,还是没凑到一块儿。”

关山把大提琴盒往肩上提了提:“演出总会碰到的。”

最初的几年,他们确实常在后台相遇。关山穿着笔挺的燕尾服,在交响乐的洪流里坚守大提琴的声部;秦岚则换上绣着缠枝莲的演出服,让小提琴在民族管弦乐中穿梭。中场休息时,他们挤在化妆间的角落,分享同一杯热水,交流着各自乐团的排练进度。

“我们排《黄河》,指挥要求特别严。”关山擦着松香,指缝里还留着琴弦的勒痕。

“我们在准备新年音乐会,加了段《梁祝》的改编版。”秦岚理着琴弓,马尾辫上别着枚银杏叶发卡。

这一年,关山所在的乐团开始尝试市场化运作,演出场次激增,却不得不加演许多通俗曲目;秦岚的剧院则面临经费缩减,排练时间一再压缩。他们在后台相遇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碰到,也只剩几句匆忙的问候。

有一次,关山在大剧院演出,中场休息时看见秦岚站在走廊尽头,正对着电话低声争执。他走过去时,正好听见她对着话筒说:“这不是钱的事,是艺术……”挂了电话,秦岚眼圈通红,看见关山,勉强笑了笑:“剧院要把民乐组裁了,让我们转去搞流行伴奏。”

关山想起自己刚为了迎合赞助商,在莫扎特协奏曲里加了段电子乐。他把保温杯递过去:“我最近在拉《殇》,改编成大提琴版了,回头拉给你听。”

秦岚接过杯子,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突然说:“我们是不是离当初想的越来越远了?”

秋风吹过走廊,卷起地上的节目单。关山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没说话。他知道,有些分岔路一旦踏上,就再也回不了头。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关山在乐团的年终考核上,当着全体成员的面摔了琴弓——他拒绝演奏那首被改成迪斯科节奏的《蓝色多瑙河》。秦岚则在剧院宣布解散民乐组的会议上,把小提琴谱摔在了院长办公桌上。

两个星期后,他们在常去的那家炸酱面馆碰面。关山递过去一份辞职报告的复印件,秦岚看完,从包里掏出自己的辞职报告放在桌上。热气腾腾的炸酱面端上来时,两人同时笑了,眼里却都带着血丝。

“我想组个艺术团,”关山拌着面条,酱香味混着他的话飘过来,“不搞西洋也不搞民乐,就搞我们自己的。”

秦岚夹起一根黄瓜丝:“我跟你干。”

没有仪式,没有合同,甚至没讨论过经费来源,两个刚丢了铁饭碗的年轻人,就这么拍板了“和声艺术团”的诞生。他们租下了城郊一间废弃的仓库,关山的大提琴、秦岚的小提琴,加上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扬琴和唢呐,就是全部家当。

最初的日子像仓库漏进的雨水,又冷又涩。他们白天骑着自行车跑遍北京城找演出机会,晚上就在仓库里排练。有次为了赶一个商场开业的活儿,他们凌晨三点就起来装设备,秦岚踩着梯子挂横幅时差点摔下来,关山眼疾手快扶住她,两人抱着滚在地上,看着对方沾满灰尘的脸,突然笑得停不下来。

渐渐地,艺术团有了名气。他们把《茉莉花》改编成弦乐四重奏,用大提琴模拟古琴的泛音;把《流浪者之歌》加入唢呐的引子,中西乐器的碰撞总能惊艳观众。来找他们演出的人多了,也陆续有乐手加入,从最初的两人,慢慢发展到十几人的规模。

有一年中秋演出结束,大家在仓库里吃火锅。新来的二胡手小李喝高了,举着酒瓶起哄:“关老师,秦老师,你们俩从大学就形影不离,干脆凑一对得了!”

沸腾的火锅突然安静下来。关山正往秦岚碗里夹青菜的手顿在半空,秦岚低头吹着碗里的热气,脸颊都红了。还是弹扬琴的张姐打圆场:“他们俩这是艺术伴侣,比爱情金贵。”

那晚的月亮特别圆,透过仓库的天窗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关山调试着琴弦,秦岚翻看着乐谱,谁都没提刚才的话。但从那以后,他们之间好像多了层无形的纱,排练时的对视少了,休息时的闲聊也变得客气起来。

这一年,到了的跨年夜的晚上,他们去工人体育馆演出。当《欢乐颂》的旋律响起时,台下突然一片骚动——一个喝醉的赞助商冲上台,拽着秦岚的胳膊要她陪酒。关山扔下大提琴,一把将秦岚护在身后,拳头挥出去时,他听见自己的怒吼盖过了音乐声。

那天的演出最终取消了。关山的指关节肿了好几天,秦岚每天给他敷药,两人都没提赔偿的事。直到半个月后,对方的律师找上门,关山才知道,那次冲动让艺术团赔了半年的收入。

“要不散了吧,”秦岚把卖琴的钱放在桌上,那是她母亲留给他的意大利古董琴,“我找份正经工作,慢慢还。”

关山把钱推回去,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里面是他这几年攒下的演出费:“当年是我提议组团的,要散也得我先说。”

他们最终没散。为了还债,接了各种没人愿意干的活儿——在庙会拉琴,去婚礼伴奏,甚至给商场的促销活动当背景音。有一次在零下十几度的广场上,秦岚的手指冻得按不住琴弦,关山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继续用大提琴拉着《我和我的祖国》。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开始打赏,硬币落在琴盒里,叮当作响像串破碎的音符。

日子慢慢好转时,张姐突然查出癌症。为了给她凑医药费,他们办了场慈善演出。那天来了很多以前的同行,连中央乐团的老团长都来了。演出结束时,全体演员站在台上,秦岚拉着小提琴,关山奏着大提琴,《爱的礼赞》的旋律里,台下很多人红了眼眶。

张姐最终还是走了。葬礼那天,关山和秦岚站在墓碑前,谁都没说话。风吹过墓园,好像还能听见扬琴清脆的声音。回去的路上,秦岚突然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跟她学做红烧肉。”

关山握紧了方向盘:“我记得她的菜谱,回头我们试试。”

那些年,有人来有人走,有辉煌有落魄。他们一起熬过非典时的封锁,在仓库里用消毒液擦拭乐器;一起经历过汶川地震的募捐,连续三天三夜不合眼地演出;一起看着小李从学徒变成首席二胡,在他婚礼上合奏《婚礼进行曲》。

关山在一次搬运设备时摔断了腿,秦岚守在医院里,给他读乐谱解闷;秦岚声带结节做手本,关山把所有需要说话的活儿都揽下来,对着镜子练了无数遍报幕词。他们像两棵并排生长的树,根在地下紧紧纠缠,枝叶却各自朝着天空伸展。

时光荏苒,流水流年。

这一年,艺术团接到了一个特殊的演出邀请——去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站在后台等待上场时,秦岚突然想起大学琴房里的那个雪天,关山说她的琴音里有冰碴儿。

“紧张吗?”关山帮她理了理演出服的领口,指尖触到她颈侧的皮肤,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手。

秦岚笑了笑:“比当年在胡同里给票友伴奏轻松。”

当《梁祝》的旋律在金色大厅响起时,秦岚的小提琴与关山的大提琴交织缠绕,像一对蝴蝶在琴弦上飞舞。没有炫技的华彩,没有刻意的改编,就是最纯粹的旋律,却让在场的外国观众听得入了迷。谢幕时,掌声经久不息,关山和秦岚站在舞台中央,对着台下深深鞠躬,额头几乎碰到一起。

回国后,有人问他们是不是打算借此机会走向国际。秦岚摇摇头:“我们想去乡下看看。”

接下来的几年,他们带着艺术团走遍了中国的乡村。在黄土高原的窑洞里,他们用西洋乐器演绎信天游;在江南水乡的乌篷船上,他们把评弹改编成弦乐合奏;在云南的竹楼里,他们跟傣族姑娘学唱山歌,再融进莫扎特的旋律里。

有一次在贵州的苗寨,寨主握着他们的手说:“音乐就像山里的泉水,不分你我,能流到心里就好。”关山和秦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当年在琴房里的执着。

2020年的春天,疫情来袭,演出全部暂停。仓库改成的排练厅里,只剩下关山和秦岚。他们每天照旧排练,从巴赫到刘天华,从贝多芬到冼星海,琴声穿过空荡的房间,像是在跟岁月对话。

“还记得刚组团时,你说要让全世界听到我们的声音吗?”秦岚擦着小提琴,琴身的光泽在灯光下流转。

关山调着大提琴的弦:“现在觉得,能让自己听见就够了。”

那天下午,他们合奏了《友谊地久天长》。没有复杂的改编,没有华丽的技巧,就像两个老朋友在低声交谈。旋律结束时,秦岚突然笑了:“我们俩,真是奇怪的组合。”

关山看着窗外的玉兰花开得正好:“谁说奇怪?琴瑟和鸣,不一定非得是爱情。”

这一年的重阳节,艺术团在社区养老院演出。关山的大提琴拉得比年轻时沉稳,秦岚的小提琴里多了些岁月的温柔。当《夕阳红》的旋律响起时,台下的老人跟着轻轻哼唱,有位老奶奶拉着他们的手说:“你们俩的琴声,就像老两口过日子,踏实。”

演出结束后,他们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秋阳穿过银杏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秦岚突然停下脚步,从包里掏出个小盒子:“给你的。”

关山打开一看,是枚大提琴形状的胸针,上面刻着一行小字:“十六年合奏,谢君相伴。”他从口袋里拿出个丝绒袋递过去,里面是支小提琴造型的发簪,银质的琴身上,镶嵌着颗小小的蓝宝石。

“去年在内蒙定做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你总用那枚银杏叶发卡。”

秦岚把发簪别在头发上,阳光照在蓝宝石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关山别上胸针,大提琴的轮廓在夕阳下格外清晰。他们继续往前走,影子在地上紧紧靠在一起,像两段从未分离的旋律。

路过那家当年常去的炸酱面馆时,秦岚提议进去坐坐。老板娘还记得他们,笑着问:“还是两碗炸酱面,多加黄瓜丝?”

等面的时候,秦岚看着窗外来往的行人,突然说:“其实当年小李说的话,我不是没听过。”

关山搅动着碗里的醋:“我也是。”

两人都笑了,没再多说。热气腾腾的炸酱面端上来,他们像年轻时那样,把面条拌得均匀。窗外的桂花香飘进来,混着炸酱的香味,酿成了岁月的味道。

也许有些感情,确实比爱情更长久。就像大提琴与小提琴的合奏,各自保持着独立的声部,却能在旋律里找到最完美的共鸣。这种共鸣,无关风月,只关乎岁月沉淀下来的默契,和那份跨越十六年,依然清澈如初的热爱。

吃完面走出面馆,夜色已经漫了上来。关山帮秦岚把小提琴盒背上肩,秦岚替林深理了理围巾。他们朝着仓库排练厅的方向走去,身后的路灯拉长了两人的影子,像一首未完待续的二重奏。

这一年深冬,雪下得很大。

关山站在排练厅的落地窗前,看着雪花粘在结了冰花的玻璃上,慢慢化成水痕。大提琴靠在墙角,琴身上的漆皮被岁月磨出细密的纹路,像老人手背的皱纹。他伸手摸了摸琴颈,指腹触到熟悉的弧度时,走廊里传来了小提琴的声音:《沉思》。

秦岚的弓子总带着种特有的韧劲,即使拉这样柔缓的曲子,也能让人听出藏在音符背后的倔强。关山转身时,正看见她站在逆光里调弦,银丝在鬓角闪着光,当年扎马尾的位置,如今别着支小提琴造型的银簪,蓝宝石在琴头的位置,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张姐的儿子刚才来电话,说孩子要学扬琴。”秦岚放下琴弓,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开,“问我们仓库里那架旧扬琴能不能送他。”

关山点头:“让他来搬吧,记得把张姐当年抄的谱子也带上。”

秦岚应了声,转身去翻谱架最底层的抽屉。阳光透过雪层漫进来,给她的背影镀上层模糊的金边。关山看着她的动作,突然想起第一次在琴房见到她的样子——也是这样的逆光,也是这样专注的神情,只是那时她的头发漆黑,手指纤细,拉错音符时会懊恼地抿紧嘴唇。

“找着了。”秦岚举起个牛皮纸包,纸角已经泛黄,“你看,这上面还有她标的速度记号。”

关山走过去接过来,指尖碰到她的手,两人都顿了下,又像从前无数次那样自然地移开。他翻开纸包,张姐娟秀的字迹跃然纸上,在《将军令》的谱子旁,她用红笔写着:“要像打鼓一样有力气!”

窗外的雪还在下,排练厅里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秦岚拿起小提琴,轻轻试了个音,E弦的音色清亮,像雪地里的一道光。关山把谱子放回抽屉,走到大提琴旁,慢慢解开琴套。

“拉段什么?”秦岚问。

关山低头调着弦轴,弦音从混沌到清亮,像他们走过的这些年。“就拉当年在陶然亭听的那段吧。”他说。

秦岚笑了,弓子落在弦上时,《锁麟囊》的流水板倾泻而出。关山的大提琴随后加入,醇厚的低音托着婉转的高音,像老戏里的生旦对唱,一唱一和,默契天成。

雪落在窗台上,积起薄薄一层。琴声穿过排练厅,穿过落雪的院子,穿过胡同里的青砖灰瓦,飘向远处。关山闭着眼,手指在指板上起落,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有月光的夜晚,秦岚哼着戏词,他说要把民乐和西洋乐揉在一起。

原来有些承诺,不需要说出口,也能守一辈子。

一曲终了,余音在空气里盘旋。秦岚看着关山鬓角的白发,突然说:“那年在金色大厅,谢幕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你心跳了。”

关山抬头,正撞上她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有岁月的沉淀,有往事的痕迹,却依然像初见时那样清澈。他笑了笑,拿起松香擦了擦弓弦:“那是大提琴的共鸣,你听错了。”

秦岚也笑了,没再追问。她知道,有些话不用说,就像有些感情不必定义。

他们的故事,从来不是爱情里的惊心动魄,而是琴瑟和鸣里的细水长流,是两个灵魂在艺术里找到的永恒的共鸣。

雪还在下,排练厅里的琴声,又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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