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下起来时,小萌萌正对着电脑屏幕上那行“帘外雨潺潺”发呆。南方的梅雨季总像化不开的浓愁,潮乎乎的水汽从窗缝里钻进来,在玻璃上洇出蜿蜒的水痕,倒比她刚写的那半首《雨巷》续作更有味道。
桌角的铁皮饼干盒里,攒着十三年来与大壮壮的所有交集。不是信,也不是聊天记录截图,而是一沓打印纸,每页都印着两人接诗的片段。最早的那张已经泛黄,边缘卷成了波浪,上面是她二十岁时随手发在论坛的“青苔爬满石阶时”,下面跟着大壮壮的“月光正啃食门环”。那时她还叫“南国红豆”,他叫“北地苍狼”,两个名字在深夜的文学版块里撞出火星,从此便没熄过。
手机在桌角震动了两下,不是大壮壮。小萌萌瞥了眼,是物业发来的催缴通知单,附言里特意标红:“三单元住户请注意,楼顶防水层老化,建议集体出资修缮”。她捏着手机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雨丝立刻斜斜地扎进来,打在胳膊上凉飕飕的。天花板角落又渗出了新的水渍,像幅不断晕开的水墨画,上个月刚刷的白墙已经斑驳得像块旧补丁。
十三年前,她还是住在老城区阁楼里的大学生,父母总说“女孩子写这些没用”,却会在她熬夜时端来一碗热汤。那时大壮壮在北方的钢厂上班,据他接诗时偶尔透露,车间里的钢水映得人脸发红,像他老家炕头的红炭火。他们从不问彼此的工作、年龄,甚至连真实姓名都刻意模糊着,只用诗句丈量对方的灵魂。她写“木棉落满青石板”,他便接“雪压松枝似墨团”;他叹“朔风卷地白草折”,她就回“竹影扫阶尘不动”。
QQ对话框常年是暗着的。偶尔亮起,也多是某一方发一首刚写的诗,另一方隔几个小时回一句“颈联力道稍欠”或“尾句有余韵”。不像别的网友那样家长里短,他们的交流像手术刀般精准,只剖作品,不碰生活。直到五年前那个冬夜,她在论坛发了句“父母俱亡,天地皆白”,第二天早上,对话框里堆着几十条消息。
“我奶奶走的时候,我蹲在医院走廊里,数地砖缝里的灰。”
“别硬扛,哭出来好。
我给你寄了箱苹果,北方的,脆甜。”
那是大壮壮第一次提及私人生活,也是她第一次在这个素未谋面的人面前,哭得像个孩子。苹果寄到的时候,箱子边角磕瘪了,有些果子上带着褐色的斑点,但咬下去时,清甜的汁水溅在舌尖,竟让她想起小时候外婆家的果园。
漏雨的事,她没打算说。但那天接诗时,写着写着就泄了气,敲出“漏屋偏逢连夜雨”。没过十分钟,大壮壮的消息弹出来:“找物业了吗?不行自己买桶防水涂料,我教你刷。”她盯着屏幕笑了,这人总能从诗句里,揪出她藏不住的狼狈。
他发来的视频教程存在手机里,画面是北方老旧的单元楼,他穿着蓝色工装服,站在楼顶天台上,举着刷子比划:“先把裂缝清干净,用堵漏王填上,再刷两遍涂料……”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北方人特有的浑厚,像砂纸轻轻磨过木头。她忽然想起,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七夕那天,南方的雨停了,傍晚的天空泛着淡淡的粉紫。小萌萌坐在阳台上,翻着那本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胀的诗集。手机震了一下,是大壮壮发来的接诗:“银河今夜浅”。她指尖顿了顿,回过去:“心河岁岁深”。
对话框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下线了,屏幕忽然亮起:“你结过婚吗?”
那行字像颗小石子,投进她平静了十几年的心河,荡开一圈圈涟漪。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敲回去:“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两人都愣住了。
小萌萌盯着自己的回复,指尖有些发烫。为什么这么说?是觉得被冒犯了,还是怕答案打破某种平衡?她其实没结过婚,这些年身边不是没有过追求者,但总觉得隔着些什么。就像此刻,隔着千山万水的网线,她能读懂大壮壮诗句里的孤勇,却不知道他早上吃的是豆浆还是豆腐脑。
千里之外的北方小城,大壮壮靠在钢厂宿舍的铁架床上,烟蒂在指间烧得很长。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句话。白天在车间里,钢水奔流时映出的红光,让他忽然想起小萌萌写过的“木棉燃烧的模样”。这些年,他看着她的诗句从青涩到温润,像看着一棵树苗慢慢长成亭亭如盖的模样。他甚至能从“雨打芭蕉”里,闻见南方潮湿的草木香;从“残荷听雨”里,摸到深秋的凉意。可他连她是不是独自一人,都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句话像根细针,刺破了他用诗句编织了十三年的幻象。他一直以为,他们是最懂彼此的人,原来那些懂,不过是他自作多情的解读。
对话框里的沉默像在发酵,空气里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小萌萌起身去倒水,玻璃杯碰到桌面时发出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大壮壮说他那边下了场大雪,积雪没到膝盖,他踩着雪去上班,脚印里都结了冰。她当时只回了句“雪夜宜围炉”,现在才后知后觉,他或许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大壮壮掐灭烟,点开小萌萌的空间。里面只有寥寥几篇日志,都是早年的旧作,最新的一条停留在三年前:“春至,庭前玉兰开得正好”。没有照片,没有生活痕迹,像个被精心维护的诗歌标本。他忽然觉得好笑,自己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却在心里把她描摹了千百遍——应该是个江南女子的模样,穿素色的旗袍,手里总拿着本书,说话时声音软软的,像浸在水里的棉花。
“抱歉,”大壮壮终于敲出两个字,“不该问的。”
小萌萌看着那两个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点开大壮壮的头像,是片茫茫的雪原,远处有棵孤零零的松树。她一直以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像他写的诗那样,带着北方的凛冽和厚重。可刚才那句唐突的问话,却透着少年人般的笨拙。
“也不是不能说,”她慢慢敲着,“没结过。”
发送出去的瞬间,她仿佛听见了千里之外的叹息。
“我也没有。”大壮壮的消息来得很快。
阳台上的风忽然变得温柔,带着晚桂的甜香。小萌萌笑了,原来隔着十三年的光阴和万水千山,他们还能像个孩子似的,为一句笨拙的问话红了脸。
桌角的饼干盒里,又多了一张打印纸。上面是他的“银河今夜浅”,她的“心河岁岁深”,还有后来的两句——“不问从前事”,“只盼共枕眠”。字迹有些潦草,像是怕被谁看见似的,却在南方潮湿的空气里,透着一股子北方的滚烫。
雨又开始下了,这次小萌萌没去看天花板的水渍。她点开对话框,敲下一行字:“北方的苹果,什么时候再寄一箱?”
屏幕那头,大壮壮看着那句话,忽然笑出了声。车间里的钢水还在奔流,可他觉得,心里某个冰封了很久的角落,终于开始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