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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园(z)张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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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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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往事如烟

  漠北的风,刮了一年又一年,像一把钝刀子,割着人的脸,也刻着这片土地的沧桑。大庄村,就像一颗被风沙打磨过的石头,镶嵌在广袤而贫瘠的漠北草原边缘。这是一个蒙汉杂居的村庄,三千多口人,靠着老哈河水勉强滋养的几片耕地为生。土地有限,生产方式落后,贫困像一件破旧的棉袄,常年裹在村民们的身上。

  陈强就出生在这里,出生在一个被风沙和饥饿记忆填满的年代——上世纪60年代初。他的父亲是个老革命,身上带着枪伤和勋章,却在革命胜利后选择回到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重新拿起锄头,当一个沉默的庄稼人。父亲的故事,是陈强童年最深刻的背景音,那些关于战争、牺牲和信仰的片段,像种子一样埋在他心里。

  陈强是村里第一个“文化人”。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他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拼了命地复习。煤油灯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映在斑驳的土墙上。最终,他考上了漠北市的一所中专师范学校,成了全村的骄傲。这在当时,无异于鲤鱼跳龙门。

    毕业后,陈强被分配到一个县里的文化馆,当了一名美术创作员。他有美术天赋,笔下的漠北草原雄浑壮阔,牧民的笑容质朴动人。他的画,带着泥土的气息和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很快在当地小有名气。

  命运的转折,往往在不经意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干部队伍需要有文化、有能力的年轻人。陈强因为工作出色,加上父亲老革命的背景,被调到了县委组织部,成了一名组织员。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位,意味着他的人生轨迹,将彻底告别父辈的泥泞,走向一条宽阔的仕途。

  在组织部工作期间,陈强认识了县百货公司的售货员李娟。李娟人如其名,娟秀文静,是城里姑娘。他们的结合,在当时被视为天作之合。不久,他们有了两个可爱的儿子,家庭美满,事业蒸蒸日上。陈强的人生,就像漠北草原上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晴空万里,充满了希望。

  同样出生在大庄村的兰草,则是在陈强已经离开村里,在县里崭露头角的时候,才逐渐长大的。她比陈强小十岁,两家是邻居。在兰草的童年记忆里,“强子哥”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榜样。她记得大人们总是说:“你看人家强子,有出息,考上学校,去城里当干部了!”

    兰草从小就长得好看,像草原上的萨日朗花,明艳动人。她不像村里其他女孩那样早早辍学务农,而是继承了姐姐兰玲的聪明劲儿,一路读到高中毕业。姐姐兰玲比她大五岁,是大庄村飞出的第一个金凤凰,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首都,嫁给了一个北京人,成了村里人眼中“最有出息的人”。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姐姐的成功,像一盏灯,照亮了兰草的求学之路。她也想走出大庄村,走出漠北,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她埋头苦读,目标是姐姐曾经走过的高考之路。

  这一年年的夏天,兰草收到了漠北市一所卫生中专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虽然不是名牌大学,但在那个年代,能考上中专,也意味着捧上了“铁饭碗”。她选择了护理专业,这个选择,或许预示了她未来命运的某种隐喻——与生命和伦理的纠缠。

  在卫校的两年,兰草学习刻苦,成绩优异。她手脚麻利,心思细腻,天生就是当护士的料。毕业前夕,她想到了已经在县里当领导的陈强。毕竟是一个村出来的,又是邻居,或许他能帮上忙。

  她带着忐忑的心情,找到了时任县委组织部组织员的陈强。陈强对这个邻家妹妹还有印象,记得她是兰玲的妹妹,一个很文静的小姑娘。看到她如今亭亭玉立,还考上了卫校,陈强很高兴,也很愿意帮忙。在那个“关系”还很重要的年代,陈强的一句话,起到了关键作用。

  兰草被顺利分配到了县里最大的镇——大庄镇中心卫生院,当了一名护士。

  大庄镇卫生院,是周边几个村子医疗的中心。这里条件简陋,但病人络绎不绝。兰草穿上洁白的护士服,戴上护士帽,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她工作非常努力,不怕脏,不怕累,对病人耐心细致,很快就赢得了同事和患者的一致好评。她业务能力强,打针输液又快又准,护士长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到一年,兰草就被提拔为护士长。

  就在兰草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一个来自北京的电话,却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困扰,也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电话是姐姐兰玲打来的。兰玲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悲伤。她告诉兰草,结婚几年了,她和丈夫一直想要个孩子,却始终未能如愿。去医院检查后,医生诊断是她的身体原因,她这辈子,可能都无法生育了。

  “小草,你说我该怎么办?”电话那头,兰玲泣不成声,“没有孩子,这个家就不像个家。我婆婆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嫌弃。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兰草拿着电话,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她知道姐姐的要强,也知道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在北京那样的大城市里,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她想安慰姐姐,却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姐,你别急,”兰草强忍着泪水,声音却有些颤抖,“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挂了电话,兰草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她看着窗外,大庄镇的街道尘土飞扬,一如她此刻纷乱的心绪。她想到了姐姐从小到大对她的好,想到了姐姐在北京的不易。一个念头,像一颗毒草,在她的心底悄然滋生。

那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着兰草的心。她开始变得心事重重,工作时也常常走神。她知道这个念头的可怕,它一旦付诸行动,就可能毁掉一切。但姐姐的哭声,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回响。

机会,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风沙特别大,刮得窗户呜呜作响。卫生院的产房里,几乎同时接收了两位产妇。一位是邻村的王姓夫妇,另一位是镇上一个个体户家庭。

  第一个产妇,王嫂,生得很不顺利。孩子胎位不正,加上她身体虚弱,经过几个小时的痛苦挣扎,最终还是难产了。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孩子生下来时,已经没有了呼吸,是个死胎。

  王嫂和她的丈夫悲痛欲绝。在那个年代,一个孩子的夭折,对一个家庭来说,是天大的打击。他们在产房外哭了很久,最终,在医生的劝说下,他们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因为还要处理一些手续,王嫂的丈夫暂时离开了一会儿,准备去办理出院手续。

  就在这时,第二个产妇,李嫂,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在安静的产房里显得格外刺耳,也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了兰草的心上。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她脑海中瞬间成型。

  她是护士长,对产房的流程和人员都非常熟悉。她利用自己的职权,支开了当班的护士,然后迅速将那个已经冰冷的死胎抱了过来。她用一块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地将死胎包裹好,藏在了自己的值班室。

  接着,她回到产房,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对刚刚生产完的李嫂和守在一旁的李嫂丈夫说:“恭喜你们,是个男孩。不过……孩子有点缺氧,需要马上送到育婴室观察。”

  李嫂和丈夫沉浸在喜悦中,没有多想,便同意了。

  兰草抱着那个活生生的男婴,快步走向育婴室。她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冷汗。她没有把孩子放进育婴室的婴儿床,而是抱着他,从后门溜了出去。她提前联系好了一辆去县里的出租车,司机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

    “这是我一个远房姐姐的孩子,父母都不在了,我要送他去北京投奔亲戚。”兰草对司机撒谎道。

    司机没有多想,发动了拖拉机。在漫天的风沙中,出租车颠簸着驶向县里,再从县里转乘客车,一路向南,奔向遥远的北京。

    兰草则回到了卫生院。她把那个死胎抱出来,用之前包裹活婴的襁褓重新包好,然后走进李嫂的病房,脸上带着沉痛的表情。

  “李嫂,李大哥,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她的声音哽咽着,“孩子……孩子没保住,刚才在育婴室抢救无效,已经……走了。”

  李嫂夫妇如遭雷击,瞬间瘫软在地。李嫂更是当场就哭晕了过去。整个病房,被巨大的悲伤笼罩。兰草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了愧疚和恐惧,但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退路。

  她强作镇定地处理完后续事宜,安抚好悲痛欲绝的李嫂夫妇,看着他们抱着那个冰冷的“孩子”,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医院。

  几天后,兰草以探亲为名,向单位请假,坐火车去了北京。她把那个男婴亲手交给了姐姐兰玲。兰玲看到孩子,激动得泪流满面,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小草,姐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你!”兰玲泣不成声。

  兰草看着姐姐幸福的样子,心中的石头似乎落了地。但她不知道,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李嫂夫妇回家后,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嫂的丈夫李大哥,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心里渐渐起了疑。他总觉得事情不对劲。孩子生下来时,他明明听到了响亮的哭声,怎么会突然就没了呢?而且,从兰草说孩子缺氧,到宣布死亡,前后不过十几分钟。

  他越想越觉得蹊跷,于是决定去卫生院问个明白。

  他找到了当时的值班医生。医生告诉他,孩子生下来确实有缺氧的迹象,但情况并不严重,送到育婴室后,兰草护士长说孩子情况突然恶化,没抢救过来。

  李大哥又找到了育婴室的护士。护士们面面相觑,都说那天下午兰草护士长让她们提前下班了,育婴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了兰草。

    李大哥报了警。警方介入调查后,很快就发现了破绽。他们调取了卫生院的出入记录,找到了当时送兰草去县里的出租车司机。在警方的询问下,司机很快就交代了实情。

    真相,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大庄镇炸开了锅。人们不敢相信,那个平日里温柔善良、工作认真的兰护士长,竟然会做出如此胆大包天、违背伦理的事情!

  兰草在北京接到了卫生院院长的电话,让她立刻回去。她预感到事情败露,吓得魂飞魄散。兰玲夫妇也慌了神,但事已至此,他们只能让兰草先回去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兰草回到了大庄镇,迎接她的,是冰冷的手铐。

  在审讯室里,面对警方确凿的证据,兰草心理防线崩溃,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实。她承认,是为了帮姐姐兰玲,才一时糊涂,做出了“狸猫换太子”的荒唐举动。

  消息传到陈强耳中时,他正在开会。听到这个消息,他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那个他看着长大、亲手帮助过的邻家妹妹,竟然会犯下如此严重的罪行。

  兰草的父母,两位老实巴交的农民,得知女儿的所作所为后,气得当场吐血,卧床不起。大庄村的人,更是对兰家指指点点,唾骂声不绝于耳。

  兰草的行为,已经构成了拐骗儿童罪。按照法律规定,最高可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兰玲夫妇也因为涉嫌包庇,受到了警方的调查。

就在兰草一家陷入绝望的时候,陈强站了出来。

  他念及两家是邻居,又是一个村出来的,更重要的是,他了解兰草的为人,知道她本性不坏,只是一时糊涂,被亲情冲昏了头脑。他觉得,兰草还年轻,不能因为这件事,就彻底毁了她的一生。

  陈强利用自己在县里的关系和人脉,四处奔走。他找到了县公安局的领导,找到了检察院的负责人,向他们说明了兰草的家庭情况和犯罪动机,希望能够从轻处理。他还亲自去看守所探望兰草,鼓励她认罪悔罪,好好改造。

    “小草,你犯了错,就要承担责任。但你还年轻,不要放弃希望。好好改造,出来后重新做人。”陈强语重心长地说。

    兰草泪流满面,对陈强充满了感激和愧疚。

    最终,在陈强的多方协调和帮助下,法院考虑到兰草的犯罪情节较轻,且有自首、悔罪表现,同时取得了李嫂夫妇的谅解(兰玲夫妇赔偿了李嫂夫妇一大笔钱),从轻判处兰草有期徒刑三年,缓期三年执行(监外执行)。兰玲夫妇也因为情节轻微,免于刑事处罚。

    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兰草的人生,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被卫生院开除了公职,成了一个有案底的人。曾经的白衣天使,如今却成了人人唾弃的罪犯。

  监外执行的三年,是兰草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她回到了大庄村,每天面对的,是村民们异样的眼光和背后的指指点点。她的父母因为她的事情,在村里抬不起头,整日唉声叹气。

  为了让她早日成家立业,摆脱过去的阴影,父母托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同村的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名叫大壮。大壮人如其名,身材高大,为人憨厚,不嫌弃兰草的过去。

    兰草对未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任何人。但在父母的一再劝说下,她最终还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婚后,兰草生下了一个儿子。儿子的出生,给这个沉闷的家庭带来了一丝生机。大壮对她很好,对儿子更是疼爱有加。兰草以为,自己的人生,或许就这样了,守着丈夫和儿子,在大庄村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但是,骨子里的不甘,却让她无法真正平静下来。她是中专毕业,有文化,有能力,她不甘心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不甘心自己的人生就这样被定格。

  儿子一岁多的时候,兰草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她要离开大庄村,去县里找工作。

  大壮和父母都极力反对。

  “小草,你就在家好好过日子吧,外面有什么好的?你一个女人家,又带着案底,出去能找到什么工作?”大壮劝说道。

  “是啊,小草,别折腾了,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母亲也在一旁抹着眼泪。

  但兰草去意已决。她看着大壮,眼神坚定地说:“大壮,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我想给你和孩子,一个更好的未来。你相信我,我一定能行。”

    最终,大壮拗不过她,同意了她的决定。

    兰草背着简单的行囊,再次来到了县里。此时的县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街道上车水马龙,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而陈强,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组织部的组织员了,他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和政绩,一路晋升,如今已经是财政局的副局长。

  兰草站在财政局大楼前,心中五味杂陈。她不知道,陈强是否还愿意帮助她这个“罪犯”。但为了自己,为了家人,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她找到了陈强的办公室。陈强看到她,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小草,你怎么来了?”陈强请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

  “强子哥,”兰草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我想在县里找份工作。你能不能……再帮帮我?”

    陈强看着眼前的兰草,她比几年前憔悴了许多,但眼神中,依然闪烁着当年的倔强和不甘。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说:“小草,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人总要往前看。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

    兰草听到陈强愿意帮忙,激动得热泪盈眶。她告诉陈强,她有卫校的学历,有当护士和护士长的经验,希望能在县里的医院找一份工作。

  陈强点了点头。他知道,以兰草的案底,想进公立医院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也了解兰草的能力,她确实是个干实事的人。

  “医院那边可能比较困难,”陈强说,“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想想别的办法。县里最近新成立了一个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正在招人。我可以帮你推荐一下,去那里试试。”

最终,社区卫生服务中心还是录用了她。

在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兰草是最勤快能干的,加上她驾轻就熟的工作本领,很快得到了中心主任和同事们的信任和认可。但是,两年后一位见习大夫的医疗事故,他们遭到了集体辞退。

兰草再次失去了工作的机会,不得已又回到了大庄村,整天猫在家里,上网打游戏,因为她再也不想听到乡亲们问这问那轻蔑的絮道了······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兰草离家出走了,连夜坐火车去广西北海,投奔一位在网上认识的男朋友。

半年后,兰草遍体鳞伤地回到了家乡。她没敢回大庄村,下了火车直接去找陈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她在北海的遭遇说给陈强听。

“别丧气!那次医疗事故不怨你,但影响太大了,都惊动自治区了。还有你,为什么跑到北海遭那个罪呢!这样吧,你还是开个超市吧!买个菜啥的,总没啥风险······”

这个时候,陈强的仕途也走了下坡路,由原来的财政局副局长调到一个社区当支部书记。

在陈强的帮助下,兰草先是租房安顿下来,而后又在她租住的小区门口盘下了两间门市房,开起了小超市。

兰草租住的小区是县城里比较大的小区,几十栋楼房,几百户人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进进出出,显得十分热闹。

兰草的生意越做越好。

这一天,兰草用袖口抹了把额头的汗,玻璃柜台上的棒棒糖在午后阳光里泛着糖霜似的光。小区超市的门被风推开时,风铃叮当作响,她抬头看见对门楼的王婶拎着布袋子进来,忙直起腰:“婶子今天要点啥?新进的鸡蛋,昨儿刚到的。”

  王婶在货架间转悠,眼睛却瞟着她:“小草,你家那口子又没过来?”

  兰草低头扫着条形码,“嗯”了一声。超市的冷柜嗡嗡作响,把她的声音闷在里面。自从半年前从北海回来,她就没再回过大庄村。    

  夜里关店后,她总坐在空荡的货架旁,想起儿子铁蛋去年生日时,举着缺了角的蛋糕问:“妈,你啥时候回家?”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陈强发来的短信:“晚上有空吗?拿篇稿子给你看看。”

  她捏着手机愣了愣。陈强现在很少来超市,听说在党支部那边忙着写东西。上次见他,还是上个月他来买烟,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比以前稀疏了些,眼里却亮得很,说正在写个长篇,主角跟她有点像。

    “晚上七点吧,我关店等你。”她回了短信,把王婶的鸡蛋装进袋子,指尖触到蛋壳的凉意,像触到北海那间出租屋的墙壁。

    陈强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个牛皮纸信封,风把他的衣角吹得猎猎响。他没像往常那样坐在柜台前,而是绕着货架转了一圈,指着最上层的洗衣粉说:“这牌子我媳妇也用,说去污强。”

    兰草给他倒了杯热水,“你媳妇还好?”

  “还行,在老家带孙子。”他呷了口热水,从信封里抽出几页稿纸,“这是《翠翠》的节选,你看看,像不像你在北海那段?”

  稿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兰草逐字读着,喉咙发紧。小说里的翠翠被网友骗到北海,关在潮湿的房间里,每天对着窗台上那盆发蔫的绿萝发呆。那盆绿萝,她也养过,后来被那个男人一脚踹翻在地上,泥土溅了满墙。

  “太像了。”她声音发颤,“你怎么知道我每天对着窗台?”

  陈强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又想起超市禁烟,把烟塞了回去:“猜的。人在难处时,总得找个东西靠着。”他顿了顿,“我把结局改了,翠翠最后跑了出来,开了家店,儿子经常来看她。”

  兰草望着窗外昏黄的路灯,“现实里,铁蛋三个月没来了。”上周她给大庄村打电话,是丈夫大壮接的,说铁蛋期中考试没考好,正闹脾气,“他说我不是个正经妈,抛家舍业在外面野。”

  “别听他的。”陈强把稿纸收起来,“等我这小说出版了,送你一本,让铁蛋看看,他妈妈有多不容易。”

  他起身要走时,兰草叫住他:“听说你在办美术班?我超市后面有间空房,要不挪这儿来?租金便宜。”

  陈强回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行啊,等我这小说投出去,赚了钱就来。

  陈强的美术班最终没开在超市,他调到街道办当党支部书记后,把办公室隔出一半,摆了四张画板。周末总有几个孩子背着画夹来,叽叽喳喳的,把往日冷清的办公室闹得活泛起来。

  兰草去过一次,见陈强正握着一个小姑娘的手教她画向日葵,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白发上,竟有几分柔和。他办公桌上堆着稿纸,最上面是《驴打滚》的电影剧本大纲,旁边压着一家影视公司的用稿通知。

  “听说你要去北京开笔会?”她指着通知问。

  “嗯,老作家推荐的,说能认识更多的大家。”他放下画笔,用袖子擦了擦手上的颜料,“就是来回得自费,手头有点紧。”

  兰草从怀里拿出个信封,塞到他手里:“这是我超市这个月的盈利,你先拿着。”

  陈强要推回来,她按住他的手:“你帮我盘店的钱,我还没还呢。就当是预支的稿费。”

  他最终收下了钱,眼里的光比往常更亮:“等《驴打滚》拍成电影,我让你去客串个角色,就演超市老板娘。”

  那次笔会后,陈强像是变了个人。他开始频繁出差,有时是去外地参加采风,有时是去电视台谈剧本改编。回来时总带着一身酒气,说跟导演喝了多少杯,说哪个名演员想演主角。美术班的孩子渐渐不来了,办公室的画板蒙上了一层灰。

  兰草给他打电话,他总说在忙,后来干脆不接了。有次她去街道办,听见他下属在背后议论:“陈书记整天就知道写那些没用的,报表都堆成山了,他一眼都不看。”

  她心里发沉,想起他刚当常务副局长那会儿,穿着笔挺的西装,在大会上慷慨陈词,说要为群众办实事。

  大壮来超市那天,带着铁蛋。十二岁的男孩比去年高了半个头,见了她却别过脸,嘴唇抿得紧紧的。

  “我们离婚吧。”大壮把离婚协议书拍在柜台上,“铁蛋跟我,你每月给抚养费。”

  兰草的手一抖,计算器摔在地上。“就不能再等等?”她望着小远,“等我这边稳定了……”

  “稳定?”大壮冷笑,“你在北海跟野男人鬼混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稳定?现在守着个破超市,就觉得自己能上天了?”

  “爸!”铁蛋突然喊了一声,眼圈红了,“你别说我妈了。”

  那天最终没签成协议。大壮气冲冲地拉着铁蛋走了,铁蛋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怨,有疼,还有她读不懂的迷茫。

  没过多久,她接到陈强儿媳的电话,说陈强住院了,肺癌晚期。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陈强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看见兰草,浑浊的眼睛亮了亮,示意她靠近。

  “《驴打滚》……拍不成了。”他声音气若游丝,“投资方跑了。”

  “没关系。”兰草握住他的手,那手凉得像冰,“你还有《翠翠》,那本书快出版了吧?”

  他笑了笑,从枕头底下摸出本样书,封面是片翠绿的竹林,书名旁边印着他的名字。“给你的。”他喘着气,“扉页上……写了字。”

  兰草翻开扉页,上面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迹:“赠给最爱的小妹兰草:每个不曾被打倒的灵魂,都值得被温柔以待。”

  窗外的梧桐叶落了一地,像她在北海时,那个男人撕碎的照片。

陈强走了,他走的那天是正月初五,街上还挂着红灯笼,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他媳妇从老家赶来,哭了几声就被儿子拉走了,说要赶下午的火车回去。两个儿子站在病房门口,表情木然,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兰草给陈强擦了身子,换上他那件中山装。衣服空荡荡的,她想起他第一次帮她找工作时,穿着这件衣服,拍着胸脯说:“放心,有我在。”

  葬礼办得很简单,来的大多是街道办的同事,还有几个他以前教过的学生。兰草站在墓碑前,把《翠翠》和《驴打滚》放在墓台上,又摆了束向日葵——他说过,那是最像希望的花。

  “你说要让我客串角色,没机会了。”她蹲下来,用袖子擦了擦墓碑上的照片,“不过我把超市盘出去了,准备回大庄村。铁蛋说想我了,大壮也松了口,说再试试。”

  风卷起地上的纸钱,像一群白色的蝴蝶。她想起在北海那个雨夜,她蜷缩在墙角,手机里弹出陈强的短信:“要是混不下去,就回来,总有办法。”

  那天离开墓地时,她遇见陈强的小儿子。小伙子递给她一个信封,说是整理遗物时发现的,上面写着“给兰草”。

  信封里是一沓稿纸,是《翠翠》的结局:翠翠的超市里,儿子来了,带着个小姑娘,说要给她当孙女。祖孙三代坐在柜台前,看窗外的雪慢慢化了,露出青绿色的草芽。

  兰草把稿纸揣进怀里,往公交站走。阳光穿过云层落在她身上,暖暖的。她想起陈强在病床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春天要来了。”

  超市转让的钱,她存了一半,准备给铁蛋交学费。剩下的,她想在大庄村开个小饭馆,卖她最拿手的韭菜盒子。大壮说他可以来帮忙,铁蛋也愿意放学后去店里写作业。

  公交车来了,兰草抬脚上车,车窗外的红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她知道,往后的日子不会一帆风顺,但她不怕了。就像陈强写的那样,再深的冬天,也会有草芽顶破冻土,向着阳光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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