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搬进青石板巷的那天,巷口的老槐树正落着细碎的白花。他推着一辆半旧的二八自行车,后架绑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车把上挂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缸身印着褪色的“劳动光荣”四个字。巷子里的人扒着门缝看,只觉得这老头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褂子,戴顶旧草帽,走路轻得像片叶子,除了右手食指关节处有块浅褐色的老茧,再没半点特别。
青石板巷不长,尽头有个废弃的修车铺,铺门口摆着张缺了角的木桌,常年围着一群老头下棋。领头的是退休中学教师老陈,棋风凌厉,巷子里没人能赢他两盘以上。老朱搬来的第三天,就拎着个小马扎,坐在棋摊外围看棋,不说话,也不支招,就眯着眼盯着棋盘,手指偶尔在膝盖上轻轻点两下,像在跟着复盘。
“新来的,要不搭把手?”那天老陈赢了两局,心情正好,见老朱看得入神,便朝他招招手。
老朱抬了抬眼,摆摆手,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树叶:“不了,我就看看。”
旁边的老张头凑过来,撇撇嘴:“老朱,你别客气,我们这棋摊没规矩,谁都能下。”
老朱还是摇头,从布包里摸出个铁皮烟盒,捏出根自卷的烟,不点,就夹在指间转着玩。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朱每天都来棋摊坐着,依旧只看不下。有人故意漏着棋招引他开口,他也不接茬,顶多在老陈快输的时候,手指在膝盖上多敲两下。有一次,老陈跟卖菜的老王下棋,老王走了步“马后炮”,老陈盯着棋盘皱眉头,额角的汗都下来了。老朱突然咳嗽了一声,手指在膝盖上点了点“士”的位置。老陈愣了愣,顺着他指的方向走了步“士”,居然真的解了围,最后还反败为胜。
“老朱,你这是藏着掖着啊!”老陈拍着大腿笑,“明天咱俩来一局?”
老朱把烟蒂摁在铁皮盒里,站起身:“我水平不行,别耽误您时间。”说完拎着小马扎就走,灰布褂子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几片槐树叶。
没人知道老朱是做什么的。有人说他是退休工人,有人猜他是乡下进城投奔儿女的,还有人说他以前是搞科研的,因为性子怪才躲到这巷子里。问他,他就笑,说自己就是个闲人,没什么故事。倒是巷口卖早点的李婶,见过老朱清晨在河边打太极,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可每一招都透着股说不出的稳,连晨练的老太太都看呆了。
秋末的一天,棋摊来了个生面孔。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穿件黑色运动服,背着个双肩包,一进门就嚷嚷:“听说这巷子里有高手?我是市象棋协会的,来跟各位交流交流。”
老陈不服气,跟小伙子摆开棋盘。没到二十分钟,老陈就输了, 棋子摔在桌上叮当响。老张头、老王轮流上,都败下阵来。小伙子抱着胳膊笑:“都说青石板巷藏龙卧虎,原来都是些花架子。”
这话戳了巷子里人的肺管子,可谁也没辙,只能眼睁睁看着小伙子得意。就在这时,老朱从外围走过来,手里还攥着刚买的两根油条。
“小伙子,要不我陪你下两盘?”老朱把油条放在桌边,拉过小马扎坐下。
小伙子瞥了老朱一眼,嘴角撇得更厉害:“大爷,您这岁数,别闪着腰。”
老朱没说话,拿起红棋,轻轻放在“帅”的位置:“你先走。”
棋局开始了。小伙子走得急,每步棋都透着股冲劲,“车”刚开局就横冲直撞。老朱却慢,拿棋子的手很稳,手指关节处的老茧在阳光下泛着浅光。他不怎么走“车”“马”“炮”,反而一个劲地挪“兵”,一步一步往前拱,像慢镜头里的蚂蚁。
“大爷,您这是下棋还是养兵啊?”小伙子嗤笑,走了步“卧槽马”,以为能一举将死老朱。
老朱却只是淡淡一笑,拿起“士”,轻轻一挪,刚好挡住“马”的路。接下来的半个钟头,小伙子的“车”被老朱的“兵”堵得动弹不得,“炮”也没了架子,最后居然被老朱的两个“兵”逼到了“帅”的跟前,没了退路。
“你输了。”老朱把棋子放回盒里,声音还是那么轻。
小伙子盯着棋盘,脸涨得通红:“再来一局!”
第二局,小伙子收敛了傲气,走得谨慎。可老朱还是那副慢悠悠的样子,走棋不慌不忙,却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卡住小伙子的路。又是半个钟头,小伙子又输了,这次输得更彻底,连“帅”都被老朱的“车”逼到了角落。
“您……您到底是谁啊?”小伙子的声音都发颤了。
老朱拿起油条,擦了擦手上的棋盘灰:“我就是个闲人,老朱。”说完拎着小马扎走了,灰布褂子的影子消失在巷尾的槐树下。
这事很快传遍了青石板巷,连隔壁巷的人都跑来看老朱下棋。可老朱还是老样子,每天只看不下,有人求他指点,他就说“自己悟”,有人请他去市象棋协会当教练,他也摇头,说“在家待着舒服”。倒是有次,巷子里的小伟放学回家,蹲在棋摊边看棋,作业里的数学题不会做,皱着眉头哭。老朱走过去,拿起铅笔,在草稿纸上轻轻画了个图,没说话,转身就走。小伟看着图,突然拍着脑袋笑:“我会了!”
冬天下雪的时候,青石板巷来了辆黑色轿车,停在巷口。下来个穿西装的男人,手里拿着个烫金的邀请函,挨家挨户问老朱的住处。找到老朱的时候,老朱正坐在窗边弄他的雕塑,阳光落在他的灰布褂子上,暖融融的。
“朱老师,我是省象棋队的,想请您去当总教练,待遇您随便提。”男人递过邀请函,语气恭敬。
老朱放下雕塑,指了指窗边的小马扎:“坐。”
男人坐下,又说:“您二十年前在全国象棋锦标赛上拿过冠军,后来突然退役,整个棋坛都在找您。我们找了您十几年,终于找到您了。”
老朱端起搪瓷缸,喝了口热水:“那都是老黄历了,我现在就是个闲人。”
“朱老师,您不能一直躲着啊!现在队里的年轻人都没见过真正的高手,您去带带他们,也算为棋坛做点贡献。”男人急了,声音都提高了些。
老朱看着窗外的雪,沉默了半天,才缓缓说:“我当年退役,是因为我儿子。他那时候刚上小学,说想让我陪他放风筝,可我天天泡在棋馆里,连他生日都忘了。后来他得了重病,走的时候还攥着我给他买的小风筝。从那以后,我就不想下棋了,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过日子。”
男人的眼睛红了,手里的邀请函攥得发皱:“朱老师,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老朱摆摆手,“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我真的不想再碰象棋了。”
男人没再强求,临走的时候,给老朱留了张名片:“朱老师,您要是想通了,随时给我打电话。”
开春的时候,小伟要参加区里的象棋比赛,跑来求老朱指点。老朱没拒绝,每天傍晚在棋摊边教小伟下棋,不教复杂的招式,只教他“稳”——走棋前多想想,别慌,别贪。小伟听进去了,比赛的时候居然拿了冠军,捧着奖杯跑到老朱面前,哭得稀里哗啦:“朱爷爷,我赢了!”
老朱摸了摸小伟的头,从布包里掏出个小风筝,是用竹篾和彩纸做的,上面画着只小燕子:“拿着,放放看。”
小伟拿着风筝跑到河边,老朱站在岸边看着。春风吹起小伟的衣角,也吹起老朱的灰布褂子,风筝越飞越高,像只自由的小鸟。老朱看着风筝,嘴角慢慢翘起来,眼睛里闪着光,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后来,市象棋协会办了场公益赛,邀请青石板巷的棋摊去参加。老陈他们推着老朱去,说:“老朱,你就去露个脸,让那些年轻人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高手。”
老朱拗不过,只好去了。比赛那天,他还是穿件灰布褂子,戴顶旧草帽,坐在赛场的角落里。轮到他上场,对手是个穿西装的中年人,一上来就走了步狠棋。老朱还是慢悠悠的,走棋轻得像羽毛,可每一步都透着股说不出的稳。观众席上的人都看呆了,连裁判都忍不住点头。
最后一局,老朱赢了,可他没像别人那样欢呼,只是站起身,跟对手握了握手:“承让。”然后拎着小马扎,慢慢走出赛场,灰布褂子的影子消失在人群里。
没人知道老朱后来有没有给省象棋队的男人打电话,也没人知道他还会不会再下棋。只是青石板巷的棋摊,每天傍晚还是会围着一群老头,老朱依旧坐在外围,揣着小马扎,眯着眼看棋,手指偶尔在膝盖上轻轻点两下。巷口的老槐树又开了花,细碎的白花落在老朱的灰布褂子上,像撒了把星星。
有次李婶问老朱:“你说,什么是高手啊?”
老朱正在剥花生,闻言抬了抬头,笑着说:“高手啊,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不张扬,不炫耀,安安稳稳过日子。”
李婶没太懂,可看着老朱的笑,又觉得好像懂了。夕阳落在青石板上,把老朱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巷子里的槐树叶、棋摊的木桌、人们的笑声混在一起,成了青石板巷最平常,也最温暖的风景。
这一年,刚入夏的青石板巷格外热闹,蝉鸣声裹着槐花香飘满整条巷子,棋摊的木桌旁总能围满乘凉的街坊。老朱还是每天拎着小马扎来坐,大多时候只看不下,偶尔有人走了岔路,他也只在膝盖上轻轻点两下,从不多言。
这天傍晚,巷口突然传来自行车铃铛声,清脆得盖过了蝉鸣。众人抬头看,只见小伟骑着辆半旧的山地车,车把上挂着个印着“市青少年象棋赛”的帆布包,脸上汗津津的,却笑得格外亮堂。
“朱爷爷!陈爷爷!我拿亚军啦!”小伟把车往槐树下一靠,举着奖杯就往棋摊跑。奖杯不大,却被夕阳镀上了层金光,晃得人眼晕。老陈一把拉过小伟,掰着他的肩膀问:“真的?比上次区里的难打吧?”小伟点头如捣蒜:“难多啦!最后一局我差点慌了,想起您说的‘走棋别贪’,才慢慢扳回来的!”
说话间,小伟已经跑到老朱身边,把奖杯递到老朱面前:“朱爷爷,要不是您教我稳着来,我肯定赢不了。这奖杯有您一半功劳!”老朱放下手里的铁皮烟盒,指尖轻轻碰了碰奖杯,粗糙的指腹蹭过冰凉的金属面,眼底泛起些微暖意:“是你自己肯琢磨,跟我没关系。”话虽这么说,他却从布包里摸出个布偶——是只缝得歪歪扭扭的小燕子,翅膀上还绣着两滴蓝颜料,“给你的,上次看你风筝线断了,一直没来得及补。”
小伟接过布偶,眼睛一下子红了。去年春天他放老朱给的风筝,线被风吹断,风筝飘进了河里,他还躲在河边哭了半天。没想到老朱居然记着这事,还亲手做了个布偶。“谢谢朱爷爷!”小伟把布偶揣进兜里,又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掏出张照片,“对了朱爷爷,这次比赛我见到王教练了,他还问起您呢!”
老朱捏烟的手顿了顿。王教练就是去年冬天来请他当省队总教练的男人,自那以后再没联系过。“他没说别的?”老朱声音还是轻得像风。“没说啥,就说要是您愿意,随时能去找他。”小伟挠挠头,没察觉老朱眼底闪过的一丝复杂。
往后几天,小伟总往老朱家里跑,有时带着象棋题来问,有时就坐在老朱窗边看他弄雕塑。老朱的窗台摆着木头小人,都是他没事时雕的,有下棋的老头,有放风筝的小孩,还有个穿灰布褂子的人,手里捏着颗棋子,眉眼间竟有几分老朱的模样。
“朱爷爷,您以前是不是特别厉害啊?”这天,小伟指着木头人像问。老朱正在完成最后一道工序,闻言手上的动作没停:“以前的事,记不清了。”小伟却不依:“我听王教练说,您二十年前拿过全国冠军呢!您为啥不接着下棋了呀?”
老朱手里的刻刀顿了顿,木屑落在桌上,像极了那年冬天的雪。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以前总想着赢,想着拿冠军,却忘了家里还有人等。有次我去外地比赛,你奶奶在家照顾你爸爸,他发着高烧,我却连个电话都没打。后来……”老朱的声音低了下去,“等我赶回来,他已经不在了,手里还攥着我答应给他买的象棋子。”
小伟没再说话,只悄悄攥紧了手里的小燕子布偶。窗外的蝉鸣声渐渐弱了,夕阳透过纱窗落在老朱的灰布褂子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被岁月磨平的痕。
秋凉的时候,省象棋队办了场公益讲座,王教练特意让人给老朱送了张邀请函,还附了张纸条:“队里有个孩子,跟您儿子当年一样大,总爱琢磨您的棋谱,想请您给指点两句。”老朱拿着邀请函,在窗边坐了一夜,窗台上的紫砂壶还冒着热气,却没喝一口。
第二天清晨,老朱罕见地起了个大早,换上件洗得干净的蓝布衫,把小马扎绑在自行车后架上,还揣了个布包,里面装着两副象棋——一副是他用了几十年的旧棋,棋子边缘都磨圆了;另一副是新的,红木做的,是他前几天特意打磨的。
到了省象棋队的训练馆,王教练早就等在门口,见老朱来,赶紧迎上去:“朱老师,您可算来了!孩子们都等着呢!”老朱点点头,跟着王教练往里走。训练馆里摆着十几张棋盘,十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围着看棋谱,见老朱进来,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朱爷爷好!”最角落里的一个小男孩先开了口,他穿着件蓝色运动服,手里攥着本旧棋谱,封面上印着老朱二十年前的照片。老朱走过去,摸了摸男孩的头:“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林晓!”男孩挺了挺胸,“我最喜欢您的棋了,您的‘兵卒过河’我练了好多次!”
老朱笑了,从布包里掏出新象棋,放在林晓面前:“来,陪爷爷下一局,就用这个。”棋局开始了,林晓走得很认真,每步棋都想半天,像极了当年的老朱。老朱却没像以前那样稳,反而偶尔故意露个破绽,让林晓有机会进攻。“下棋不光要稳,还要敢闯。”老朱指着棋盘说,“就像做人,该进的时候得进,该退的时候得退,可不能一直憋着。”
林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里的棋子落下,居然真的抓住了老朱的破绽,赢了半子。“我赢了?”林晓不敢相信地看着老朱,老朱笑着点头:“你赢了,比爷爷当年厉害。”周围的孩子都欢呼起来,训练馆里的笑声像撒了把糖,甜得晃人。
从那以后,老朱每个月都会来省象棋队两三次,不教复杂的招式,只跟孩子们聊下棋的道理,偶尔陪他们下两局。他还是穿件蓝布衫,拎着小马扎,来时骑着半旧的自行车,走时会给孩子们带些自己烤的饼干,都是孩子们爱吃的甜口。
有次王教练跟老朱说:“朱老师,您要是愿意,我们想把您的棋谱整理出版,让更多人学您的棋。”老朱却摇头:“不用了,棋是死的,人是活的,让孩子们自己琢磨,比看谱强。”王教练没再强求,只在训练馆的墙上挂了张照片——是老朱陪孩子们下棋的样子,他坐在小马扎上,笑得像个孩子,阳光落在他的蓝布衫上,暖得像春天。
年底的时候,青石板巷的棋摊办了场“邻里赛”,老朱破天荒地报了名。比赛那天,巷子里挤满了人,老陈、老张头、老王都来了,小伟和林晓也特意赶回来,坐在棋摊边给老朱加油。
老朱的对手是老陈,两人下了整整一个下午,从太阳当头下到夕阳西斜。最后一步,老陈走了步“马后炮”,以为能赢,老朱却轻轻挪了颗“兵”,刚好卡在“炮”的前面:“你输了。”老陈盯着棋盘,愣了半天,才拍着大腿笑:“好你个老朱,藏了这么多年,终于肯露真本事了!”
老朱没说话,只是拿起棋子,一颗一颗往棋盒里放,动作慢得像在珍惜什么。夕阳落在棋摊的木桌上,把棋子镀上了层金光,也把老朱的影子和街坊们的笑声混在一起,成了青石板巷最暖的风景。
后来有人问老朱,现在算不算“重出江湖”。老朱坐在槐树下,手里捏着颗棋子,望着巷尾的夕阳:“不算,我就是个陪孩子们下棋的老头,跟你们一样,都是过日子的人。”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在应和他的话。
巷尾的棋摊还在,每天傍晚依旧围满街坊,老朱还是拎着小马扎来坐,有时陪孩子们下棋,有时听老陈他们聊天,偶尔会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却不再像以前那样难过。窗台上的紫砂壶换了新的,人像又多了几个,有林晓,有小伟,还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头,手里捏着颗“兵”,正对着夕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