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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园(z)张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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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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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停不下来的钟摆

老楚第一次认真琢磨死亡,是在六十七岁生日后的第三个礼拜一。那天清晨五点十七分,他被窗棂上麻雀的扑棱声惊醒,偏过头看了眼对面墙上的挂钟——分针指向十七,时针刚漫过五,钟摆左右摇晃,像根系着铅块的棉线,把空气都坠得发沉。

老楚没像往常一样起身叠被。深蓝色的缎面被子被他蜷在身下,绒面蹭着脚踝,有点痒。这床被子是儿子前年送的,说是国外牌子,盖着轻。可老楚总觉得不如年轻时盖的粗布被暖和,那时候被子上有太阳晒过的焦糊味,还有老伴情兰缝被角时留下的线头,夜里翻身能攥在手里,像攥着点实在的东西。

现在不行了。情兰住隔壁屋,分床已经十五年。不是谁提的,是日子慢慢磨出来的。最早是情兰嫌他打鼾,说像拖拉机碾过麦场,吵得她心慌。后来是老楚嫌情兰起夜勤,床头的夜灯一明一灭,晃得他没法合眼。再后来,就成了习惯。他这屋摆着红木书桌,墙上挂着他退休前的合影——穿中山装,梳背头,胸前别着钢笔,站在政府大楼前,身后是“为人民服务”的金字。情兰那屋堆着孙女的旧玩具,窗台上摆着几盆多肉,叶子胖乎乎的,老楚总觉得那是些没骨头的玩意儿。

起床时腿有点发僵。老楚扶着墙挪到卫生间,镜子里的人眼窝陷得厉害,颧骨凸出来,像两块没打磨的石头。他挤了点牙膏,薄荷味冲得他太阳穴发疼。牙刷是软毛的,儿子说硬毛伤牙龈,可老楚总觉得刷不干净,像隔着层纱擦桌子。

客厅的茶几上摆着早餐,小米粥,煮鸡蛋,还有一碟凉拌黄瓜。情兰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线是粉的,织的是小外套,说是给孙女的孩子备着。“今天降温,穿那件灰毛衣。”情兰头也没抬,手里的针穿梭得飞快。老楚没说话,端起粥碗。粥有点烫,他吹了吹,热气糊在眼镜片上,世界变得模糊。

“昨天儿子来电话,说想接咱们去城里住。”情兰忽然开口。老楚的手顿了一下,粥洒在桌布上,留下一小片湿痕。“不去。”他说,声音有点哑。“城里方便,看病也近。”楚兰放下针,看着他。“不方便。”老楚把碗推到一边,“电梯里人挤人,楼下全是车,夜里吵得睡不着。”“你就是犟。”情兰叹了口气,又拿起针,“孙女说想你了,让你去看看重孙子。”老楚没接话,起身走到阳台。

阳台的护栏上摆着几盆月季,是老楚年轻时种的。现在花瓣有点蔫,叶子上沾着灰。他摸了摸花瓣,有点涩。楼下的银杏树叶黄了,风一吹,飘下来几片,落在地上,像铺了层金子。他想起小时候,老家的院子里也有棵银杏树,他和情兰常在树下跳皮筋,情兰的辫子甩来甩去,像两只黑蝴蝶。那时候天很蓝,云很白,日子过得慢,像熬粥,越熬越香。

现在不行了。日子像快进的电影,一晃就老了。儿子在城里开公司,忙得脚不沾地,一年回不来两三次。孙女嫁了个外国人,说话叽里呱啦的,老楚听不懂,也不想懂。家里的电视总开着,演的都是些年轻人的玩意儿,谈恋爱,斗来斗去,老楚看着心烦。他想找个人说话,可情兰总在织毛衣,要么就是看那些家长里短的电视剧。他跟她说以前的事,说他年轻时下乡,说他在单位当领导,说他怎么把儿子供上大学。情兰总是点头,说“知道了,知道了”,眼睛都不离开电视。

上午十点,老楚照例去公园下棋。老伙伴们都在,张老头,李老头,王老头。他们坐在银杏树下的石桌旁,棋盘是石头刻的,棋子是塑料的,磨得发亮。“老楚,昨天怎么没来?”张老头一边摆棋子,一边问。“有点感冒。”老周坐下,拿起黑棋。“感冒可不能大意,咱们这岁数,病来如山倒。”李老头说,他去年得了场肺炎,差点没挺过来。老楚没说话,落下一颗棋子。

棋局进行得很慢。老楚的棋风稳,喜欢守,不喜欢攻。张老头急,总想着吃子,往往顾此失彼。“你这棋下得,跟你这人一样,太死板。”张老头啧了一声,落下一颗白棋。“死板才能赢。”老楚说。“赢了又怎么样?”张老头笑了,“咱们下棋,不就是图个乐呵?”老楚没接话,心里有点发空。他想起年轻时在单位,他也是这样,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从办事员做到局长。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很厉害,能管很多人,能做很多事。现在呢?下棋赢了,也没人喝彩,也没人佩服,就像一阵风吹过,没留下一点痕迹。

下到中午十二点,老楚输了两盘,赢了一盘。“不玩了,回家吃饭。”他收拾起棋子,起身。“不再下一盘?”王老头问。“不了,情兰等着呢。”老楚说。其实他知道,情兰不一定等着,她可能还在织毛衣,或者在看电视剧。他只是不想再待下去,不想听他们聊孙子孙女,聊退休金,聊哪家医院的医生好。那些话题像针,扎得他心里疼。

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个菜市场。人很多,吵吵嚷嚷的。卖菜的阿姨大声吆喝,买肉的大叔讨价还价,孩子们在人群里跑闹。老楚走在里面,像一艘搁浅的船,周围的热闹都跟他没关系。他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插在草靶子上,红彤彤的,裹着糖霜。他想起孙女小时候,总吵着要吃糖葫芦,他就牵着她的手,在菜市场里转来转去,直到她满意为止。现在孙女长大了,再也不会跟他要糖葫芦了。

回到家,情兰已经把饭做好了,炒青菜,红烧肉,还有一碗西红柿蛋汤。“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情兰问。“路上堵车。”老楚撒谎。他坐下,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有点腻,他吐了出来。“怎么不吃?”情兰问。“太腻了。”老楚说。“你以前最爱吃红烧肉了。”情兰叹了口气。老楚没说话,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下午,老楚在书桌前坐着,翻着以前的相册。有他和情兰的结婚照,情兰穿着红棉袄,梳着两条辫子,笑得很灿烂。有他和儿子的合影,儿子小时候胖乎乎的,坐在他的肩膀上,手里拿着个气球。有他在单位开会的照片,一群人坐在会议室里,表情严肃。他一页一页地翻,手指在照片上摩挲,像是想把那些日子重新摸回来。

翻到最后一页,是张空白的。老楚看着空白的页面,忽然觉得很害怕。他想,等他死了,这些照片会怎么样?会不会被儿子扔掉?会不会被孙女忘记?他这一辈子,到底留下了什么?他当了一辈子官,管过很多事,可现在,没人记得他了。他有儿子,有孙女,有重孙子,可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没人真正在乎他。他和情兰分床住,话越来越少,像是两个合租的陌生人。

晚上,情兰早早地就回屋了,关上门,没跟他说晚安。老楚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电视里演着一部战争片,枪声炮声此起彼伏。他没心思看,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想起早上琢磨的死亡,觉得那好像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反而像是一种解脱。就像累了一天,终于可以躺下睡觉一样。

他起身,走到阳台。月亮很圆,挂在天上,像个银盘子。银杏树叶在月光下泛着光,风一吹,沙沙作响。他想起老家的银杏树,想起情兰的辫子,想起儿子小时候的气球,想起自己穿中山装的样子。那些日子都过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回到屋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药瓶,里面装着安眠药。是他前几年失眠时医生开的,一直没怎么吃。他倒出几片,放在手心。白色的药片,很小,很轻。他端起一杯水,看着药片,心里很平静。他想,就这样吧,没什么遗憾的。

就在他准备把药片放进嘴里的时候,隔壁屋传来情兰的咳嗽声。很响,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样。老楚的手顿了一下,药片掉在地上。他赶紧走过去,敲了敲情兰的门。“情兰,你怎么样?”他问。门开了,情兰脸色苍白,捂着嘴,还在咳嗽。“没事,老毛病了。”情兰说。“我给你倒杯水。”老楚转身,去厨房倒水。

他端着水回来,看着情兰喝下去。情兰的手有点抖,杯子里的水洒了出来,落在衣服上。“慢点喝。”老楚说,伸手帮她擦了擦衣服。情兰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有泪光。“老楚,你说咱们这一辈子,值吗?”她问。老楚愣住了,他没想到情兰会问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说:“值吧,有儿有女,有吃有穿。”“可我总觉得缺点什么。”情兰说,“以前日子苦,可心里踏实。现在日子好了,心里却空落落的。”

老楚没说话,他想起自己早上琢磨的死亡,想起那些空白的相册页面。他忽然明白,他不是真的想死,他只是害怕被忘记,害怕自己的一辈子没有意义。他看着情兰,看着她花白的头发,看着她脸上的皱纹,忽然觉得很心疼。他们一起过了一辈子,吵过,闹过,分过床,可他们还是彼此最亲近的人。“情兰,”老楚说,“明天咱们去城里看看儿子吧,看看重孙子。”情兰愣住了,然后笑了,眼睛里的泪光闪了闪。“好啊。”她说。

那天晚上,老楚没回自己的屋。他和情兰睡在一张床上,像年轻时一样。情兰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有点沉,可他觉得很踏实。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像盖了层薄纱。钟摆还在摇晃,滴答,滴答,像是在数着他们剩下的日子。老楚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想,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好好活着。他还有情兰,还有儿子,还有重孙子,他还有很多日子要过。银杏树叶还会黄,还会落,明年春天,还会再绿。他的日子,也一样。

老楚是被情兰的动静吵醒的。

不是往常那种轻手轻脚的穿衣声,是窸窸窣窣的翻找声,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他睁开眼时,窗帘缝里漏进的天光刚漫过床脚,灰毛衣搭在椅背上,是昨天情兰让他穿的那件,领口还沾着点没拍干净的绒毛。

“找什么?”老楚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喉咙里像卡着团干棉花。

情兰猛地回头,手里攥着个蓝布包,布角磨得发白。“找这个,”她把布包往床上一放,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衣服,粉的、黄的,都是给重孙子准备的,“昨天跟你说去城里,我得把这些带上。”

老楚坐起身,被子滑到腰际,腿还是有点僵。他看着情兰蹲在衣柜前,把叠好的衣服一件件往包里塞,后背弯得像张拉满的弓。忽然想起刚结婚那年,情兰也是这样,蹲在土坯房的炕边,给他收拾去乡下插队的行李,把煮好的鸡蛋裹在棉袄里,说“路上吃,别饿着”。那时候她的头发又黑又亮,扎着两个小辫,蹲久了起身,腰杆挺得笔直。

“不用带这么多,”老楚说,“他们那里啥都有,缺了再买。”

情兰没停手,手指在布料上蹭了蹭:“买的哪有自己做的软和?你忘了孙女小时候,穿我织的毛衣,隔壁都说好。”她抬头看了老楚一眼,眼神亮了点,“再说,重孙子第一次见太爷爷太奶奶,总得带点念想。”

老楚没再反驳。他挪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的银杏树叶落得更密了,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风一吹,叶子打着旋儿飘,像一群黄蝴蝶。楼下有个老太太在扫叶子,扫帚划过地面,发出“唰唰”的响,在安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楚。

“早饭我煮了玉米粥,”情兰把布包拉好拉链,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宝贝,“你洗漱完就吃,吃完咱们就去车站。”

老楚点点头,转身去卫生间。镜子里的自己,眼窝还是陷着,但好像比昨天精神点。他挤了点牙膏,这次没觉得薄荷味冲,反而有点清爽。牙刷刷过牙齿,发出“沙沙”的响,他忽然想起儿子小时候,他教儿子刷牙,儿子把牙膏沫蹭得满脸都是,笑得咯咯响。

吃早饭时,情兰没织毛衣,也没开电视。她坐在对面,小口喝着粥,时不时看一眼放在沙发上的蓝布包,像怕被人偷走似的。“儿子说让咱们到了给她打电话,他来接站,”情兰说,“你手机充好电了吗?别到时候找不着人。”

“充好了。”老楚掏出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问他要不要买保健品。他皱了皱眉,把短信删了。这手机是儿子去年给换的,智能的,能视频,能上网,可老楚只会接打电话、发短信,其他功能都不会用。上次孙女想跟他视频,他捣鼓了半天,还是楚兰找了邻居家的小孩帮忙才连上。

“去大城市了,那里的车站大,别走丢了。”秀兰又叮嘱,“到时候你跟着我,我记路。”

老楚“嗯”了一声,心里有点暖。以前都是他叮嘱情兰,出门要锁好门,过马路要小心,现在倒反过来了。他看着情兰,她的头发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比去年又深了点,可说话时的语气,跟年轻时没两样,还是那么絮絮叨叨,却让人踏实。

吃完早饭,两人收拾好东西,锁了门。老楚回头看了眼家门口的月季,花瓣蔫得更厉害了,叶子上落了片银杏叶。“回来再浇吧。”他说,像是跟情兰说,又像是跟自己说。

去车站要坐大客车,得走十几分钟到车站。情兰抱着蓝布包,走得有点慢,老楚跟在她旁边,时不时扶她一下。路上遇到张老头,他正提着鸟笼去公园,看见他们,停下脚步:“老楚,情兰,这是去哪啊?”

“看孙子去。”情兰笑着说。

“哟,好事啊!”张老头眼睛一亮,他看着老楚:“你啊,早该去了,别总闷在家里。”

老楚笑了笑,没说话。他想起昨天张老头下棋时说的话,“赢了又怎么样?咱们下棋,不就是图个乐呵?”那时候他没明白,现在好像有点懂了。日子过得怎么样,不在于在哪,而在于跟谁一起过。

大客车来了,人不多。老楚扶着情兰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情兰把蓝布包放在腿上,双手护着。车开了,窗外的景色一点点往后退,银杏树下的石桌,菜市场的吆喝声,邻居家的小狗,都慢慢看不见了。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去儿子那里吗?”情兰忽然开口,眼睛看着窗外,“那时候儿子刚上大学,咱们去看他,坐的是绿皮火车,挤得不行,你把我护在座位上,自己站了一路。”

老楚当然记得。那时候他才四十多,身体好,站一路也不觉得累。儿子在火车站接他们,穿着校服,又高又瘦,看见他们,老远就挥手。他们在儿子那里待了三天,去了天安门,去了颐和园,吃了北京烤鸭,情兰说那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记得,”老楚说,“那时候你还晕车,吐了一路,下车脸都白了。”

情兰笑了,拍了他一下:“就你记这些破事。”她的手落在老楚的胳膊上,有点凉,却很实在。老楚看着她的笑,忽然觉得,分床住的十五年,好像也没那么长,那些吵过的架,拌过的嘴,都像风吹过银杏叶,没留下多少痕迹。

到了车站,果然很大。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到处都是电子屏,闪着红色的字。老楚有晕眩症,此时有点辨不出方向来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走。情兰拉着他的手,说:“跟我来,我记得儿子说在出站口等咱们。”

她的手有点抖,却抓得很紧。老楚跟着她,穿过人群,听着周围的说话声,有说普通话的,有说方言的,还有说外语的。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陌生人,闯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爸!妈!”远处传来儿子的声音。老楚抬头,看见儿子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正朝他们挥手。他比去年又胖了点,头发也少了点,眼角有了皱纹。

“儿子!”情兰喊了一声,加快脚步走过去,把蓝布包递给他,“这是给重孙子带的衣服,我自己做的。”

儿子接过包,笑着说:“妈,您费心了。快,车在外面等着呢。”他又看向老楚,“爸,累不累?路上还行吧?”

“不累。”老楚说,声音有点哑。他看着儿子,忽然想起儿子小时候,坐在他的肩膀上,手里拿着气球,喊着“爸爸,再高点”。那时候儿子才到他的腰,现在却比他高了一头,能护着他了。

儿子开车,情兰坐在副驾驶,老楚坐在后排。车里很干净,有股淡淡的香味。情兰跟儿子说着家里的事,说张老头的鸟又下蛋了,说邻居家的小孩考上大学了,说家门口的月季快谢了。儿子偶尔应一声,眼睛看着前方,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老楚一眼。

“城里的楼真高。”情兰看着窗外,感叹道。路边的高楼一栋接着一栋,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晃得人眼睛疼。路上的车很多,排着队,慢慢往前挪。

“嗯,这是市中心,楼都高。”儿子说,“咱们住的地方在郊区,没这么挤,环境也挺好。”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儿子家。是个小区,有花园,有健身器材,还有小孩在玩滑梯。儿子停好车,帮他们拿东西,领着他们进了楼。电梯很快,几秒钟就到了十楼。

“到了。”儿子打开门,里面传来小孩的哭声。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个婴儿走了出来,看见他们,笑着说:“爸,妈,你们来了。”这是儿媳,长得很漂亮,说话很温柔。

“哎,来了。”情兰赶紧走过去,看着儿媳怀里的婴儿,“这就是重孙子吧?真好,真俊。”

婴儿不哭了,睁着大眼睛看着情兰,小手挥了挥。情兰想抱,又有点不敢,怕把他抱坏了。“慢点抱,托着他的腰。”儿媳笑着说,把婴儿递给情兰。

情兰小心翼翼地接过,抱在怀里,脸上的笑像开了花。“你看这小手,多软,”她跟老楚说,“眼睛跟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

老楚走过去,看着婴儿。他很小,裹在粉色的襁褓里,鼻子小小的,嘴巴小小的,呼吸很轻。老楚想摸他的手,又怕自己的手太糙,划伤他。“叫什么名字?”他问。

“叫楚平。”儿子说,“平安的平。”

“好名字,”老楚点点头,“平安就好。”

儿媳给他们倒了水,又拿了水果。情兰抱着楚平,坐在沙发上,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话,虽然知道他听不懂。儿子坐在旁边,跟老楚聊起天,问他家里的情况,问他身体怎么样,问他还下不下棋。

“还行,就是腿有点僵,”老楚说,“棋还下,就是老输。”

“输了就输了,图个乐呵。”儿子笑着说,“等您在这住惯了,我带您去附近的公园,那也有下棋的,都是跟您差不多大的老头。”

老楚“嗯”了一声,心里有点热。他看着客厅里的摆设,沙发是真皮的,电视很大,墙上挂着儿子和儿媳的婚纱照,还有楚平的满月照。一切都很新,很干净,却没有家里的那种熟悉感。

中午吃饭,儿媳做了很多菜,有鱼,有虾,有排骨,还有好几个青菜。情兰抱着楚平,没法吃饭,儿媳就帮她喂。老楚吃了口鱼,有点腥,不如家里的好吃。他又吃了口排骨,有点咸,也不如情兰做的香。

“爸,您多吃点,”儿媳说,“这鱼是新鲜的,我特意去市场买的。”

“嗯,好吃。”老楚说,勉强又吃了一口。

吃完饭,情兰抱着楚平在客厅里转,哄他睡觉。儿子跟老楚坐在阳台,阳台很大,摆着几盆绿植,还有一张摇椅。“爸,跟您说个事,”儿子忽然开口,语气有点郑重,“我想让您和我妈在这长住,您看行吗?”

老楚愣了一下,看着儿子。儿子的眼神很认真,不像开玩笑。“家里的房子,我已经跟中介说了,要是有人买,就卖了,”儿子接着说,“您和我妈在这,我也放心,有什么事,我也能及时照顾。”

老楚没说话,心里有点乱。他想起家里的银杏树下的石桌,想起阳台上的月季,想起张老头他们下棋的身影。那些东西,他都舍不得。可他又看着客厅里的情兰,她抱着楚平,脸上满是笑意,那样的笑容,他很久没见过了。

“我再想想。”老楚说。

儿子点点头,没再逼他:“好,您慢慢想,不急。”

下午,楚平睡着了,情兰坐在床边看着他,不敢离开。老楚在客厅里看电视,演的是个家庭剧,讲的是一家人的鸡毛蒜皮的事。他没心思看,脑子里想着儿子说的话。

“你说,咱们在这长住行吗?”情兰走过来,坐在他旁边,小声问。

老楚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里带着期待。“你想在这住吗?”他问。

“我觉得挺好,”情兰说,“能天天看见楚平,看着他长大,多好啊。再说,儿子也能照顾咱们,看病也方便。”她顿了顿,又说,“就是有点想家里的月季,想张老头他们。”

老楚没说话。他想起昨天晚上,他拿着安眠药,准备吞下去的时候,情兰的咳嗽声把他拉了回来。那时候他觉得,死亡是解脱,可现在,他觉得活着挺好。能看着楚平长大,能跟情兰一起吃饭、聊天,能跟儿子说说话,这些都是活着的意义。

“那咱们就住下来吧。”老周忽然说,“不过······”

“不过什么?”情兰盯着老楚的问。

“这里是北京,大城市,开销大······”老楚犹犹豫豫地喃喃道。“不过。咱俩的退休金也花不了,要不,咱们就来儿子家吧!”

情兰愣住了,然后笑了,眼睛里闪着泪光:“真的?”

“真的。”老楚点点头,“家里的东西,能带走的就带走,带不走的,就留给邻居吧。月季可以移到儿子家的阳台,张老头他们,咱们可以常回去看看。”

情兰高兴得不行,拉着他的手:“太好了!我这就跟儿子说去!”

她起身要走,老楚拉住她:“别急,等晚上再说。”他看着情兰,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春天的花一样。他忽然觉得,分床住的十五年,那些孤独和绝望,都不算什么了。只要身边有情兰,有家人,在哪都是家。

晚上,儿子下班回来,老楚跟他说了决定。儿子很高兴,拉着他的手:“爸,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您和我妈。”

儿媳也很高兴,说要给他们收拾房间,让他们住得舒服点。

吃饭的时候,气氛格外好。情兰抱着楚平,喂他吃了点辅食,楚平吃得很开心,小手抓着勺子,弄得满脸都是。老楚看着他,忍不住笑了。他吃了口鱼,觉得没那么腥了;吃了口排骨,也没那么咸了。原来,饭菜的味道,跟心情有关。

吃完饭,儿子陪老楚在小区里散步。小区里很热闹,有跳广场舞的老太太,有遛狗的年轻人,还有追跑打闹的小孩。路灯亮着,把影子拉得很长。

“爸,您看,前面有个小花园,里面也有银杏树。”儿子指着前面说。

老楚抬头,看见几棵银杏树,叶子黄了,在路灯下泛着光。他走过去,摸了摸树干,跟家里的银杏树一样,粗糙,却很结实。

“以后,您可以每天来这散步,跟那些老太太聊聊天,下下棋。”儿子说。

老楚点点头,心里很踏实。他看着银杏树,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跟他打招呼。他想起老家的银杏树,想起小时候和情兰在树下跳皮筋的日子,想起那些孤独和绝望的夜晚。那些日子,都过去了,像银杏叶一样,落了,就不会再回来。可新的日子,像春天的芽一样,正在慢慢长出来。

“儿子,”老楚说,“谢谢你。”

儿子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爸,跟我说什么谢啊,这是我应该做的。”

老楚看着儿子,他的身影在路灯下显得很高大。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辈子,没白活。他当了一辈子官,管过很多事,可最值得骄傲的,不是那些政绩,而是有这么个好儿子,有这么个好家庭。

回到家,情兰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房间里摆着一张大床,是儿子特意买的,说让他们一起睡。阳台上,儿子已经准备好了花盆,说明天就去把家里的月季移过来。

“你看,这床多软,比家里的舒服。”情兰笑着说,摸了摸床垫。

老楚走过去,坐在床上,确实很软。他看着情兰,她正在整理衣服,把他的衣服和她的衣服放在一个衣柜里。那样的场景,跟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一样。

“咱们以后,就一起睡吧,别分床了。”老楚说。

情兰愣了一下,然后脸红了,像个小姑娘一样:“好。”

那天晚上,老楚和情兰睡在一张床上。情兰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有点沉,可他觉得很踏实。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像盖了层薄纱。远处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声,还有小孩的笑声,那些声音,以前他觉得吵,现在却觉得很热闹,很亲切。

老楚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想起早上琢磨的死亡,觉得那是多么可笑的想法。活着多好啊,能看着楚平长大,能跟情兰一起看日出日落,能跟儿子聊聊天,能在银杏树下散步。这些都是死亡给不了的。

钟摆还在摇晃,滴答,滴答,像是在数着他们剩下的日子。可老楚不怕了,他知道,只要身边有情兰,有家人,日子就会过得很充实,很快乐。银杏树叶还会黄,还会落,明年春天,还会再绿。他的日子,也一样。

第二天一早,老楚是被楚平的哭声叫醒的。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哭,是小奶娃饿了的哼唧,像小猫挠爪子,轻轻勾着人的耳朵。他睁开眼,情兰已经不在身边,被子上还留着点她的体温。

客厅里传来小声的说话声,是情兰和儿媳。老楚慢慢挪下床,腿还是有点僵,但比在老家时利索了些。走到客厅门口,就看见情兰抱着楚平,坐在沙发上,儿媳正拿着奶瓶递过来。阳光从阳台的落地窗照进来,落在情兰的白头发上,泛着淡淡的金光。

“醒啦?”情兰抬头看见他,笑着说,“快洗漱,早饭快好了,儿媳熬了小米粥,还有你爱吃的茶叶蛋。”

老楚点点头,心里暖烘烘的。以前在老家,早上只有他和情兰两个人,安静得能听见钟摆的声音。现在不一样了,有楚平的哭声,有儿媳的说话声,还有厨房里传来的锅碗瓢盆声,这些声音裹在一起,像一团热乎乎的棉花,把他裹在里面。

洗漱完,早饭刚好端上桌。小米粥熬得稠稠的,茶叶蛋的壳剥得干干净净,蛋白上浸着酱油的颜色。老楚咬了一口茶叶蛋,咸淡正好,比他自己煮的还好吃。“好吃。”他说,声音比往常亮了点。

“好吃您就多吃点。”儿媳笑着说,又给情兰盛了碗粥,“妈,您也多喝点,带孩子累。”

情兰抱着楚平,没法自己喝粥,儿媳就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喂她。老楚看着这场景,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喂他吃饭,那时候他总爱闹,母亲就拿着勺子追着他跑,说“再不吃,就被小猫叼走了”。

吃完早饭,儿子要去上班,临走前跟老楚说:“爸,下午我让搬家公司去老家搬东西,您要是想回去看看,我就绕路带您去。”

“不用了,”老楚说,“让他们搬吧,我在这看着楚平。”他现在不想离开,想多看看重孙子,想看着他笑,看着他闹。

儿子走后,儿媳去收拾房间,情兰抱着楚平在客厅里转,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老楚坐在旁边的摇椅上,看着他们,觉得眼睛有点湿。他想起自己六十七岁生日后的那个礼拜一,想起手里的安眠药,想起那种绝望的感觉。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片落在地上的银杏叶,随时会被风吹走,没人记得。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像一棵扎根在土里的树,有情兰,有儿子,有楚平,这些都是他的根,把他牢牢地固定在这片土地上。

下午,搬家公司来电话,说已经到老家了。儿媳帮老楚拨通了视频电话,让他看看搬家的情况。屏幕里出现了老家的客厅,张老头正站在旁边,帮着搬家工人递东西。“老楚,你放心,我帮你看着呢,你的书桌、挂钟,还有你那几盆月季,都给你好好搬。”张老头的声音从屏幕里传出来,还是那么洪亮。

“谢谢你啊,老张。”老楚说,心里有点感动。他看着屏幕里的红木书桌,想起自己以前在上面写报告、批文件的日子;看着墙上的挂钟,想起无数个夜晚,他听着钟摆的声音入睡;看着阳台上的月季,想起自己每天早上浇水、施肥的日子。那些日子,都藏在这些老物件里,跟着他一起,搬到了新的家。

小半夜的时候,搬家公司把东西送来了。儿子也跟着回来了,帮着工人把东西搬进屋。红木书桌放在老楚和情兰的房间里,挂钟挂在客厅的墙上,滴答滴答的声音,跟在老家时一样。几盆月季被小心地种在阳台的花盆里,虽然有点蔫,但还活着,过几天就能缓过来。

“爸,您看,都搬过来了。”儿子擦了擦汗,笑着说。

老楚点点头,走到书桌前,摸了摸桌面,还是那么光滑。他打开抽屉,里面放着他以前的工作证、荣誉证书,还有一张他和情兰的老照片。照片上的情兰穿着红棉袄,梳着两条辫子,笑得很灿烂;他穿着中山装,梳着背头,意气风发。老情把照片拿出来,递给情兰:“你看,咱们那时候多年轻。”

情兰接过照片,看着上面的自己,笑了:“是啊,那时候你还总嫌我辫子长,说干活不方便。”

“哪有?”老楚反驳,“我那是心疼你,怕你累着。”

儿子和儿媳看着他们拌嘴,都笑了。楚平躺在婴儿车里,也跟着“咯咯”地笑,小手挥来挥去。

这一天吃完晚饭,儿子陪老楚在小区的小花园里散步。银杏树叶在路灯下泛着光,风一吹,落下来几片,落在老楚的肩膀上。他伸手把叶子拿下来,放在手里,叶子有点凉,却很柔软。

“爸,您看,那边有下棋的,咱们去看看?”儿子指着不远处的石桌,几个老头正围在那里下棋。

老楚点点头,跟着儿子走过去。石桌上摆着象棋,棋子是木质的,磨得发亮。一个穿灰色外套的老头看见他们,笑着说:“来下棋啊?正好缺个人。”

“我试试。”老楚说,坐在石凳上,拿起黑棋。

棋局开始了。老楚还是老样子,棋风稳,喜欢守。对面的老头棋风急,总想进攻。周围的人都在旁边支招,你一言我一语,热闹得很。老楚听着他们的声音,看着棋盘上的棋子,忽然觉得,这跟在老家的银杏树下下棋,没什么不一样。一样的棋盘,一样的棋子,一样的热闹,一样的开心。

下到九点多,老楚赢了一盘,输了一盘。“不玩了,该回家了,家里还有人等着呢。”他收拾起棋子,笑着说。

“明天再来啊!”穿灰色外套的老头说。

“好,明天再来。”老楚点点头,跟着儿子往回走。

回到家,情兰已经把楚平哄睡着了。客厅里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月光从阳台照进来,落在地板上,像铺了层银霜。老楚坐在沙发上,情兰坐在他旁边,两人都没说话,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听着钟摆的声音,听着楚平轻轻的呼吸声。

“老楚,”情兰忽然开口,“你说,咱们这辈子,是不是挺好的?”

老楚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里映着月光,亮晶晶的。“是啊,挺好的。”他说,“有儿有女,有重孙子,有吃有穿,还有你陪着我。”

情兰笑了,靠在他的肩膀上:“嗯,有你陪着,就好。”

老楚伸出手,把情兰揽在怀里。她的头发有点白,有点软,蹭在他的脸上,有点痒。他想起分床住的十五年,想起那些孤独的夜晚,想起自己差点做傻事。那时候他觉得,日子已经走到了尽头,再也没有盼头。可现在他知道,日子还长着呢,还有很多开心的事等着他——等着楚平学会走路,等着楚平学会说话,等着楚平喊他一声“太爷爷”,等着春天到来,阳台的月季开出鲜艳的花,等着明年秋天,小区的银杏树叶再一次变黄。

挂钟的钟摆还在左右摇晃,滴答,滴答。以前,老楚觉得这声音像催命符,提醒着他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离死亡越来越近。可现在,他觉得这声音像一首歌,温柔地唱着,唱着他的日子,唱着他的幸福,唱着他和情兰一起走过的那些岁月,唱着他们还没来得及走过的那些未来。

老楚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知道,死亡总有一天会来,但不是现在。现在,他要好好活着,好好陪着情兰,好好看着楚平长大,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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