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市的初秋,总带着一股子风沙味,财政局办公大楼前的国旗被吹得猎猎作响。万长穹站在三楼办公室的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冰凉的玻璃,视线越过楼下攒动的人头,落在远处连绵的沙滩上。 三天前,他还是青河县的县长,如今却成了这座地级市的财政掌门人,公文包里那份任命书的油墨香还没散尽。万长穹毕业于财经大学,业务能力属一流,算盘打的精细,钱怎么来,钱怎么花,清清楚楚,所以,人们背后都叫他“钱串子”。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秘书小张端着茶杯走进来:“万局,这是您要的各科室人员名单。” 万长穹转过身,接过文件夹时故意让袖口滑落,露出那块在县城任职时买的浪琴表。小张的目光在表盘上顿了半秒,脸上堆起更殷勤的笑:“局里人都盼着您能带来新风气呢。”
“风气谈不上,” 万长穹翻着名单,指尖在“预算科科长”的名字上停住,“王海涛是吧?我在省党校学习时的同学。” 小张连忙点头:“王科可是局里的老人,业务能力没的说。” 万长穹合上文件夹,端起茶杯呷了口:“下午让他来我办公室一趟。”
王海涛推门进来时,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他把纸袋往茶几底下一塞,搓着手笑道:“长穹,哦不,万局,听说您来了,我这心里特激动。” 万长穹指了指沙发:“坐。当年在党校宿舍,你可是帮我洗了半个月袜子。” 两人相视大笑,笑声里带着只有老熟人才能懂的默契。
“局里的情况我还不熟,” 万长穹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预算科是财政局的心脏,得有信得过的人把关。” 王海涛立刻挺直腰板:“您放心,我这就把科室里那几个刺头调去档案库。” 万长穹满意地点头,忽然压低声音:“我在青河时的司机老周,你看能不能安排个后勤科的闲职?”
老周到岗的第三个星期,财政局的人事变动就像秋风扫落叶般铺开。固定资产科的张科长被“优化”到工会,接替他的是万长穹的远房表弟,一个在县城开杂货铺的个体户。办公室主任私下里跟人嘀咕:“那小子连Excel都不会用,让他管固定资产?” 这话传到万长穹耳朵里,第二天主任就被派去驻村扶贫了。
深秋的一个周末,万长穹在城郊的生态园宴请清河县的旧部。包厢里烟雾缭绕,酒过三巡,他拍着青河县民政局副局长赵红梅的手:“红梅啊,当年要不是你在县委大院帮我挡酒,我哪有今天。” 赵红梅笑得眼尾堆起细纹:“万局现在是大人物了,可别忘了老姐姐。” 万长穹往她碗里夹了块红烧肉:“下周你就来局里报到,社保科副科长的位置给你留着。”
坐在角落的王丽丽突然红了眼眶。她是万长穹在青河时的秘书,也是外人眼中他“差点就成了”的妻子。万长穹注意到她的神色,举杯道:“丽丽年轻有为,就让她去国库支付中心锻炼锻炼,当个副主任。” 王丽丽慌忙起身敬酒,酒杯碰到一起时,万长穹用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
这张由亲情、旧情、人情织成的网,渐渐笼罩了整个财政局。采购科的科员发现,所有超过五十万的项目都会莫名其妙流到一家叫“漠北腾飞”的商贸公司;预算科的老员工察觉,给青河县的拨款金额总是比文件上多出来一笔;而档案室的管理员则在深夜接到王海涛的电话,让他把五年前的社保基金账目“借”出去看看。
在春节前一次职工大会上,万长穹做了慷慨激昂的讲话:“要让每一分财政资金都用在刀刃上!” 台下掌声雷动时,王丽丽正在给他的公文包塞暖宝宝。散会后,她跟着万长穹进了办公室,看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购物卡:“这些给赵科长送去,她儿子出国留学得打点打点。”
最荒唐的事发生在三月。市医院申请采购一批核磁共振设备,按照规定需要公开招标。但万长穹在办公室里拍了板:“让腾飞公司去办,他们老板是我同学的侄子。” 结果腾飞公司送来的设备是翻新的二手货,刚安装好就出了故障。院长急得直跳脚,万长穹却在酒桌上拍着他的肩膀:“多大点事,我再批五百万维修基金。”
四月的审计风暴来临前,王海涛带着科室人员加班加点“整理”账目。他们把给青河县的额外拨款记成“草原生态补偿款”,把腾飞公司的虚假采购发票换成“应急物资储备费”,甚至编造了一个“漠北市青少年科技创新基金会”,用来消化那笔说不清道不明的社保基金缺口。
王丽丽在整理这些假账时,发现了一张奇怪的发票:青河县某农家乐开具的三十万“会议费”。她拿着发票去找万长穹,对方正在跟赵红梅视频聊天,屏幕里的女人穿着新买的貂皮大衣。万长穹挂了电话,满不在乎地说:“那是我老家修路的钱,走农家乐的账方便。”
五月的一个雨夜,王丽丽敲开万长穹的家门。她看着客厅里堆积如山的礼品,声音发颤:“万局,审计组已经进驻隔壁发改委了。” 万长穹正在给鱼缸换水,金鱼在他手里挣扎不休:“怕什么?局里上上下下都是自己人。” 王丽丽突然哭了:“可我昨晚梦见你被带走了……” 万长穹转过身,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慌乱的神色。
审计组进驻财政局的那天,天空飘着细雨。万长穹站在楼门口,笑容满面地跟审计组长握手:“欢迎指导工作,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转身进了电梯,他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掏出手机给王海涛发微信:“让档案室把去年的账藏好。”
但裂痕已经无法弥补。固定资产科的表弟把一台价值十万元的笔记本电脑带回家给儿子打游戏,被邻居拍了视频发到网上;赵红梅的儿子在朋友圈晒出迪拜度假的照片,定位显示的酒店正是用那批购物卡消费的;而腾飞公司的老板在KTV里喝醉了,跟陪唱小姐吹嘘:“整个漠北的财政局都是我家开的。”
审计组在档案室发现了被篡改的账目,在银行流水里找到了那笔流向农家乐的三十万,甚至从王丽丽扔掉的废纸篓里拼出了那张核磁共振设备的真实发票。王海涛第一个扛不住,在审讯室里哭着交代了所有事情:“都是万长穹让我干的,他说出了事他担着。”
万长穹被带走的那天,漠北市下起了暴雨。他穿着睡衣被塞进警车,路过财政局大楼时,看见王丽丽站在三楼窗前,手里紧紧攥着那份他当年在党校获得的“优秀学员”证书。警笛声划破雨幕,他突然想起刚到漠北的那天,阳光正好,他站在办公室里,以为自己能在这里干出一番大事业。
双规期间的万长穹变得异常平静。他在谈话室里一笔一划地写着悔过书,回忆起青河县的百姓如何举着锦旗送他离开,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当官要干净”,想起王丽丽第一次给他泡的那杯茶,茶叶在水里浮浮沉沉。
法院开庭那天,旁听席上坐满了财政局的职工。赵红梅哭得瘫倒在地,被法警架了出去;王海涛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王丽丽穿着一身黑衣服,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全部庭审。当法官宣判“万长穹犯贪污罪、受贿罪、滥用职权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无期徒刑”时,他抬起头,正好对上王丽丽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片荒芜。
漠北市的风沙依旧,财政局大楼前的国旗照常升起。
张启明踩着光洁的地面走进办公大楼时,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格外清晰。作为新任财政局长,他的办公室还留着前任的痕迹——墙角的绿萝是万长穹亲手栽的,如今叶片上积着层薄灰。
“张局,这是审计组移交的全部涉案人员名单。”纪检组长陈默把文件夹放在桌上,封面的“绝密”二字红得刺眼。张启明翻开文件夹,赵红梅、王海涛、王丽丽的名字依次排列,每个名字后面都附着密密麻麻的违纪事实,像一条条毒蛇盘踞在纸上。窗外传来喜鹊的叫声,张启明却觉得喉咙发紧。他在省财政厅工作了二十年,见过不少贪腐案,但像漠北这样整个领导班子被连根拔起的,还是头一回。“王丽丽的情况有点特殊?”他指着文件里“主动退缴赃款17万元”的记录,陈默点头:“她是第一个主动交代问题的,而且提供了万长穹挪用社保基金的关键证据。”
走廊里突然响起喧哗声,张启明起身走到门口,看见一群老同志围着人事科的牌子议论纷纷。“听说了吗?档案室的老刘要退休了,他当年可是万长穹的老部下。”“那采购科的小李呢?他舅舅是万长穹的表弟啊!”陈默低声道:“人心惶惶,都怕被牵连。”
张启明深吸一口气,推开办公室门:“各位同志,十分钟后召开全体职工大会。”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有不安,有期待,还有藏在深处的戒备。他突然想起临行前厅长的嘱托:“漠北的财政不是烂摊子,是生了毒瘤的大树,得剜掉毒瘤,还得让树活下去。”
王丽丽在国库支付中心的工位靠窗,窗外的玉兰花刚打了花苞。她低头核对着社保基金的明细单,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自从万长穹被带走后,她成了局里的“透明人”——没人跟她说话,没人给她派活儿,连食堂打饭的阿姨都会多给她盛一勺菜,眼神里却带着说不清的怜悯。
“王姐,这份医保报销单有点问题。”新来的大学生小林把单据推过来,声音怯生生的。王丽丽接过单据,指尖触到纸张边缘的毛边,突然想起三年前,万长穹也是这样把一张假发票推给她:“丽丽,帮我处理一下。”那时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她深吸一口气,指着单据上的金额:“这里的大小写不一致,按规定要退回重开。”小林惊讶地睁大眼睛:“可这是市医院送来的,以前……”“以前是以前,现在按规矩办。”王丽丽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小林点点头,转身时不小心碰掉了桌角的相框,照片里的王丽丽穿着学士服,站在大学校门口笑得一脸灿烂。
下班后,王丽丽骑着电动车穿过老城区的胡同。路过那家万长穹常去的农家乐时,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车速。门口的红灯笼还挂着,只是换了新招牌——“漠北家常菜”。老板娘在门口择菜,看见她立刻站起身:“是小王吧?进来吃碗面?”王丽丽摇摇头,电动车的后视镜里,红灯笼的光晕渐渐缩小成一个圆点。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纪委谈话室里,赵红梅正对着审讯记录哭哭啼啼:“都是王丽丽撺掇万长穹做的!那女人早就想上位了!”坐在对面的陈默推了推眼镜:“可我们查到,是你儿子用社保基金在国外买了跑车。”赵红梅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喉咙的小猫。
王海涛在看守所里学会了织毛衣。灰色的毛线在他粗粝的手指间穿梭,织出歪歪扭扭的针脚。管教推门进来时,他正把织到一半的小毛衣塞进枕头底下——那是给刚出生的孙子准备的,虽然他还没见过孩子的面。
“王海涛,有人来看你。”管教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木板。王海涛跟着走到会见室,看见玻璃对面坐着穿警服的儿子。三个月没见,孩子瘦了不少,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爸,妈住院了,脑溢血。”儿子的声音隔着玻璃传过来,闷闷的像闷雷。
王海涛的手抖了起来,毛线针从口袋里滑出来,在地上发出轻响。他想起十几年前,自己在省党校宿舍帮万长穹洗袜子,那时儿子刚上小学,总缠着要他讲故事。“我……我······”他低下头,看见自己囚服上的编号,像烙印一样刻在胸口。
儿子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是个皱巴巴的婴儿,“这是您孙子,叫大力。”王海涛的眼泪突然涌出来,砸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水雾。他想说对不起,想告诉儿子当年不该听信万长穹的话,想解释自己也曾想过做个好父亲、好干部,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一句:“告诉大力,爷爷不是坏人。”
会见结束后,王海涛在操场散步时,遇见了同样穿着囚服的万长穹。曾经意气风发的财政局长如今头发花白,背也驼了,看见他只是点点头,继续沿着跑道慢慢走。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王海涛突然想起万长穹刚到财政局那天,也是这样的夕阳,对方拍着他的肩膀说:“老伙计,以后咱们共进退。”那时的晚霞红得像火,他以为那是希望的颜色,后来才知道,那是烧尽一切的灰烬。
张启明在会议室的白板上画了棵大树。树干上写着“财政制度”,树枝上标着“预算管理”“政府采购”“资金监管”,最顶端画着个小小的太阳,写着“公共利益”。“这棵树的根烂了,”他指着白板底部,“我们要做的不是换棵新树,是把烂根挖掉,重新培土。”台下的职工们低着头,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坐在第一排的老刘突然举手:“张局,采购流程改了三次,现在要五个部门签字,会不会太麻烦?”张启明走到他面前,递过一份文件:“这是去年腾飞公司的招标记录,当时只有万长穹一个人签字。”老刘看着文件上的数字,脸慢慢红了。改革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有人拍手叫好——那些被排挤的老员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有人暗中抵触——习惯了走后门的人突然没了门路;还有人在观望——不知道这场风暴会刮到什么时候。
王丽丽主动申请去预算科,负责重新制定乡镇拨款标准。她带着小林跑遍了漠北市的十二个区县,在青河县的土坯房里,听老乡说万长穹当年确实修过路,只是修到一半就把钱挪走了。“那条路现在还坑坑洼洼的,”老乡叹着气,“可惜了,万县长刚来时,真的帮我们打了井。”
回去的路上,小林突然问:“王姐,你说人为什么会变呢?”王丽丽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沙滩,远处的风车转得很慢。“可能是走得太远,忘了为什么出发吧。”她想起自己刚到财政局时,万长穹在职工手册上给她写的那句话:“财政资金是百姓的血汗钱,一分一厘都要珍惜。”字迹遒劲有力,如今却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秋天来时,漠北市的财政收支第一次实现了公开透明。张启明在市政府的新闻发布会上,用大屏幕展示着每一笔预算的去向:教育经费增加了15%,医保报销比例提高到70%,而办公楼的维修基金比去年减少了三分之二。有记者问:“如何保证不再出现万长穹式的腐败?”
张启明举起手里的U盘:“这里有我们新开发的资金监管系统,每一笔支出都会自动生成电子档案,任何人修改都会留下痕迹。但更重要的是,”他看向台下,“我们有了敢于说不的勇气。”
发布会结束后,王丽丽在走廊里拦住他,递上一份申请:“我想调到青河县财政局。”张启明看着申请上的签名,笔尖的墨水还没干透。“那里的路还没修完。”她轻声说,眼里闪着光,像多年前那个刚入职的小姑娘。
去青河报到的前一天,王丽丽去了趟看守所。隔着厚厚的玻璃,她看见万长穹坐在角落里,正在看财经报纸。曾经油亮的头发变得花白,背也驼了,但眼神里的锐利还在。“我要去青河了。”她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万长穹抬起头,愣了很久才认出她。“那条路……”他张了张嘴,没再说下去。王丽丽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是青河县新修的水渠,老乡们正在渠边插秧。“他们说,当年你打的井还在用。”她把照片举起来,直到对方看清楚才放下。离开时,管教递给她一个信封,说是万长穹让转交的。打开一看,里面是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写着:“财政姓公,不姓私。”字迹潦草,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王丽丽把纸条折好放进钱包,走出看守所的大门,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漠北的风沙还在吹,但这一次,王丽丽觉得那风里带着草木生长的气息。她想起张启明说过的话:“真正的重建,不是忘记过去,是带着教训往前走。”远处的戈壁上,一群年轻人正在栽树,树苗歪歪扭扭的,但根须已经扎进了土里,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