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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园(z)张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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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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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关山可渡(外一篇)

杨峰蹲在印刷厂后门的台阶上,烟蒂在脚下堆成一个大大的圆锥体。

秋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车间里的机器还在运转着,但轰鸣声却比十年前弱了三成还多,油墨混着纸张发霉的气味飘了出来,让人平添了几分烦恼。

“杨老板,这批宣传单再印五十份?”徒弟小张探出头,手里攥着一份揉得皱巴巴的样稿。

杨峰掐了烟头,喉结不规则地滚动着:

“印。”声音里裹着子弹,像是从生锈的铁管子里硬挤出来似的。

十年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的“峰达印务”在这条街上是块响当当的招牌,凌晨三点车间还亮着灯,工人轮班倒,他亲自盯着机器,眼睛熬得通红,嘴角却咧着笑。订单从四面八方涌来,有房地产公司的标书,有培训机构的传单,还有学校印的试卷。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八年前,光一个楼盘开盘,就给他带来了三个月的活计,结款那天他揣着厚厚的现金回家,妻子沈月数钱时数得手抽筋,数完了抱着他的脖子哭,说总算能给儿子在城里付首付了。

那时候日子像上了油的印刷机,飞快,滚烫,满是奔头。他供儿子读完了重点大学,女儿考上了本地最好的师范学院,在市中心买了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换了辆黑色的帕萨特。亲戚朋友见了他都喊“杨总”,沈月在菜市场买菜,摊主都会多塞一把香菜。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是从人们渐渐不再发传单开始,或许是从公司都用电子合同开始,又或许是从第一家网络印刷厂以半价接单开始,订单像退潮的海水,一天比一天少,机器开工的时间越来越短,到最后,车间里只剩下小张一个徒弟。

家里的气氛也跟着变了。沈月不再数钱,开始数账单。“电费又涨了”“女儿要买电脑”“你那车该保养了”,话里话外都带着刺。杨峰起初还辩解,说生意有起有落,后来连嘴都懒得张。他宁愿在车间待着,听着机器空转的声音,也不想回家面对妻子那双充满怨怼的眼睛。

那天晚上,沈月又因为他忘了交水费和电费的事数落他,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划过的玻璃。杨峰猛地站起来,抓起外套摔门而去,帕萨特在楼下发动时,他听见家里传来杯子摔碎的声音。

车开得漫无目的,最后停在了老城区的一条巷口。巷子里有家“夜归人”酒馆,灯牌忽明忽暗,像只疲倦的眼睛。他走进去,点了瓶二锅头,就着一碟煮花生喝起来。

“一个人?”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杨峰抬头,看见是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头发烫成波浪,眼睛很大,带着点笑意。他嗯了一声,继续喝酒。

女人自顾自坐下,叫了瓶啤酒:“我叫苏丽娜,你呢?”

“杨峰。”

“看你心情不好?”苏立娜抿了口酒,手指在杯沿划着圈。

杨峰没说话,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说了生意,说了家里的事,说那些憋在心里像油墨一样化不开的烦躁。苏丽娜就那么听着,时不时插句话,声音软软的,像温水泡过的棉花。

喝到后半夜,酒馆要打烊了。苏丽娜站起来,理了理裙子:“我家就在附近,去坐坐?”

杨峰的脑子晕乎乎的,只觉得眼前的红色晃得人心慌。他跟着她走出酒馆,晚风一吹,酒意上涌,脚步踉跄。苏丽娜扶着他,手指凉凉的,触在他的胳膊上,像电流窜过。

他们没去苏丽娜的家,在巷尾找了家小旅馆。房间里一股廉价香薰的味道,电视嗡嗡响着,演着无聊的电视剧。苏丽娜靠过来时,杨峰闻到她头发上的香水味,和王秀兰常用的肥皂味完全不同。

事毕,杨峰从钱包里抽出五张百元钞票,递过去。苏丽娜愣了一下,接过来塞进包里,嘴角勾了勾,没说话。

走出旅馆时,天快亮了。巷子里有清洁工扫地的声音,唰唰的,像在擦去什么痕迹。杨峰坐进车里,发动了几次才打着,后视镜里,苏丽娜的红色连衣裙像团火苗,很快被晨雾吞没。

杨峰以为这只是一夜荒唐,像印错了的纸,扔了就完了。可没过几天,当沈月又因为他晚归的事和他争吵时,他鬼使神差地摸出手机,给苏丽娜发了条短信:“在吗?”

很快收到回复:“刚下班,老地方?”

那之后,他们隔三差五就会在那家小旅馆见面。苏丽娜总是穿得很漂亮,有时是碎花裙,有时是紧身的牛仔裤,身上的香水味也换着花样。杨峰每次都会给她钱,从五百到八百,有时她会推一下,说“不用”,但最后还是会收下。

杨峰说不清自己图什么。或许是苏丽娜听他说话时专注的眼神,或许是她身上那种不管不顾的浪荡劲儿,又或许,只是想在一个陌生的身体里,暂时忘了印刷厂的机器声和沈月的唠叨。

纸终究包不住火。先是王秀兰发现他手机里的暧昧短信,接着是邻居在巷口撞见他和苏丽娜一起走进旅馆。那天晚上,沈月把他的衣服从衣柜里扔出来,摔得满地都是。

“杨峰你这个畜生!”她哭喊着,声音嘶哑,“我跟你苦了这么多年,你就这么对我?”

杨峰站在客厅中央,像被钉住的标本。儿子从外地赶回来,把他拉到阳台,沉着脸说:“爸,你太让我失望了。”女儿在电话里哭,说同学都在背后议论她。

朋友们也渐渐疏远了。以前常一起喝酒的老李,见了他就绕道走;合作过的客户,打电话时语气也变得敷衍。他去茶馆喝茶,听见邻桌的人说“那个开印刷厂的,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他耳朵里。更让他难受的是苏丽娜的变化。因为生意不好,每次给她的钱也是越来越少,四百,三百,二百,一百,甚至······她回复短信越来越慢,有时干脆不回。约她见面,她总说“有事”“不方便”。有一次,好不容易约上了,她全程都在看手机,话也说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杨峰心里发慌,像手里的订单一样,抓不住了。他开始给苏丽娜发更长的短信,说自己的烦恼,说对她的“想念”,甚至提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苏丽娜偶尔回一句“知道了”“别多想”,语气淡淡的,像在应付一个陌生人。

有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杨峰就醒了。身边的沈月的呼吸很沉,带着没消的怨气。他悄悄摸出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着,像块冰凉的镜子。他犹豫了很久,打下一行字:“能发几张你的照片给我吗?”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他心里竟有点期待,像多年前等着印刷厂印出第一份样稿。

几乎是立刻,手机震了一下。

他慌忙点开,苏丽娜的短信只有一行字:“我是有对象的人,我的照片不随便给人的。”

杨峰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窗外的天慢慢亮起来,光线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手机屏幕上,把那行字照得清清楚楚。他忽然觉得很可笑,有很悲哀,禁不住笑出声来······

沈月被吵醒了,翻了个身,没好气地问:“你笑什么?”

杨峰没回答,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闭上眼睛。黑暗里,他仿佛又闻到了印刷厂的油墨味,那味道曾经让他觉得踏实,现在却只觉得呛人。他想起那些印废了的纸张,被卷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皱巴巴的,再也展不开了。 车间里的机器又响了,还是那慢悠悠的节奏······

杨峰从车里下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径直地往车间里走去。小张正在调试机器,见他进来,问:“杨老板,上午那批货……”

“印。”杨峰打断他,声音比刚才清楚了点,“赶紧印,印完了送过去。”

机器的轰鸣声里,他走到一堆待印的纸张前,伸手摸了摸,纸很薄,带着点潮湿的水汽。就像他现在的日子,轻飘飘的,抓不住,也放不下。

阳光穿过车间的窗户,落在油墨桶上,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那光芒很快被机器转动扬起的灰尘遮住,像从未亮过一样······

                               残阳

古娜第一次见到死亡谷的月亮时,正趴在酒家后窗的木台上啃苹果。月光把沙滩上的石子照得发亮,像撒了一地碎银子,风卷着沙粒打在窗纸上,簌簌响得像谁在外面数钱。

“新来的,把这筐酒瓶搬出去。”老板娘掀着门帘喊,银镯子在腕子上叮当作响。她总穿件紫花袄,脸上的胭脂厚得能刮下来,可那双眼睛亮得很,看人的时候像鹰隼盯着兔子。古娜应了声,把啃剩的苹果核扔到窗外。十六岁的姑娘已经长到一米六五,站在灶台边比老板娘还高出半头,胸脯鼓鼓的像揣了两只小羊羔,辫梢的红绳在干活时一甩一甩,把满屋子的酒气都搅得活泛了些。

来死亡谷之前,她在三十里外的红柳牧场放了两年羊。阿爸的鞭子抽在羊身上时,总顺带骂她“脑壳里装的是沙子”。初中教室的黑板刚认识她,她就把书包扔在了草垛上。“念书有啥用?”她梗着脖子跟阿爸吵,“牛羊认不得字,草也长不成书本。”

那时她眼里的世界,是地平线尽头的雪山,是羊群踩出的小径,是阿妈熬奶茶时铜壶里翻滚的奶沫。直到那个叫巴特尔的年轻小伙骑着摩托来牧场收羊毛,她才知道原来外面还有更热闹的地方。

“死亡谷的酒家夜夜有歌声,”巴特尔的摩托在帐篷外突突响,“来喝酒的都是跑长途的司机,还有挖金矿的老板,出手阔绰得很。”他说着从怀里摸出支口红,在古娜手背上画了道红痕,“比你放牧强多了。”

古娜盯着那道红痕看了半晌,第二天趁阿爸去镇上换盐,揣着攒下的二十块钱,爬上了巴特尔的摩托。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像团乱草,她却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发芽,顶得胸口发胀。死亡谷的酒家其实就是两间土坯房,一间摆着四张木桌,另一间隔出几个小单间。老板娘说她长得“招眼”,不用干粗活,只负责给客人倒酒递烟。头一个月,古娜总把酒瓶捏得发白,客人看她的眼神像打量牲口,让她浑身发紧。有次一个满脸胡茬的司机捏她的手,她抬手就把酒泼在了对方脸上。

老板娘没骂她,只是用帕子擦着桌子说:“在这儿讨生活,就得学乖点。男人的手跟草原上的风一样,吹过了就过了,别较真。”那天晚上,老板娘给她换上件粉格子衬衫,领口开得很低,又教她怎么用眼神勾人,“你看,就像看你家最肥的那只羊,想把它哄到羊圈里。”

古娜慢慢学会了。她会在给客人倒酒时,指尖轻轻蹭过对方的手背;会在听荤段子时,红着脸低下头,睫毛却故意颤得厉害;会在客人掏钱结账时,娇嗔着说“老板真大方”。第一个月领工资,她数着手里的票子,比阿爸卖三只羊还多。她给家里寄了一半,附了张纸条:“我在外面挣钱呢,别惦记。”

巴特尔成了酒家的常客,有时带朋友来喝酒,眼睛总黏在古娜身上。有天夜里收工,他在屋后堵住她,酒气喷在她脸上:“当初可是我带你出来的。”古娜没躲,看着他解开自己的裤带,月光照在他背上的旧刀疤,像条丑陋的虫子。完事之后,巴特尔塞给她五十块钱,她捏在手里,觉得那纸票子烫得能烧起来。后来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挖金矿的张老板总在单间里叫她,给她带城里的雪花膏;跑运输的李师傅会讲外面的故事,说上海的楼比雪山还高。他们都给她钱,有时是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有时是崭新的红钞票。古娜把钱藏在枕头下的布包里,看着那包越来越鼓,心里却空落落的,像被羊群啃过的草地。

她开始学着涂口红,把老板娘的紫花袄借来穿,在镜子前扭着腰肢。有次镇上的货郎来送东西,盯着她说:“姑娘,你可比刚来时亮堂多了。”古娜摸着自己涂得鲜红的嘴唇,忽然想起牧场的春天,那时她的嘴唇总是干裂的,却能尝到带露的草叶味。

十九岁那年,阿爸骑着马来死亡谷,把她堵在酒家门口。老人的脸皱得像块老树皮,手里的马鞭抖得厉害:“跟我回去!”古娜没动,从布包里掏出一沓钱塞给他:“我不回,这儿能挣钱。”阿爸把钱扔在地上,用马鞭抽她的胳膊:“你挣的这叫什么钱!”鞭子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她却咬着牙不吭声,直到阿爸的马消失在山的那边,才蹲在地上哭起来。哭完了,她照样给客人倒酒,照样在单间里陪张老板说笑。只是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拒绝了巴特尔的拉扯:“别碰我。”年底的时候,她嫁给了来酒家送肉的牧民小伙牧仁。牧仁话不多,只会咧着嘴笑,看她的眼神像看草原上的萨日朗花。婚礼很简单,就在酒家摆了两桌酒,老板娘送了她一对手镯,叮叮当当地响。

婚后的古娜没离开死亡谷,只是从酒家的后屋搬到了谷口的土房里。牧仁每天赶着羊群出去,傍晚回来时,总能看见她坐在门口织毛衣,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可没过多久,张老板又来敲她的门,塞给她一条金项链。古娜摸着冰凉的项链,想起牧仁粗糙的手掌,心里像被沙子硌着。但她还是让张老板进了屋,完事之后把项链藏在箱底。她需要钱,牧仁的羊群去年病死了大半,还欠着镇上兽医的药费。

她开始更频繁地接客,有时是在酒家的单间,有时是趁牧仁出去放牧时带回家。牧仁像是不知道,依旧每天给她挑水劈柴,只是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暗,像蒙了尘的月亮。

有天夜里,古娜觉得下身发痒,起初以为是草原上的风沙惹的,后来越来越厉害,白带里带着血丝。她去镇上的卫生所,医生戴着口罩说:“是性病,不好治。”她听不懂什么叫性病,只知道医生开的药很贵,吃了却不见好。

她开始消瘦,脸颊的红晕褪成了蜡黄,曾经发亮的眼睛也蒙上了灰。张老板他们见了她,都绕着走,只有老板娘还时不时给她送碗热汤:“早跟你说过,这碗饭不好吃。”

牧仁把羊群卖了,带着她四处求医。他们去了旗里的医院,又去了市里的大医院,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她的病却越来越重。最后回到死亡谷时,古娜已经走不动路了,牧仁用马背驮着她,一步一步漫漫地进谷口的土房。躺在床上的日子,古娜总想起红柳牧场。想起阿爸甩着鞭子赶羊,想起阿妈熬的奶茶冒着热气,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躺在草地上看云,觉得天大地大,什么都有可能。弥留之际,窗外的风又在像数钱似的刮着。牧仁握着她的手,泪水滴在她手背上,烫得像当年巴特尔塞给她的钞票。古娜想抬手摸摸牧仁的脸,却没了力气。她看见死亡谷的月亮又升起来了,还是那么亮,照得沙滩像片银色的海。

“我想……回家……”她气若游丝地说道,声音轻得被风吹散。

牧仁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

第二天清晨,死亡谷的酒家照常开门,老板娘扫着门口的沙子,看见牧仁背着古娜往谷外走。太阳刚爬过罕山的山顶,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路。风卷着沙尘在他们身后打着旋,仿佛在掩埋什么,又像在诉说什么。

很多年后,还有跑长途的司机记得死亡谷有个高个子姑娘,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亮得像大草原的星星,只是没人知道她叫什么,也没人知道她最后去了哪里。只有谷口那间土房,在风沙里慢慢塌了半边,门框上挂着的红布条,早已被风吹得褪了颜色,像一滴干涸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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