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园（z）张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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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蝉鸣渐渐歇了，华灯初上时，明珠广场的大槐树下准时响起《最炫民族风》的旋律。陈德海坐在广场边的石凳上，膝盖上放着保温杯，浑浊的眼睛在跳动的人群里逡巡。二十多位大妈穿着玫红、宝蓝的绸裙，扇子舞得像翻飞的蝴蝶，而他要找的，是那个总戴珍珠发卡的身影。
老伴走后的第三年，陈德海养成了傍晚来广场的习惯。起初只是怕老宅里的寂静，后来却被人群里一抹熟悉的温柔吸引。她总是站在第三排左侧，动作比其他人慢半拍，跳错步子时会像小姑娘似的吐舌头。珍珠发卡别住半白的鬓角，在路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老陈又来啦？"广场舞领队周桂芳擦着汗走过来，玫红色运动服上印着"夕阳红舞蹈队"的字样，"要不要加入我们？活动活动筋骨。"陈德海慌忙摆手，保温杯里的茉莉花茶晃出涟漪。他瞥见那个戴珍珠发卡的身影正弯腰系鞋带，藏青色旗袍衬得背影纤弱，像极了年轻时在纺织厂门口等他下班的淑芬。
日子在鼓点与茶香里流淌。陈德海记住了她的规律：每周二四六来，总带着一个印着紫藤花的布包，跳完舞就去广场东侧的报刊亭买《老年周报》。有次暴雨突至，她抱着报纸躲在屋檐下，珍珠发卡被风吹落在地。陈德海几乎是下意识冲过去，蹲下身时膝盖发出"咔嗒"的响声。
"谢谢。"她的声音像浸了蜜的糯米糍，接过发卡时指尖擦过他的手背，带着淡淡的雪花膏香气。陈德海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就住对面小区。"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怕唐突，又补了句："雨太大了，我帮您叫车。"她笑着摇头，从布包里掏出把碎花伞："老骨头淋点雨不打紧。"转身时，旗袍下摆扫过青石板，惊起一片水洼的月光。
周桂芳看出了端倪。某天跳完舞，她故意拉着陈德海聊天："知道那个总穿旗袍的是谁吗？她叫苏婉清，以前是市文工团的台柱子，老伴走了五年，儿女在国外。"陈德海握着保温杯的手紧了紧，茶水在杯壁上晕开细小的波纹。
入秋后的某个傍晚，陈德海看见苏婉清在跳新学的交谊舞。她的舞伴是个戴金丝眼镜的老头，舞步娴熟得像浸泡过陈年美酒。当老头揽住她的腰旋转时，陈德海喉咙发紧，起身时踢翻了保温杯。滚烫的茶水溅在裤腿上，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苏婉清发间摇晃的珍珠发卡，那抹光亮刺得眼睛生疼。
接下来的半个月，陈德海没再去广场。老宅的挂历被风吹得哗啦作响，他对着淑芬的遗照发呆，照片里的人穿着蓝布衫，扎着麻花辫，笑得比春天的玉兰还灿烂。"我是不是老糊涂了？"他对着空气喃喃，手指摩挲着相框边缘，那里还留着淑芬当年贴的小花贴纸。
再去广场时，银杏叶已经染成金黄。陈德海远远望见苏婉清独自坐在长椅上，珍珠发卡下的侧脸写满落寞。舞池里依旧热闹，周桂芳跳得正欢，见他来了，扯开嗓子喊："老陈！快来救场！老张扭了腰，缺个男步！"
陈德海僵在原地，却见苏婉清抬头望过来，眼神里有期盼，也有羞涩。他的皮鞋在石板路上磨出沙沙声，像极了年轻时第一次牵淑芬手时，心脏撞击肋骨的节奏。周桂芳不由分说把他推进舞池，《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响起，他笨拙地伸出手，苏婉清轻轻搭上来，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渗进皮肤。
"好久不见。"她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薄荷糖的清凉。陈德海紧张得忘记舞步，踩了她好几次脚。苏婉清却不恼，笑着说："没关系，我当年学舞时，把老师的皮鞋都踩破过。"两人相视一笑，月光给他们的影子镀上金边，在地面上交织成温柔的网。
此后的每个黄昏，陈德海都会提前半小时到广场。他跟着周桂芳学基本步，膝盖的老伤发作时，就坐在一旁看苏婉清跳舞。她会在休息时递来温热的姜茶，布包里总备着止疼膏药。有次陈德海帮她捡起掉落的丝巾，手指触到绣着的紫藤花，突然想起淑芬的嫁妆里，也有一条同样纹样的帕子。
冬至前夜，广场飘起了初雪。舞蹈队提前散了，陈德海和苏婉清并肩走在回家路上。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缠绵的藤蔓。"下周...社区要办元旦晚会，"苏婉清停下脚步，睫毛上落着雪花，"他们想让我表演独舞，缺个报幕的..."她声音越来越小，珍珠发卡被雪光映得晶莹。
陈德海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年轻时在纺织厂的文艺汇演，淑芬在台上唱《茉莉花》，他在后台紧张地帮她拎裙摆。此刻眼前的人，发间的珍珠和记忆里的月光重叠，他听见自己说："我...我可以试试。"
晚会那天，陈德海特意穿上了压箱底的中山装。苏婉清的旗袍换成了绛紫色，珍珠发卡换成了红宝石发簪。当他站在聚光灯下，声音还有些颤抖："接下来，请欣赏独舞《月光探戈》。"音乐响起时，他看见苏婉清旋转的身影，恍惚间竟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五十年前那个纺织厂的夏夜。
散场后，两人在飘雪的街道上慢慢走着。苏婉清突然说："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她停下脚步，眼睛亮得像缀着星星，"每次我跳错步子，都能感觉到有束目光在温柔地笑。"陈德海的眼眶发热，五十年前，淑芬也说过同样的话。
雪越下越大，落在两人肩头。陈德海鼓起勇气，像年轻时那样，轻轻牵起苏婉清的手。掌心相贴的瞬间，他听见两个苍老的灵魂，在月光下跳起了迟到的探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