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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园(z)张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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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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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不求来生

夏末,公社大院的柳树下总聚着纳凉的人。

肖德贵蹲在碾盘上啃玉米,粗粝的玉米粒硌得牙龈发酸,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晒谷场边的唐敏华。她正和妇联主任的闺女比踢毽子,蓝布褂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晒得黝黑的胳膊。

“德贵,跟唐家丫头凑一对呗。”生产队长用烟袋锅子敲敲他的脊梁,“你俩从穿开裆裤就在一块儿,知根知底的。”

肖德贵嘴里的玉米碴子差点喷出来。他和唐敏华确实熟,熟到知道她右脚小趾甲是两瓣的,知道她偷藏的糖纸总塞在课本第二十三页。可那是“发小儿”,就像院里的老柳树,春天开花夏天遮阳,从没想过能开出别的花样。

媒人是唐家隔壁的二婶,挎着一篮新摘的冬枣上门时,肖德贵娘正纳着鞋底。“俩孩子同岁,又都在公社当干事,一个管农机登记,一个管妇女工作,多般配。”二婶的声音像晒裂的竹竿,“彩礼就按老规矩,三床棉被两身新衣裳,再扯块的确良做件褂子。”

肖德贵没反对。那年头的婚事就像队里分口粮,按人头按规矩,容不得太多挑拣。他记得领证那天唐敏华红着脸,把印着“革命伴侣”的红本本攥出了汗。回村路上她突然说:“我其实想去县里读卫校的。” 肖德贵愣了愣,说:“现在这样也挺好,铁饭碗。”

新房是队里腾出来的仓库,糊了层报纸就成了婚房。红烛摇曳时,肖德贵盯着唐敏华头上的红盖头,突然想起十岁那年,他把偷来的桑葚全塞给她,结果两人都闹了肚子。那时她的笑声像银铃,此刻却只有盖头下传来的、压抑的呼吸声。

婚后第一顿饭就显出了别扭。肖德贵爱吃带焦糊味的玉米饼,就着生蒜能啃三个;唐敏华却总把饼蒸得软乎乎,就着咸菜疙瘩细嚼慢咽。

“你这饼没嚼劲,像喂猪的。”肖德贵把饼渣掉在桌上,被唐敏华默默用抹布擦掉。

“焦糊的吃多了烧心。”她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他,“你胃不好,多吃点这个。”

肖德贵咬着鸡蛋,蛋黄噎在喉咙口。他想起小时候分鸡蛋,她总把蛋黄抠给他,说自己爱吃蛋白。那时觉得是疼他,现在却像隔着层磨砂玻璃,看得见轮廓,摸不着温度。

公社食堂的大师傅最清楚这对夫妻的古怪。肖德贵打饭总喊:“多来点辣子,越辣越好!”唐敏华却总说:“少放盐,清淡点。”有次大师傅开玩笑:“你俩这口味,咋凑到一块儿的?”肖德贵嘿嘿笑,唐敏华低头搅着碗里的粥,没说话。

冬天窖里的白菜快吃完时,肖德贵托人从县城捎了斤辣椒。炒的时候满屋子呛味,唐敏华捂着鼻子跑到院里,回来时眼圈红红的。“你就不能做点不辣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肖德贵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过日子哪能事事如意?”

那晚他们分了碗筷,一个在灶房吃,一个在堂屋吃。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两个沉默的背影上,像幅被撕开的画。

入秋时队里分了新棉花,唐敏华缝了床两尺宽的褥子,铺在炕中间。“以后各睡各的。”她把肖德贵的枕头往炕梢挪了挪。

肖德贵没吭声。其实从新婚那晚起,这炕就像条界河。他睡觉爱打呼,震得窗纸嗡嗡响;唐敏华浅眠,稍有动静就睁着眼到天亮。他翻身时总怕压着她,她蜷在炕边,像只受惊的兔子。

有一次,肖德贵发高烧,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用凉毛巾擦他额头。睁开眼看见唐敏华坐在炕沿,头发乱糟糟的,手里攥着半块没化的冰糖。“喝口水。”她把碗递过来,指尖碰到他的嘴唇,像触电似的缩回去。

病好后肖德贵想往唐敏华那边挪挪,却发现褥子又加宽了两寸。“保持距离,对咱俩都好。”唐敏华低头纳鞋底,银线在布眼里穿来穿去,织成密密麻麻的网。

炕梢的箱子里,藏着两人各自的秘密。肖德贵的匣子里有本磨破的《水浒传》,是他攒了三个月烟钱买的,总在睡前翻几页;唐敏华的布包里裹着本手抄的诗集,扉页上写着“愿君多采撷”,字迹娟秀。他们从没想过要看对方的东西,就像从不问对方夜里做了什么梦。

开春时,公社开批斗会,回来的路上肖德贵被疯狗咬了一口。唐敏华拉着他往卫生院跑,手心的汗把他的袖子都浸湿了。医生给肖德贵打针时,她站在门口搓着手,直到听见“没事了”才松了口气。那晚她没回自己那边,坐在炕边守着他,天亮时趴在炕沿睡着了,头发散在肖德贵的枕头上。

肖德贵盯着她的发梢,想伸手拨开,手抬到半空又落了下来。他往炕梢挪了挪,给她让出更多地方,就像多年来无数次做的那样。

1975年公社搞农田水利,家家户户要出劳力。肖德贵力气大,负责抬石头;唐敏华心细,管记工分。每天收工后,两人得对着工分本核对数字。

“王老五今天抬了八筐石头,你咋记成七筐?”肖德贵用手指头点着本子。

“他中间歇了袋烟的功夫,按规矩得扣半筐。”唐敏华拿出算盘噼里啪啦打起来。

为这工分本,他们吵过无数次。肖德贵觉得她太较真,唐敏华嫌他太马虎。有次争得面红耳赤,把算盘珠子都震掉了两颗。后来会计想出个主意:让他们各记一本,晚上回家对着改。

于是,每天睡前多了项仪式:两人坐在炕桌两边,就着煤油灯核对数字。肖德贵的字像鸡爪刨的,唐敏华的字端端正正。碰到有争议的地方,谁也不说话,就用红笔在旁边画圈,第二天去问当事人。

秋收时队里分粮食,肖德贵负责过秤,唐敏华负责记账。有户人家想多要十斤玉米,偷偷塞给肖德贵两个鸡蛋。肖德贵把鸡蛋揣给唐敏华,她愣了愣,往那人的粮袋里多舀了一瓢。晚上对账时,唐敏华在本子上写:“多付十斤,抵鸡蛋款。”看了没说话,在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对勾。

他们就像两台咬合的齿轮,虽然转得磕磕绊绊,却总能把日子往前推。有人说:“你俩这日子过得,比算盘还精。”肖德贵听了嘿嘿笑,唐敏华低头理着账本,嘴角悄悄翘了翘。

那年春节,公社汇演要排样板戏。肖德贵被拉去演李玉和,唐敏华负责缝戏服。她熬夜把红布剪成灯笼裤,手指被针扎了好几个洞。肖德贵彩排时总忘词,她就把台词写在他的手心。上台那天,他看着手心里模糊的字迹,突然就记起了所有台词。

1989年儿子结婚,搬去了县城的单元楼。老屋突然显得空旷,炕头的褥子撤了,只剩下中间一道浅浅的印痕。

肖德贵迷上了下棋,每天揣着个搪瓷缸子去公园,天黑透了才回来。唐敏华加入了广场舞队,喇叭里的《最炫民族风》隔着两条街都能听见。他们碰面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肖德贵回来,唐敏华的被窝已经暖热了;有时唐敏华跳舞晚归,肖德贵的呼噜声已经震得窗玻璃发颤。

有一次,肖德贵下棋输了钱,闷闷不乐地蹲在门口抽烟。唐敏华回来时拎着个塑料袋,里面是刚买的酱肘子。“给你下酒。”她把肘子往桌上一放,转身去烧火。肖德贵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她的腰弯了,头发也白了大半。

那年冬天特别冷,谭敏华的关节炎犯了,疼得直咧嘴。肖德贵找出年轻时用的军大衣,裹在她身上,又烧了盆炭火放在她脚边。“我去公园给你占个座,晒晒太阳舒服。”他扛着小马扎要出门,被唐敏华拉住了。“别去了,陪我坐会儿。”她拍拍身边的板凳,“讲讲你下棋的事。”

肖德贵讲得眉飞色舞,说张老头的马走得有多臭,刘老太的炮有多贼。唐敏华没怎么说话,就看着他笑,火光映在她脸上,皱纹里像盛着星星。那天他们坐了一下午,直到炭火燃成灰烬。

开春时老屋漏雨,肖德贵爬上屋顶修瓦,唐敏华在底下递瓦片。“往左点,对,就是那儿。”她仰着头喊,脖子酸了就揉揉。肖德贵低头看见她花白的头发,突然想起刚结婚时,她也是这样仰着头看他,那时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像匹绸缎。

“歇会儿吧。”他从屋顶跳下来,“我去买包烟。”回来时手里多了支红绒花,是街角小摊上买的。唐敏华愣了愣,把花插在鬓角,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像个小姑娘。

2010年的秋天,肖德贵摔了一跤,瘫在了床上。唐敏华每天给他擦身、喂饭、翻身子,动作慢却很稳。儿子想请护工,被她骂了回去:“他啥脾气我知道,护工哪有我尽心?”

肖德贵说话不利索了,却总爱盯着唐敏华看。她坐在床边纳鞋底,他就看着她的手;她在灶房做饭,他就盯着门口,直到看见她端着碗进来。有一次,唐敏华给他喂粥,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咋了?烫着了?”她慌忙要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那天晚上,唐敏华把肖德贵挪到炕中间,自己也睡了过去。多年未动的褥子早被老鼠咬烂了,两人中间没了界限,肖德贵的胳膊搭在她的腰上,像年轻时那样······

开春时,肖德贵能拄着拐杖走路了,唐敏华就扶着他在院里转圈。老榆树的枝桠伸到墙头,花落在两人的白发上。“还记得不,当年就是在这树下……”唐敏华的话没说完,就被肖德贵打断了。“记得,你踢毽子输给了二丫,哭了半宿。”他的声音还是不利索,却带着笑。

儿子来看他们,发现堂屋的桌上摆着两个碗,一个盛着带焦糊的玉米饼,一个盛着白粥,中间放着碟咸菜,两人正你一口我一口地喂着吃。“爸爱吃饼边,我爱吃粥底。”唐敏华笑着说,把碗里的鸡蛋黄夹给肖德贵。

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把两个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在地上交叠成一团,像幅再也撕不开的画。

2015年的春雨下得绵密,老屋的墙角洇出片深色的水渍。肖德贵的咳嗽声裹在雨雾里,一声比一声沉。唐敏华把砂锅坐在煤炉上,当归、黄芪、陈皮在水里打着转,药香漫过门槛,和院里的花香缠在一起。

“喝了这碗再睡。”唐敏华把药碗端到炕边,肖德贵挣扎着想坐起来,后背的褥子滑下去一角。去年冬天他又摔了一跤,腿骨裂了道缝,从此离不开这铺炕。老赵找村里的木匠打了个带扶手的木架,每天扶着他在炕上挪挪身子。

药汁苦得钻心,肖德贵皱着眉往下咽,一滴药汁顺着嘴角滑到下巴。唐敏华掏出帕子给他擦,指尖碰到他松垮的皮肤,像摸着块干硬的老树皮。“苦就含颗糖。”她从炕头的铁盒里摸出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到他嘴里。

这铁盒是结婚当年供销社买的,原先是装雪花膏的。后来装过儿子的乳牙,装过肖德贵掉的第一颗牙,现在装满了各种颜色的水果糖。肖德贵不爱吃甜,可唐敏华总说:“药太苦,嘴里得有点甜。”

半夜,肖德贵咳得厉害,唐敏华披衣起来给他拍背。月光从窗纸的破洞钻进来,照见他脖子上的老年斑,像撒了把芝麻。“还难受?”她的声音带着困意,肖德贵摇摇头,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胸口按。那里的心跳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

“我死了,你咋办?”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糖的甜味。唐敏华没说话,把他的手往被子里塞了塞。炉上的砂锅还温着,药香在屋里打着转,像个没说出口的承诺。

又一年入夏时,肖德贵能拄着双拐下地了,唐敏华每天扶着他在院里转圈。梨花开得正盛,白花花的落了一地,踩上去软绵绵的。

“往这边挪挪,对,脚抬高。”唐敏华的腰弯得像张弓,左手扶着他的胳膊,右手托着他的膝盖。她的关节炎犯了,膝盖肿得像个馒头,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滚。

有一天,走到院门口,肖德贵突然停下脚步,盯着对门的小卖部。“想吃冰棍。”他的声音不大,唐敏华却听清了。她扶他坐在门槛上,自己一瘸一拐地去买,回来时手里攥着两根绿豆冰棍,包装袋上的水珠洇湿了她的蓝布衫。

两人坐在门槛上啃冰棍,冰棍化得快,糖水顺着手指滴到地上。肖德贵咬了口冰棍,突然笑起来,糖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年轻时你总抢我冰棍吃。”他的记性时好时坏,此刻却想起了五十年前的事。

唐敏华也笑,抬手给他擦下巴:“那时候你总把冰棍往我手里塞,自己啃棍儿。”阳光穿过榆树叶,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像谁撒了把碎金子。

从那以后,每天下午他们都要坐在门槛上吃冰棍。有时是绿豆的,有时是奶油的,唐敏华总把自己那根的甜水往他嘴里喂。路过的邻居笑着打趣:“肖李头,你俩这是返老还童了?”肖德贵嘿嘿笑,唐敏华低头舔了口冰棍,嘴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

有一次,吃着吃着,肖德贵突然指着西边的云彩:“像棉花糖。”唐敏华抬头看,天边的火烧云确实像朵巨大的棉花糖。“等你好利索了,咱去县城看云。”她的声音很轻,肖德贵却重重地点了点头。

到了这一年的秋收时,儿子送来了台旧电视机,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肖德贵爱看戏曲频道,咿咿呀呀的唱腔能听一下午;唐敏华喜欢看天气预报,每天盯着屏幕里的卫星云图,嘴里念叨着“明天有雨”。

有一天演《天仙配》,董永牵着七仙女的手走在桥上,肖德贵突然指着屏幕:“咱也去过那桥。”那是1980年去县城赶集,他们在大桥上歇脚,唐敏华掏出揣了一路的煮鸡蛋,两人分着吃了。风把她的红头绳吹跑了,肖德贵追了半里地才捡回来。

“你还记着。”唐敏华的眼睛亮了亮,伸手去摸他的头发。那里的头发早就白透了,像落满了雪。肖德贵把她的手按住,往自己胸口按。“这里记着。”他的声音含混,却带着股认真劲儿。

电视机旁边的柜子里,锁着个红布包。有一天,唐敏华打开柜子找针线,红布包掉了出来,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是些旧照片,有两人穿着的确良褂子的结婚照,有抱着婴儿的全家福,还有张泛黄的卫校招生简章。

肖德贵盯着那张招生简章,突然哭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肩膀一抽一抽的。唐敏华蹲下去捡照片,手指碰到那张简章,想起1977年的秋天,她把这张纸藏在枕头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后来媒人上门,她偷偷把它烧了,灰烬飘出窗外,像只断了线的风筝。

“对不起。”肖德贵的声音哽咽着,唐敏华摇摇头,把照片一张张理好,重新包进红布包里。“都过去了。”她把布包塞回柜子,锁上了锁。锁舌咔哒一声,像把多年的心结也锁了进去。

那天晚上,肖德贵没看戏曲频道,唐敏华也没看天气预报。两人坐在炕边,对着黑黢黢的屏幕,听着窗外的虫鸣,谁都没说话,却像说了很多话。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纸上,簌簌地响。唐敏华在灶房炖白菜,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葱姜的香味混着肉香飘出来。

“今天炖肉,给你补补。”她把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夹到肖德贵碗里,自己夹了块瘦的。年轻时肖德贵总把肥肉挑给她,说“女人吃肥肉养人”,她却总偷偷夹回他碗里,说“男人吃肥肉有力气”。

肖德贵用筷子把肥肉往她碗里推,唐敏华又推回来。一来二去,肥肉掉在了桌上。肖德贵弯腰去捡,唐敏华也伸手去捡,两人的手撞在一起,像年轻时无数次那样。

“你吃。”肖德贵的声音带着固执,把肥肉塞进她嘴里。肉香在嘴里化开,唐敏华突然想起结婚那天的第一顿饭,他把碗里的鸡蛋夹给她,蛋黄噎得她直瞪眼。那时的鸡蛋真香啊,香得让她忘了没去成卫校的委屈。

饭后唐敏华洗碗,肖德贵坐在灶门口添柴。火光映着她的侧脸,鬓角的白发泛着银光。肖德贵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她年轻时扎着两条麻花辫,在灶台前忙忙碌碌的样子。那时的她,眼睛亮得像灶膛里的火。

“明天包包子吧。”肖德贵突然说,“素馅的,放粉条和虾皮。”唐敏华愣了愣,回过头笑了:“你不是不爱吃素馅?”“你爱吃。”肖德贵的声音很轻,灶膛里的火苗“噗”地跳了一下,映得他脸上暖融融的。

第二天一早,两人在炕桌上择菜。唐敏华把粉条泡在温水里,肖德贵用手掰着虾皮,碎屑掉了一桌子。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他们身上织成张金色的网,网住了满地的虾皮碎屑,也网住了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深冬,雪下了三天三夜,院里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肖德贵的咳嗽又加重了,整夜整夜地喘,脸憋得发紫。唐敏华把两床棉被都盖在他身上,自己裹着件旧棉袄坐在炕边守着。

“冷不冷?”肖德贵拉了拉她的衣角,唐敏华摇摇头,往他被窝里塞了个热水袋。“我不冷。”她的声音有点抖,其实膝盖早就冻得发麻。

后半夜,肖德贵突然不咳了,眼睛亮得吓人。“把那床新棉被拿出来。”他指的是儿子去年送来的羽绒被,一直叠在柜子顶上舍不得用。唐敏华爬起来去拿,被子蓬松得像朵云,裹在身上轻飘飘的。

“一起盖。”肖德贵掀开被角,唐敏华犹豫了一下,钻了进去。羽绒被很轻,却暖得厉害,两人的胳膊碰到一起,都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又慢慢靠在了一起。

肖德贵的手搭在唐敏华的腰上,那里的肉早就松垮了,像块揉皱的布。唐敏华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那里的骨头硌得慌,却让人觉得踏实。“年轻时……对不起。”肖德贵的声音带着颤,唐敏华摇摇头,把他的手往自己肚子上按。那里曾经怀着他们的儿子,圆鼓鼓的像揣了个小西瓜。

雪停的时候,天快亮了,唐敏华听见肖德贵的呼噜声,很轻很匀,像风吹过杨柳树叶子的响声。她伸手摸他的脸,胡子茬扎得手心发痒。窗外的雪反射着微光,把屋里照得朦朦胧胧的,羽绒被在两人身上起伏,像片安静的海。

清明过后,院里的树根冒出嫩芽。肖德贵能自己拄着拐杖走路了,唐敏华搬了把木椅放在院里,每天陪着他晒太阳。

有一天,村里的广播响了,放着首老歌:“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肖德贵跟着哼起来,调子跑得到处都是,唐敏华却听得直笑。“唱错了,是这样的。”她也跟着哼,嗓子哑得像破锣,两人却笑得前仰后合。

儿子带着孙子来看他们,小家伙手里拿着本漫画书,趴在肖德贵腿上看。“爷爷,你和奶奶年轻时也这样吗?”孙子指着漫画里拥抱的老人,肖德贵愣了愣,看看唐敏华,她的脸红了,像年轻时那样。

“我们……”肖德贵想说什么,却被唐敏华打断了。“去摘榆树钱给你做饼吃。”她拿起根长杆往树上打,绿油油的榆树钱落了她一身。肖德贵拄着拐杖站在旁边看,嘴角的皱纹里盛着笑,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饼烙好了,一半是肖德贵爱吃的焦糊味,一半是唐敏华喜欢的软乎乎。孙子咬着饼说:“奶奶做的饼最好吃。”唐敏华笑得合不拢嘴。肖德贵看着唐敏华,突然抓起块软饼往自己嘴里塞。“好吃。”他含糊不清地说,唐敏华的眼睛湿了。

傍晚的时候,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交叠在一起。肖德贵的手搭在唐敏华的膝盖上,她的手盖在他的手上。树叶子在沙沙地响,像在说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故事里有两个孩子,从大树下出发,走了一辈子,终于又走回了大树下,不求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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