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把最后一页信纸叠好,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摩挲,指腹沾着些未干的墨渍,是他方才伏案写信时蹭上的。窗外的天已经暗透了,老城区的路灯昏昏沉沉亮起来,光线穿过蒙着薄尘的玻璃窗,在书桌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晕,照亮了摊开的信纸一角,也照亮了桌角那本泛黄卷边的刊物——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人苑》,封面上的字迹早已褪色,却依旧能看清当期的头条标题,正是他当年编发的那篇短篇小说《河口》。
东山写信的念头在心里盘桓了半个多月,从他从总编办公室出来的那天起,就总想着要跟那位叫望东的作者说些什么。四十年来,东山在《人苑》的编辑岗位上没挪过窝,从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熬成了满头华发的老编辑,看过太多作者的起起落落,也经手过无数篇稿件,可唯独对望东,心里总揣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还有些不甘。
三十多年前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那时候《人苑》刚创刊没几年,却凭着严谨的选稿态度和纯粹的文学追求,很快在文坛站稳了脚跟,成了不少文学爱好者心中的圣地。东山刚进编辑部没多久,每天埋在堆积如山的来稿里,逐字逐句地读,哪怕是字迹潦草、纸张粗糙的稿件,也不肯轻易放过。那天他翻到来信栏最底下的一个信封,牛皮纸做的,边角有些磨损,地址写得工工整整,落款是“望东”,没有附任何多余的介绍,只装着几页写满字的稿纸,标题是《河口》。
东山原本没抱太多期待,可读了开头几句,就被牢牢吸引住了。望东写的是水乡的河口,写老船夫守着摆渡的船,日复一日接送往来的人,写河口边的烟火气,写普通人藏在柴米油盐里的悲欢。文字不华丽,却格外扎实,每一个细节都透着真切的生活质感,像是把人直接拉到了那个雾气氤氲的渡口,能听见船桨划水的声音,能闻到河水的腥气,也能感受到老船夫心里那份沉甸甸的坚守。东山一口气读完,心里又暖又亮,当即拿着稿件去找当时的主编。
那时候的主编姓周,是个爱才的老文人,看稿只看质量,不看作者名气,也不掺任何杂七杂八的心思。周主编读完《河口》,当场拍了板:“好稿子,有筋骨,有温度,下期发头条。”东山心里的激动劲儿,比自己发表了文章还甚,当即提笔给望东写了回信,字里行间满是对稿件的认可,还有对他文学才华的赞赏。没过多久,《河口》刊发,果然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读者来信雪片似的寄到编辑部,都说这篇小说写得真实,写出了普通人的心声。不少文坛前辈也特意打电话来,夸《人苑》选稿有眼光,挖到了望东这么个好苗子。东山记得,望东收到样刊后,又给他写了封信,信里很谦虚,说自己只是把身边的人和事写出来,没想到能得到这么多人的认可,还说以后会继续写,多写普通人的生活,不辜负编辑部的信任。
从那以后,望东的稿件就没断过。每年都会准时寄来好几篇,有时候是小说,有时候是散文,有时候是诗歌,每一篇都写得很用心。东山每篇都仔细读,不得不承认,望东的文字越来越成熟,笔触越来越细腻,不管是写市井百态,还是写人心深处的情感,都能戳中人心最软的地方。他好几次把望东的稿件提交到选题会,可每次都没能通过。一开始,东山以为是稿件的风格和当期刊物的选题不符,或是还有更优质的稿件备选,便每次都给望东回信,详细说明未采用的原因,还给出修改建议,鼓励他继续投稿。望东也从不气馁,下次寄来的稿件,总能看到针对性的改进,偶尔还会附几句问候,问问他的近况,语气始终平和又诚恳。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人苑》的名气越来越大,成了公认的国内文学刊物之首,选稿的标准却渐渐变了。周主编退休后,换了几任主编,每任主编的选稿思路都不一样,到后来,稿件能不能刊发,似乎不再只看质量,还掺杂了太多其他的因素。东山看着身边的同事渐渐变得功利,看着那些没什么文学价值,却带着各种“背景”的稿件不断刊发,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他只是个普通编辑,没有决定权,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认真对待每一篇来稿,尤其是望东的。
这三十多年里,望东投来的稿件,加起来足足有几百篇。东山都仔细收着,按年份整理好,放在书桌最下层的抽屉里,一摞一摞的,占满了大半个抽屉。他有时候晚上下班回家,会把这些稿件拿出来翻看,看着望东的字迹从青涩变得沉稳,看着稿件里写的那些普通人的生活故事,心里满是惋惜——这么好的稿子,怎么就没人能看见呢?
前段时间,编辑部清理积压的来稿,东山又翻到了望东去年寄来的几篇短篇小说。他静下心来读,越读越觉得惊艳。第一篇写的是小区里的保洁阿姨,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干活,既要照顾生病的老伴,还要供孙子上学,日子过得辛苦,却始终对生活抱着善意,会把捡到的贵重物品主动还给失主,会给流浪猫喂食物;第二篇写的是菜市场的摊主,靠着一个小小的菜摊维持生计,对待顾客真诚实在,从不缺斤短两,遇到困难的人,还会主动多给些菜;第三篇写的是退休的老教师,退休后义务给社区里的孩子辅导功课,不求回报,只是想把自己的知识传递下去。
这三篇小说,没有宏大的叙事,没有曲折离奇的情节,写的都是最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却把每个人物的形象刻画得鲜活立体,把他们的喜怒哀乐写得淋漓尽致,字里行间满是人间烟火气,还有对生活的热爱和对人性的思考。东山读完,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知道,这绝对是近几年少见的好稿子,比编辑部里那些堆砌辞藻、内容空洞的稿件强太多了。
东山当即把这几篇稿件整理好,带着满满的信心去找现任主编狄伟。狄伟今年四十多岁,坐上主编的位置已经三年了,平时总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说话做事都格外周全,却很少真正关注稿件的文学质量。
东山敲开主编办公室的门时,狄伟正在打电话,语气恭敬得很,对着电话那头不停点头应和,挂了电话后,脸上才露出些许疲惫。“东老师,您找我有事?”狄伟给东山倒了杯茶,语气客气,却带着几分疏离。
东山把稿件放在狄伟面前,开门见山:“狄主编,这是我最近看到的几篇短篇小说,写得非常好,想跟您推荐一下。”
狄伟拿起稿件,随意翻了几页,看到作者署名是望东,皱了皱眉:“望东?这个名字没听过啊,是哪个作协的?有没有什么名气?”
“不是什么知名作者,就是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三十多年前我编发过他的一篇小说《河口》,当时反响很好。”东山连忙解释,“您别管他有没有名气,您仔细读读稿子,写的都是普通人的生活,特别真实,特别有温度,文字功底也很扎实,绝对是好稿子。”
狄伟敷衍地看了几行,就把稿件放在了一边,摇了摇头:“东老师,这样的基层作者的稿子,咱们现在不能用。”
东山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不能用?稿子质量这么好,比咱们最近发的不少稿子都强,读者肯定喜欢。”
“读者喜欢不代表就能发。”狄伟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您是咱们编辑部的老编辑了,资格老,经验足,我一直都很尊重您的意见,可您也得理解我的苦衷,您知道我坐在这个位置上有多不容易吗?”
东山心里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他当了四十年编辑,选稿从来只看质量,从没考虑过作者的身份背景,如今听到狄伟这话,实在忍不住:“狄主编,咱们《人苑》是文学刊物,选稿的首要标准不就该是稿件质量吗?这么好的稿子,充满了新鲜的血色,能给刊物带来不一样的气息,为什么不能发?难道就因为作者没名气,是基层作者?”
东山越说越激动,声音都提高了几分:“当年周主编在的时候,不管作者是什么身份,只要稿子好,就一定能发,那时候咱们刊物的口碑多好,多少文学爱好者都把能在《人苑》发稿当作目标。可现在呢?咱们选稿看的是什么?看作者的名气,看背后的关系,唯独不看重稿件质量,这样下去,咱们刊物迟早会砸了招牌!”
狄伟脸上的神色有些难看,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东老师,您别激动,我知道您说的有道理,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社会比较复杂,我坐在这个位置上,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您想想,各省市的多家刊物的主编,还有不少文学界的名人,他们都有稿子要发,没处发的时候就来找我,我能拒绝吗?我要是拒绝了,得罪的人太多,以后咱们刊物的发展也会受影响。”他顿了顿,又接着说:“而且您也知道,咱们刊物现在是国家财政拨款,一年的发行量有限,版面本来就紧张,现在稿子的刊发计划都已经排到五年以后了,都是早就定好的,根本没有多余的版面发其他稿件。不是我不想发,是真的没办法。”
东山看着狄伟脸上的无奈,心里的火气渐渐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他知道狄伟说的是实话,这些年,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是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接受《人苑》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他沉默了许久,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摇了摇头:“狄主编,我知道了。”说完,东山拿起桌上的稿件,转身走出了主编办公室。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他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脚步沉重得很。走廊里的灯光很亮,却照不进他心里的阴霾,他看着走廊尽头的窗户,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东山把望东的稿件放在书桌上,看着那几页写满字的稿纸,心里满是愧疚。三十多年来,望东一直坚持向《人苑》投稿,从未间断,这份执着和对文学的热爱,让东山动容。可他作为当年编发过望东稿件的编辑,作为一直鼓励他投稿的人,却没能帮他再刊发一篇稿件,甚至连这几篇如此优秀的小说,都没办法让它被更多人看到。
东山坐在书桌前,沉默了很久,心里渐渐有了一个念头——他要给望东写一封信,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他,跟他说声抱歉,也跟他说说自己的无奈和惋惜。他拿起笔,笔尖落在信纸上,却迟迟没能写下第一个字。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望东解释,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这么好的稿子不能发,不是因为他写得不好,而是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因素。他怕自己的话会打击到望东,怕他会放弃对文学的热爱。可他又觉得,必须要跟望东说清楚,不能让他一直蒙在鼓里,不能让他一直抱着希望投稿,却一次次失望。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动笔,先跟望东问好,跟他提起三十多年前编发《河口》的往事,说起当时那篇小说引起的反响,说起自己对他文学才华的认可。写到这里,他的指尖有些颤抖,眼眶也微微发热。东山想起当年望东回信里的谦虚和诚恳,想起这些年他寄来的一篇篇稿件,想起那些稿件里写的普通人的生活故事,心里满是感慨。他接着往下写,跟望东说,这些年他投来的几百篇稿件,自己都仔细读了,每一篇都写得很用心,质量越来越高,尤其是最近的那几篇短篇小说,更是惊艳,写得真实、有温度,充满了生命力。
然后,东山把去找狄伟推荐稿件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写了下来,把狄伟说的话,把自己的无奈和失望,都倾诉在信里。他跟望东道歉,说自己没能帮他把稿件刊发出来,辜负了他的信任和执着。他跟他解释,不是他的稿子不好,而是现在的选稿环境变了,有太多身不由己的因素,希望他能理解。
东山还在信里鼓励望东,让他不要放弃对文学的热爱,不要因为《人苑》没能刊发他的稿件就灰心丧气。他说,好的文学作品,总会被人看到的,哪怕不在《人苑》刊发,也会有其他的平台能让更多人欣赏到他的才华。他说,自己会一直关注他的作品,会一直支持他,希望他能继续写下去,写更多普通人的生活,写更多有温度、有筋骨的好作品。信写了整整三页,他读了一遍又一遍,修改了几处措辞,直到觉得满意,才把信纸叠好,装进信封里,写上望东的地址和姓名。他看着信封上“望东”二个大字,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封信能给望东一点安慰,希望他能一直坚持自己的文学之路。窗外的雨终于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玻璃窗上,发出轻轻的声响。东山把信封放在桌上,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雨景,心里五味杂陈。他当了四十年编辑,对《人苑》有着深厚的感情,看着刊物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心里满是惋惜,却又无能为力。
东山想起自己刚进编辑部的时候,心里满是对文学的热爱和憧憬,发誓要一辈子坚守在编辑岗位上,发掘更多优秀的文学作品,扶持更多有才华的作者。四十年来,东山一直坚守着自己的初心,认真对待每一篇稿件,可到头来,却连一篇优秀的稿件都没办法推荐刊发,这份无力感,让他格外难受。雨越下越大,模糊了窗外的视线,也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抬手擦了擦眼角,心里暗暗想,不管以后《人苑》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坚守自己的初心,继续认真对待每一篇来稿,继续支持那些有才华的基层作者,哪怕只能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也算是对得起自己当了四十年编辑的这份职业操守,对得起自己对文学的那份热爱。
过了几天,雨停了,天空放晴了。东山把写给望东的信寄了出去,看着邮递员把信封拿走,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回到办公室,打开书桌最下层的抽屉,把望东这些年投来的稿件拿出来,一篇篇地翻看,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执着于文学的身影,看到了那些藏在文字里的人间烟火气和生命力。
东山知道,望东收到信后,或许会失望,或许会难过,但他相信,望东不会放弃对文学的热爱,会继续写下去。而他,也会继续在自己的岗位上坚守着,等待着文学回归纯粹的那一天,等待着《人苑》重新找回当年的初心,重新成为文学爱好者心中的圣地。
日子一天天过去,东山依旧每天埋在稿件里,认真读每一篇来稿,偶尔还是会收到望东寄来的稿件。他依旧会仔细阅读,认真回复,跟他分享自己的看法和建议。东山不知道望东的稿件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刊发,也不知道《人苑》什么时候才能改变,可他心里始终抱着一份希望,一份对文学的执着和坚守。又过了几个月,东山收到了望东的回信。信封依旧是简单的牛皮纸,字迹依旧工工整整。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读了起来。望东在信里说,收到他的信,心里很感动,也很理解他的无奈,从来没有怪过他,反而很感谢他这些年来的关注和鼓励。
望东说,自己之所以坚持向《人苑》投稿,不仅仅是因为当年《河口》在这里刊发,更是因为对这份刊物的热爱和信任,哪怕一次次失望,也不愿意放弃。他说,自己写东西,从来不是为了出名,也不是为了获得什么利益,只是因为喜欢,因为想把身边普通人的生活和情感记录下来,想通过文字传递温暖和力量。望东还说,不管《人苑》能不能刊发他的稿件,不管遇到多少困难,他都会一直写下去,不会放弃对文学的热爱。他感谢东山的认可和支持,说这份认可和支持,是他坚持下去的动力。最后,他还问候了东山的身体,希望他多注意休息,保重身体。
东山读完信,眼眶湿润了。他没想到望东会这么理解他,没想到他对文学的热爱会这么执着。他拿着信纸,心里满是感动,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初心。他提笔给望东回信,跟他说谢谢,跟他说自己会一直支持他,也期待着能读到他更多优秀的作品。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书桌上,温暖而明亮。东山看着阳光下的信纸,心里渐渐充满了力量。他知道,文学的道路或许充满坎坷,或许有太多无奈,但只要还有像望东这样执着热爱文学的作者,还有像他这样坚守初心的编辑,文学就不会失去生命力,就一定会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