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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牧枕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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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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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怨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

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

比翼连枝当日愿。

——纳兰性德《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天宝十四载冬,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乱随之而起。烽烟滚滚,战火连天。贼势破竹,两京沦陷。明皇一行,出奔蜀川。

“游幸”途中。

眼前的景物在不断变幻。昔日繁华,已然成梦。半世富贵,皆为过往。唯有四周随从、似火骄阳、道旁林木和耳边蝉鸣显得真实无比。风起,吹拂着鬓间白发,一股清凉稍稍抚平了焦虑不安的心。之前路经咸阳望贤,老翁郭从瑾的谏言一直围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忘而不能——“草野之臣,必知有今日久矣!”

到了馆驿,队伍稍作休整。环顾驿站,第一眼看下去,平平无奇,第二眼,顿觉粗陋异常。如此陋室空堂,怎可跟他那金碧辉煌的大明宫相比!思及此处,他的心猛然间抽搐不已。是啊,大唐的盛世迷梦,该痛醒了。那见证李唐兴盛,又亲历长安沦陷的大明宫,想必早已遭受贼军摧残了。至于万国来朝的长安城,恐怕也成了断壁残垣,一片废墟……与寻常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相比,他已经算是受天之祜了。至少,他还能跟自己在意的人逃出来。只消等平定叛乱即可。哥舒翰战败不要紧,还有高仙芝、郭子仪他们;两京失陷不要紧,只要他在,静候叛军覆灭之佳音,李唐王朝便可守得云开见月明。他仍旧会是稳坐龙椅的圣人,以及听她娇嗔的“三郎”。

提到她,他的心情莫名低沉几分。近来,他或多或少闻得有关叛乱与杨氏一族的流言蜚语。察其言辞,似乎意有所指?但是,伴他左右的她久居深宫,哪能知晓朝堂半点,更遑论“染指”一说?罢了罢了,且把诸事搁枕边,好生休息方为正经。

忽的,一阵喧闹刺入耳畔,搅和清净,惹得他不悦。遂令力士出去探访何事。不一会儿,力士急忙进屋回复,道是军汉哗变,诛杀杨相,现在陈玄礼已率人发动兵谏,将驿站团团围住,宣称要清君之侧,请求圣人明理,赐死贵妃——若不允呢?!他低吼道,旋即咳嗽几声。吼声里几分威怒,却难掩老态。

与屋外的将士几番交涉后,力士再一次进来苦苦劝说。言辞间无非是万望今上以社稷苍生为念,勿为儿女私情所惑。听罢,他顿感无力。起身,正衣,拄杖,徘徊,沉思。良久,正当内侍想奏请今上决断时,只见他微微摆手,允了。

他想,为了他,她应当不会怨罢?

力士跨出门槛,回头望了他一眼。曾经那个皎如玉树临风前的身影,现今脊背佝偻,老态龙钟,终究是不敌岁月,英雄迟暮矣。再看看自己,亦是皤然白发,蓬头历齿,当真是岁月不饶人。眼前这大唐江山,又何尝不像自己一样,青春不再、垂垂老矣?

去佛堂的路上,高力士满脸忧心。力士深知,圣上和贵妃恩爱非常。武惠妃逝后,杨氏有女初长成,梨花园中册作妃。其时后宫佳丽三千,最得圣宠的便是这位入宫不久宫娥们高呼为“娘子”的贵妃。不仅如此,他还目睹了这对普天之下至尊至贵的夫妻如何将胡人安禄山金鸡障下养为儿。身虽内侍,但历经数十年的宦海沉浮,自己敏锐地发觉,此人野心勃勃,不可不防。即使力士曾奏示陛下,陛下已然沉溺于歌舞升平的盛世假象,将大权交予李、杨等亲信,全然看不见盛世背后急转直下的境况。再一层,朝堂乌烟瘴气,大臣各求自保,又有谁顾得上这等琐事?力士正思索着,若不是旁人悄声提醒,也不知眼前已是佛堂。

力士缓步走进佛堂,在她身后放下一道白绫,口称圣旨,请其自缢。听罢,她凤眼眩晕,玉足一软。长期奔波早就使她形容枯槁,颜色憔悴。原本丰腴的身体也清减太多。这副狼狈模样,任谁都不会联想到金尊玉贵的后宫嫔妃。

明明,明明,在路上,他不止一次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待收复长安,她依然可以做那个千娇百媚、明艳动人、冠绝六宫,人人争相讨好的贵妃!可是,才到这里,这里明明西出都门百余里,他就变了。他居然命人赐白绫一道,令其自裁!还声称国家蒙难、生灵涂炭,需要她做出牺牲!想当初长生殿里口口声声说甚么比翼连枝,甚么天长地久,到头来,不过是虚辞浮说一场空。

身旁的内官打断了她的怨绪,低声催促她动作快些。她怨恨的眼神忍不住刺向高力士,随即又收回去。她深知,力士救不了她,躲在客房里的他更救不了她。“阿翁,你老了。”力士听得身躯一晃。力士打定主意,一会儿就别过头去,好歹全了贵妃最后的体面——也算是对得住她叫了自己多少年的“阿翁”。力士思来想去的时候,她长叹一声,俯身拾起白绫,不甘不愿地,走向生命的尽头……

手中的灰容土貌的白绫,放在过去根本比不上她最爱的绫罗绸缎,现在竟是难得一见的洁净之物。而这洁净之物,将成为置自己于死地的利器,真真是莫大的讽刺。她明眸含泪,有一些绝望,一分凄怆,还有一堆纷乱的情绪,剪不断、理还乱。

回首往事,莫约四十年的记忆在脑海里迅速闪过。最多的却还是和他朝夕相处的片段——他封她贵妃,修华清池,允诺三千宠爱在一身,说她醉酒之态堪比海棠远胜牡丹……呼吸愈发困难,导致她挣扎不停,弄得身上残破的霓裳羽衣襟飘带摇。渐渐地,裙带停止了摆动。最后片刻,她目光艰难地投向佛堂外面。她很想问自己:怨否?愿乎?然而思绪还是不受控制转向了他。或许,万一,他,他会像十一年前一样,走上前来,笑着,唤她一声,“太真”……

“太真——!”听闻贵妃缢亡,他悲从中来,失声痛哭。力士好说歹说,才将他劝住了。

踉踉跄跄、一步三跌,晃出大殿,没有半分尊贵模样。到了佛堂,他近乎瘫倒在地。眼前,花钿委地无人收,步摇散落谁在意。一代佳人,香消玉殒。可是他来不及细看。眼下,整理仪态,好生慰劳陈玄礼等人才打紧。无法,他只得一面晓谕军士,一面暗中命人将其安葬。说是安葬,不过是一个人,一个坑,一抔净土掩风流。

半晌,馆驿附近多了一座不起眼的小土丘。其上斜插一支金钿。夕阳西下,把土丘的影子拉得绵绵长长,仿佛一道诉不尽的幽怨……

丙辰,车驾发马嵬。

他两眼失神,任由陈玄礼整顿部伍,任由力士扶他上马,任由人群奔向西南。

出发前,他回首眺望,她无言相对。不由得苦笑:与他遥相对视的不过是一方小土丘罢了。她再也不会笑,不会哭,再也不能够在他身边翩然起舞,用霓裳羽衣演绎仙籁妙音了。可土丘里,分明埋葬着诗仙盛赞为“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的,杨玉环啊。一颦一笑,绝代风华背后尽是盛世气象啊。如今,风华不再,盛世落幕。身上背负时代的一粒尘埃,众生毫无招架之力。

群马奔腾,尘土飞扬。飘飖的思绪仿佛断线风筝重重坠地。灰扑扑的现实好像嘲笑方才的神游。他失魂落魄,不禁扪心自问:愿乎?怨否?他的嘴唇颤抖,欲语泪先流。手中紧紧握着逝者遗留的步摇。清风拂面,撩起了他的几缕银丝,同样撩得步摇的饰珠一晃一晃。白发拍打额头皱纹,不似她的纤纤细指划过面颊那般轻柔。蓦地,他,李隆基,猛然惊觉,自己不再是当年那位叱咤庙堂、开创盛世的明君,目下仅仅是个疲于奔命的垂垂老朽而已。

风起,仿佛人的叹息。不知何时,空中细雨绵绵。风轻吟,雨落地,马嘶鸣,人窃语。恍惚间,他像是回到了华清宫,听到了朗朗铃声。玄宗沿着熟悉的路径,在熟悉的殿堂里找到了杨妃。此时此刻,她就静静立于彼端,眉眼如画,泪如珠玉。玉容寂寞,泪水阑干,梨花一枝,春风带雨;此情此景,她的泪意是如此汹涌,她的面容又是何其哀痛!隆基急忙上前,想把步摇递给玉环,更想问她:愿乎?怨否?千言万语在唇边涌动,却出不了口。

宫外,霖雨连连,铃声断肠,如怨如诉。殿内,二人对泣,一夜无语,直至梦醒。

两人却不知,又有多少生离死别,在这漫漫长夜,被蒙蒙细雨悄然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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