搂着烟筒喊亲人

大年初九，宁夏中卫市的亲人们来天津市蓟州故乡省亲来了。

辈分最高的是我爷爷的叔伯弟弟、我叫三爷的金建国和夫人、孩子们。三爷已经七十开外，在中卫市开了一家土方公司，多年来为国家的铁路、公路修筑路基，在当地小有名气。他的两个儿子在公司做执行经理，来家乡之前，公司的部分设备已经开进新疆罗布泊，在那里将开辟新的道路工程。

从新中国成立前,我爷爷的老叔金玉柱只身落户中卫开始，这里的亲人们已经繁衍成为80多口人的大家庭，十多个小家庭都安居乐业，生活幸福，彻底融入了当地回族、汉族和谐友爱的生活之中了。特别是三爷金建国的筑路土方企业，开创于改革开放的初期，经过不断的发展壮大，企业声誉不断提升，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红红火火。

宁夏中卫的亲人们到来，大家还沉浸在春节喜悦气氛中，杀鸡备酒，纷纷邀至家里畅叙离情别意，共同话故乡桑麻。至此时，我们的老家三岔口村因兴建于桥水库迁建现址已经60多年了。席间，大家又提起当年老一辈搂着烟筒喊亲人名字的故事，令人不仅感慨唏嘘。

早年在民间有个说法，想念一个远方的人，在没有电话的年代，就爬上屋顶，搂着烟筒反复呼喊这个人的名字，据说这个人就会有心灵上的感应。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的爷爷金增就曾搂着自家的烟筒，呼喊已经离家出走半个世纪的金玉柱老太爷，也就是前来省亲的金建国三爷的父亲。金玉柱在叔伯兄弟中大排行第七，人称老七，是最小的一个。因为金增和金玉柱叔侄俩个年龄相差不多，小的时候一起玩耍，长大一些又一起在大家庭中劳动，关系非常好。

金玉柱出走的原因很复杂，但主要是抗婚。当年，他父亲做主为他包办了一个媳妇，金玉柱嫌媳妇长得丑，就连夜出走了，急得家人四处寻找，不知下落。金玉柱的父亲急火攻心，瞎了眼睛，直到去世也没能等老儿子回来。1959年村子由库区迁建，岁月没有淡忘远方的游子。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已经七十多岁的爷爷，心里还惦记着金玉柱，每年除夕，他就爬上房脊，搂着烟筒声嘶力竭地呼喊：“金玉柱你到底还在不在人世，你在哪里啊！快回家看看吧！”老天有知，先人有灵，爷爷金增就真的把金玉柱喊回来！

已经离开家乡整整55年的金玉柱从宁夏中卫回来了，回到了已经搬迁新址25年的三岔口村。那是1984年秋天，已经83岁的金玉柱见到爷爷时，他颤抖着白胡子，一时语塞，眼泪像浑浊的黄河水，从宁夏的黄河边的中卫一直流到蓟州的老家，和他一起来的老闺女和在场的亲人们都湿润了眼圈。55年了，疲惫的心灵终于回家了。家乡的炊烟唤回了远方的游子，爷爷金增楼的烟筒就是相思的话筒啊！

金玉柱为金增带来他用花鸟体写的五彩对联：“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这是他当年在出逃的路上，在河南向一位民间艺人学到的手艺，而对联的内容也是老人家这些年来的切身体会。在金增家东屋的酒桌上，老人家颤巍巍地喝了一杯家乡的盘山白酒，砸吧着离别的滋味，擦一把白胡子，抹一把激动地泪水。爷爷说：“喊烟筒的还不止我一个?”金玉柱一愣：“怎？她还在？”爷爷说：“在啊。人家还等你一辈子吗？你可把人家害苦喽。”金玉柱放开嗓子，像孩子那样大哭起来。

原来，当年家里给金玉柱说的那个媳妇在他走后，哭成了泪人儿。独守空房，对着冷月，悲戚戚过了十几年。当时社会上兵荒马乱，人们都以为音信全无的金玉柱在早已死了。过了很久，才由村里的长辈做主，嫁给了本村的一个光棍儿汉，成了一家子人家儿。家里人哪里知道，出走的金玉柱并没有死，他一边要饭一边打短工，一路到了河南，并向一位善良的民间艺人学会了画花鸟文字的手艺，并以此作为谋生的手段，维持生计。后来，又辗转来到黄河岸边的宁夏中卫，通过老乡的介绍，在国民党统治下的机构谋了个小差事，并在中卫瑞应村落了户，娶妻生子。为此，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全家也吃了不少的苦头。改革开放以后，各项政策得以落实，生活好转，金建国等后代迅速崛起，在经济上得以翻身。这时的金玉柱已经步入晚年，家乡的炊烟在不住地呼唤着他。他想起了生身父母，想起家乡的亲人，想起他爱吃的家乡红红的酱豆腐，虽然心里有太多的愧疚，依然想在有生之年回家看看。

就在金玉柱耄耋还乡的第二天，他抱着一捆紫色的绒布，在金增爷爷的陪同下走进了村里南街的一个秫秸稍门的院子。打屋里颤巍巍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见金玉柱突然愣了。她擦了擦昏花的老眼，布满皱纹的瘪嘴微微蠕动了一下。金玉柱抱着布的手也颤抖起来，眼里含着泪水：“你是老七？”老太太怯生生地问。“是我呀。我是金玉柱啊！”金玉柱嗓音略带沙哑，猛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老太太猛地从惊悸中醒来，上前搀扶一把：“快起来，屋里坐。”于是，两个老人又坐在了一个炕沿上。金玉柱连连向老太太致歉，老太太宽容地说：“过去的都过去了，活着回来就好。”此时，老太太的老伴早已去世多年，便叫来孩子相见，孩子们马上操持了饭菜。屋顶的烟筒，飘起了炊烟，了去金玉柱老人的一桩心愿。

转天，金玉柱就要回宁夏了。临走前，他和金增让家人扶着，趴在老家的烟筒上大声喊：“爸爸妈妈，金玉柱回来了！”又是泪流满面。回中卫后不久金玉柱老人就仙逝了，随着故乡的炊烟，融入那片他日夜思念的山水之间。

金玉柱老太爷走了，今天，他的后代们又来到祖先生活过的热土。老金家的祖坟现在已经淹没在于桥水库里面，只能来到水库北岸，面对老家的位置集体三鞠躬，向列祖列宗致敬。住了几天，省亲的人们即将返程，老天突然又下了起来大雪，高速封闭。于是洗盏更酌，重开宴会，宴会厅的背景墙上挂着的汉笺体五个大字：“月是故乡明”。